╭*||▂▂ ▂▂||*╮    ╰||| o o |||╯     ||╰╭--╮ˋ╭--╮╯||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浅沫】整理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书名:红楼之我不要当小甲虫 作者:平凡安乐 文案 修真小学徒穿成原著中只露过一面的‘活猴儿’贾琮……很喜欢看红楼同人,想自己试着写一篇 内容标签:红楼梦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琮阳昊 ┃ 配角:阳越、贾赦、贾琏 ┃ 其它: ==================   ☆、1   荣国府正门东面的墙上开了一扇黑油大门,内里自成一处宅第,并不甚大,原系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房屋庭宇布局规整,不见轩峻壮丽,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   前院一侧有处池塘,如今天寒地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景致可是没有的,面上覆了层薄冰,隐约还能看到几片残荷。旁边几株老梅开得正好,颇有些疏影横斜的气韵,合着院后青松,庭中修竹,倒也不见萧瑟之意。   塘边有处小小院落,门上匾额,题着“静远轩”。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从一旁的假山石子后绕出一个妙龄少女,年可十五六岁,容貌端正,眼神内敛,面上是大家世族中奴仆常见的表情:恭谨谦敬,却不带谄媚之意。月白袄裙外罩青缎子掐牙背心,翠蓝汗巾束腰,发上只插了枝银钗,收拾得干净利落。   浅墨是荣国府的二等丫环,却不是家生子,六岁那年家中失火,虽然人都逃了出来,家中的东西却烧了个精光。无奈之下,找个人牙子把她领了去。   幸好,她被当时去挑人的赖嬷嬷看中,进了这府上。从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粗使小丫头到如今近身服侍主子饮食起居的掌事丫环,虽然不算出人头地,也是知足了。   只是……想起自家那位主子,浅墨不由暗暗泛了嘀咕。府中大房二房,如今共有四位爷们,老太太疼宠入骨的无疑便是二房的宝二爷,那可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不只为他天生异相,含玉而生,本就长得得人意儿,兼又千伶百俐,惯能哄人开心的,谁不喜欢?   相比之下,自家小爷,这“静远轩”中的琮哥儿,可就真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生母早逝,嫡母不过是面子情儿,父亲也不放在心上,偏又生就个不会讨喜的性子,成日家跟个闷葫芦也似地难得有个笑模样。   下人们跟红顶白原是寻常,因此未免更添了几分怠慢,每月的份例总要迟上几日,东西虽没短了,却也断找不出几件上等的来。去年又大病一场,好在躺了两个月倒象开了窍似的,虽是仍旧好性不挑拣,心里却有数着,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行事做派大见老成。   步入院中,浅墨下意识地将步子又放轻了几分。房中专管针线的大丫头淡彩迎了过来,眼神一碰便已会意:二爷正写功课,最要安静不能惊扰的时候。   书房并没多大,一人多高放得满满的书架,门边一侧雕云蝠束腰梅花高几上安着个梅子青的美人瓶,另一侧却用玻璃缸养了几条寸许长的五彩小鱼,甩着尾儿游得好不自在,为书室平添了几许鲜活灵动。窗下置了张黑漆描金朵云紫榆翘头案,案边少年身着竹青色素缎绵袍,眼神专注。冬日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在执笔的少年脸上,将原本清俊的眉目衬得分外出色。   贾琮写完一篇字,活动下有些发酸的手腕,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浅墨方上前回道:“明儿要穿的素色靴子取回来了,二爷可要试试么?”琮二爷正长的时候,年头才做的新靴如今便有些小了,明日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出殡的日子,需得配素衣服的,可不得赶着再做一双。   贾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将脚伸入靴筒里。前生看过的红楼分析中提到秦可卿大多会说身世成谜,她的结局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早已挑明了。想到书中“淫丧天香楼”的来由,再亲眼看着贾珍哀痛逾恒,为治丧不遗余力,又不免暗自叹息。   正说着:“略大了一线,不必再改了,晚上用薄毡裁付垫子垫上。”便听外面小丫头的声音道:“二爷,飞白在院门外,说有事回二爷呢。”   贾琮在大房行二,便称“琮二爷”,偏生当年兄长贾琏出世时二房已生了长子贾珠,就按了大排行叫成“琏二爷”,然后二房又有一个“宝二爷”,于是现今荣国府中竟有了三个“二爷”。   当下贾琮出来,见素日跟他上学的小厮飞白上前请安:“我父亲叫回二爷,二爷之前吩咐的东西都安排下了,只是……”贾琮见他犹疑,只淡淡一笑:“跟安大叔说不必担心,到时候就知道。” 飞白应着去了。   这里贾琮回身入内,因是明日要起大早,早早便吃了饭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未亮,贾琮便换上素服,跟着贾赦邢夫人过宁府去。但见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自不用说。至天明吉时,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贾琮此时不过十来岁,年纪尚小,只跟在同辈的兄长后面,万事不出头就是。   走了一段之后忽又停下,就听有人报是北静郡王亲来路奠,又说要见宝玉。贾琮与贾环紧挨着,似乎听见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掩乐停音过了北静王仪仗,一路热闹到了铁槛寺,法鼓金铙,幢幡宝盖,僧众摆列路旁。然后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又有义女宝珠,安理寝室为伴。   至未时末方散尽了宾客,只留下几个近亲本族,要等做过三日道场方去的。那时王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带了宝玉同进城去。那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着凤姐,王夫人只得将他留下。   这边贾琮一径跟着邢夫人回到府里,因是时辰已晚,邢夫人便命:“好生歇息,不必再过来了。”早有浅墨等人接着,到静远轩中。   一夜好睡,早起捏了青盐擦过牙,小丫头端了水来,贾琮想起之前吩咐的事情,草草洗过脸吃了几块点心便说上学里去,他向来如此,浅墨等也不以为意。   方出院门,便见飞白立在一旁向里探头儿,脸上虽不见多少异色,那眼神分明透着古怪——贾琮心知肚明,摆手命他跟上。直到出了大门,方问:“安大叔回来了?”   那飞白看去老练,终究也只有十几岁,说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之前憋了许久已是难为,被贾琮一问,登时笑不可抑:“二爷真真本事!听我父亲说,他宿到半夜,听着那边厢轰地一声,倒象平地起了个旱雷一般,地都晃了几晃,震得耳朵响了半天才能听见。他在外面张着的,房子塌了半边,那棵老树齐根断成两截,都快成了炭了,把里外的人尽慌得不行,私下里都说八成有谁做什么亏心事,老天爷在警醒呢!净虚老尼姑脸上没有人颜色,连滚带爬着,给菩萨磕了无数的头。还有更好笑的,那小蓉大奶奶的兄弟,披着衣服从里面跑出来,唬得脸色都变了,上夜的婆子说他拉着那个叫智能的小尼姑,背着人不知道在做什么!”说着又“呸”了一口:“难怪二爷要生个法子镇吓他,就这也叫读书人?他姐姐才出殡呢!要我说,二爷念及同窗的情份,一次也尽够了,这种人沾多了晦气!”   贾琮淡淡地道:“话说到这儿就罢了,以后不可再提,明白么?”见飞白点头,他轻轻吁了口气,回头向荣国府投去一抹幽深的视线,暗想:“王熙凤,我只插手这一次。盼你好自为之……”   ‘一从二令三人木’,‘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说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却不知若有一日果真报应临头,你还会不会这么跋扈张狂,横行无忌?   这世道原就不公,金哥父母既是有意悔亲,便不求贾家也会找着别的门路。但对于贾琮来说,要让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还袖手旁观,他终究是做不到的。   前世读红楼,虽然里面有几个人物会让他生出些复杂的感觉,但那毕竟是书,即使每每让人沉醉其中,却也不过掩卷一叹而已。谁想一个不小心,打翻了师叔的雷火瓶,竟让他到了这个书中的世界,身边来来去去的,尽是曹老先生笔下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2   此时的荣国府,还算得上是安富尊荣,钟鸣鼎食之家。   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强权有弱小,有贾家今后注定的归结。   救,还是不救?   刚来那几天,他始终在这个问题上不停地纠结。   他想救,救他这一世的家人,虽说骨肉亲缘淡薄,可既是占了这个身体,就意味着也担上了本属于这个人的责任;他想帮帮那些如花年纪,玲珑剔透的姑娘,至少逃脱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可是,他能做什么?这贾家,从上到下都还沉浸在一门两国公的光环下,只知乐享奢华,更不提谋划运筹,难道凭他一个侧室所出的小孩子就能救得了的么?便他出了声,除了生母留下的寥寥几个人手,其他又有谁会听?他也想过索性放手不问,听天由命,却终究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狠不下心啊。   贾瑞病重的时候,他动用原身大半体已,悄悄给贾代儒送去两支上好的野山参——在他看来,贾瑞对族嫂动了邪念的确欠人收拾,却还罪不至死。   他承认,在被人耐心教了一年课之后,他做不到看着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伤痛欲绝。   ‘罢了,好歹他胆子不算大,贪色被人整得去了半条命,贪财也没捞着多少,总比那王熙凤、贾雨村之类的人强些!’   贾瑞算是捡回条小命,不过前阵子听说有个跛脚的道人路过代儒家,道是:“这家里必有人染了冤孽之症,却不知怎地又消了许多?”说着连叫“奇怪”,一摇一晃地去了。   贾琮心里“咯噔”一声,只觉背后泛起丝丝凉气——但凡读过红楼的,都知道这位是谁!   这要是找上门了怎么办?该不会把他当孤魂野鬼给收了去吧?!   要是师父师叔一起过来他或许还能有点底气,现下么,还是老实窝着比较好。   难不成要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剧情一步步走下去?   其实对贾琮来说这样反而稳妥,毕竟他年纪还小,便是贾家被抄时他顶多也就二十几岁,凭着脑子里记的东西,只要谨慎小心,求个安身立命,衣食温饱想也不会太难。   罢了,但凭本心,量力而行吧。   做自已力所能及的事——象贾瑞这样的小角色,救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神仙忙着呢,哪来的功夫管那么多?至于那些‘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什么的,只要不想着逆天改命,神仙应该也不会计较吧?   算起来,昨晚上那声惊天大响,是他进入红楼以来,下决心出手做的第一件事。   王熙凤这个人物,应该是曹大大笔墨着力最多的主角之一。除了宝黛钗,就要数着她了。   泼辣、狠毒、贪婪、胆大妄为、口蜜腹剑、精明强干……各种各样的形容词加在她头上,但要叫贾琮看来,还有一条是少不了的——短视!   在这个女子以夫为天,以‘贤良淑德’作为行为标准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个女人,借着丈夫的名义弄权营私,直至逼死人命,全不顾这会让自已的丈夫,让荣国府背上怎样的恶名;大家族嫡长媳,最能让她站稳身份的就是诞下男丁,她却为将管家的权利牢牢抓住费心使力,不肯善加保养,导致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流产。   最让贾琮摇头的,是她为了对付尤二姐,命人唆使尤二姐原先的未婚夫到督察院状告贾琏国孝家孝期间瞒亲偷娶,把事情闹大。可她也不想想,这种罪名是能往自己丈夫头上安的么?若是正好被贾家的对头知道,借机运作一番,只怕最后倒霉的不光贾琏一个,但凡沾着个“贾”字儿的,都别想落个好结果!   哪怕贾家真的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哪怕还有王史薛三家同气连枝,也架不住她这么折腾!   可偏偏这个女人,是贾琏的妻子,自己的嫂子。一想到这个,贾琮就忍不住郁闷。真是……闹心啊!   想到贾琏,又不禁暗地里撇了撇嘴。   你说你一大男人,连自个儿老婆都压不服,也真够可以的。要是换到后世可能有人夸几句新好丈夫,现在?只会被当个笑话讲!还有,你媳妇叫人在外面放贷敛财,又打着你的牌子干了这么多事,你就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没人来跟你说,你又不是姑娘媳妇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在外面跑的人,居然连点风声也没进到耳朵里?   你是太相信王熙凤了呢,还是压根不关心这些?   贾琮在袖子里握了下拳,王熙凤是个什么性子自己清楚着,夫家母家尽是高门,会听得进劝才叫奇。‘弄权铁槛寺’被自己吓了一记,或许会收敛一段时间,却是本性难改。倒是贾琏带着林黛玉快要回来了,想起前阵子见到的那位老掌柜——看来要给他找点事情干干,他不是‘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么?浪费了多可惜!你是当爹的,总该替女儿攒些嫁妆!   转眼一个月过去,贾家如贾琮记忆中的那样,在贾政的寿诞之日迎来了元春册封的圣旨。同时贾琮在学里听到消息:秦家老父秦邦业去世,秦钟病重。只微微闪了下眼神,便又接着背自己的书。   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边上贾环是一脸的快意:“就知道那秦钟是个不着调的,能跟宝玉厮混的会是个什么好的?蓉儿媳妇才去多久?真是开了眼了,送个殡都能跟姑子兜搭上!这还不算,把那姑子藏在家里,打量人都不知道呢?气死自家老子,如今病得起不来不说,连着秦家祖宗八代都打了脸!”笑了一路,眼见快到府门口了,还在说个不休:“进了家学才几天?就挑得宝玉的小厮跟金荣打架,闹得鸡飞狗跳的,偏还做出个娇滴滴羞答答的模样儿来,给谁看呢!也就只哄着宝玉和香怜玉爱那一窝子!”   贾琮沉默地听着,直到西角门前,才说了一句:“你这些话,我这里说说也便罢了。二叔和你姨娘跟前,切莫提起。”   贾环向天翻个白眼:“老爷那里我才犯不上说呢。就我姨娘那没算计的性子,让她知道不是找麻烦么?”   贾琮微微一笑,这算是他在家学中的成果之一,现在的贾环虽然还是‘举止粗糙’,有些毛手毛脚,但猥琐低下的气质却减了不少,变得大气许多,也日渐开朗。只是他心结过重,在荣国府那攀高踩低的地方里找不到可排解的地方,对着“只你是真心对我好”的贾琮,时常发泄出来。   从小到大,贾环耳边就是赵姨娘给他灌输的“你这下流没脸的东西,上不了高台盘、垫了踹窝”之类的话语,父亲贾政只一味严辞厉色,嫡兄宝玉的差别待遇,同母姐姐探春的冷淡不屑都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影响,造就了既自卑又狭隘的性格。   原本贾琮实在不想多管的,大房里几个人够他烦的了。别的不说,就那个迎春,如今养在王夫人那边,他打着关心亲姐的名义去看过几次,真是名字有叫错的,外号没有起错的,不愧‘二木头’之称!   就这性子,哪怕自己生了法子,说动贾赦为她另外选个人家嫁过去,也只能当个受气小媳妇!   跟贾环一起念了几天书,他的想法就变了。原因很简单,如今的贾环,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儿,虽有些顽劣,本性却并不坏。生在豪门大户,兄长宝玉可以“每人一吊”随意打赏身边仆从,那些人还看不上眼,宁可换了里头姑娘们做的佩饰,贾环却连一二百钱都要计较。母亲身份低微不可能维护他,却又见识浅薄,只会试图用邪术除去凤姐和宝玉以达到为儿子争夺家业的目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贾环的性格成因,他的亲人们要承担绝大多数的责任。   这样的贾环,让贾琮多少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们,同样是被本该关心他们的人所忽略的。比如通读全书,他没有看到哪一处探春与贾环交谈过只言片语,比如贾母赏菜,连身为通房丫头的平儿都能得到,自家的孙子孙女却不是个个有份。再比如,在他做出对古玩感兴趣的样子,主动去接近贾赦之前,贾赦只怕压根想不起来自己的小儿子长成什么模样。   于是,他渐渐能够理解贾环的诸多不平,这样的贾环,也不过就是个渴慕亲情,期望被认可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3   可理解不等于认同。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决定命运的却不是只有出身。   那次为了秦钟,宝玉的几个小厮在家学大闹一场,张口便是“小妇养的!”贾琮看得清楚,那一瞬间贾环的脸色发白,牙齿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们又不是女孩子,只能盼着家里选个好些的夫家。躺在祖宗基业上吃饭算什么本事?谁也不想当庶出的,可谁也没法子选自己从哪个娘肚子里出来不是?现下好生多学点东西,以后就考不上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你还能求着人过一辈子不成?”面对贾环的抱怨,贾琮脸露伤感:“你还好了,你姨娘虽说不聪明,可日后你自是要奉养她的,总有个盼头。我连我姨娘什么模样都没记住……”他还有句话咽下没说:若是赵姨娘是个脑子清明的,她未必能生下你们姐弟俩。周姨娘例子不是明摆着?   贾环抿了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其实贾环不笨,真的。他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倾听,懂得劝慰,再加一点引导的人。同母所出,教养在贾母身边的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贾琮真的很想看看,消除了戾气之后的贾环,会有怎样的蜕变。   元春封妃,标志着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来到,随着贾琏偕同黛玉归来,红楼大剧中场面最盛的一幕,已经悄然开场。   当晚去见贾琏,兄长远行回来,总要问候一声。   “哥哥一路辛苦。”   贾琏显得心情甚好,笑着让座:“听你嫂子说你时常来逗你小侄女玩耍?这孩子真是和你投缘,见了你就笑呢。”   贾琮也是一乐:“那是自然,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叔叔。倒是哥哥一去近年,小心侄女把你给忘了才是。”   随意叙了几句寒温,贾琏又例行公事地问了些功课,无非“书读到哪一篇了”之类的,原本贾琮便可告退,这时却露出个犹豫的表情,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为难。   贾琏看得一怔:“怎么了?”他这弟弟向来老成,有些时候比他这成年的长兄还要沉得住气,这般模样却是少见。   贾琮迟疑着道:“前阵子我在街上遇见个人,说想见见哥哥。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如何好随意应下他?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倒象真有什么事想求哥哥似的。”屈指算算又道:“应该是哥哥还在扬州的时候。”   “哦?”贾琏扬了下眉:“那人什么样子?可说自己是谁了么?”   “年纪很大了,至少有七十岁朝上。说是叫贺远山,是南市‘连安’绸庄的掌柜的。哥哥若愿见他,使个人去唤一声就成。”   “贺远山……”贾琏先是不以为意,随即脸上现出一丝迷惑,想了片刻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人原先是府里出去的,只是好些年都没再来过了……”他似乎想到什么伤感的事情,有些低落地挥挥手:“我知道了。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贾琮应了,又到里面跟凤姐儿招呼一声,便随着贾琏一起走出。见没人跟着,他伸手轻轻扯住贾琏的袖子:“哥哥,刚刚边上有人,我没把话说完,”越发压低了声音:“其实那贺掌柜跟我说了,他是先头太太的奶公,跟着太太到咱们府里来的。我听他的口气,好象是手上有些东西,是太太留给哥哥的……”   握在手里的衣袖微微一抖,贾琏低头向他一笑:“这一年没见,琮儿倒是长进了不少。这番带了些东西给你,回头叫人送过去。你平日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叫人去跟你嫂子说。但凡有哥哥的,断少不了你的。”   贾琮露出个标准的孩子的笑脸,这算个好的开始吧?   他是三个月前遇到贺远山的,那时他下了学被贾环拉着溜到市上去逛,看着两边各样后世难得一见的纯手工制品正新鲜,眼光扫过左近一家文玩铺子,不由心头一跳,见贾环两眼只盯着不远处的杂耍,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去店里瞧瞧,回头过来找你。”   他看到的是个寿山石雕,只是这时他想要却不是这精致的牧童骑牛吹笛镇纸,而是做这东西的石料。   贾琮前世,在古瓷赏鉴、书法以及雕刻方面颇有天份,师父师叔对他向来放养,只要他完成每天规定的功课,余下的时间便随他自己安排。   精于雕刻之人往往兼有书画功底,同时指上功夫也不可或缺。贾琮原身的字不错,画虽不精,基本的笔法也知道些,只从未摸过刻刀,要想达到前世的水平,贾琮还须重新练上一段时间。   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圆脸笑眼的很有些和气生财的味道,听他说只是想弄些凿下来的边角料,便笑道:“这物件是从福建那边进来的,碎料子小店却是没有。”   贾琮不免失望,刚转身想要出门又是两眼一直——险些在自己脑袋上狠拍一记:门边另一溜架子上摆着的,可不正是各色印石么!   掌柜捧过茶盏,笑道:“小哥是想自已动手刻着玩?小店里各色料子都齐全,”眼光扫过贾琮双手:“便是刻刀之类,也有专门订制的。”   贾琮心里只有服气,瞧人家这素质。多时未曾练习,心知必然生疏许多,盘算着还是从印章练起。上品的原石价值不菲,他攒下的例钱并不多,看来还是要另想办法才是。   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好容易才把眼神从几块上好青田石上挪开,只挑了中等下等的几块,又要了两个笔筒的原胚。直到贾环找来,贾琮才意犹未尽地结了账,又选了几样称手的工具,笑道:“一起算罢。只是我日后少不得还要过来,掌柜的可莫要说我讨嫌才好。”   上辈子学的东西如今真正能用上的并不多,倒是受师叔影响,他七岁就开始醉心雕刻,初时师父心疼他手上动不动就要受伤,想让他改学国画,到底也没能如愿。   只是那时候练手用的都是普通石材,哪有这些青田石花乳石之类的给他刻?师叔手上好料虽多,但他刀工未入大成,便给他也是糟蹋东西。唯一的一块寿山高岭霞红是师叔给的过年礼,成了他的心头宝。   只是他也留意到,当他交代伙计将东西送到荣国府大房宅第时,贺掌柜眼中闪过的精光。   短短两个月,他往那间店里跑了五六趟,渐渐与那贺掌柜熟稔起来。贾琮始终记得当天贺掌柜异样的眼神,所以当贺掌柜向他提起贾琏还有自家老父亲的时候,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从贺远山那里得知前因后果,贾琮想到书中从未说及贾琏母家,不免有些奇怪。而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口中,他听到的是贾琏母亲对他的牵挂。   贾琏生母苏夫人,出身于京中世家,前朝便有人曾为显宦。其父在时曾任刑部尚书,已于多年前去世。贾琏的两个舅舅,一个现任从三品的内阁学士,另一个在外面当知府,那是正经考了进士然后一级级升上去的官,跟贾琏这捐来的同知不能放在一起比的,即便是荣国府这一辈袭爵的一等将军贾赦,虽说是从二品的职衔,也不过空挂个虚名罢了,可不是实职。   看原著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书中对于荣国府的嫡长子贾琏的外祖家只字未提,倒是贾家两个儿媳,王熙凤的娘家人虽然没有正面出场,但是被提及的次数着实不少,就是李纨也交代了她的父亲‘曾任国子监祭酒’。   从遇到贺远山之后,贾琮有意识地收集到一些关于苏夫人的信息,不由暗叫厉害,心想这一位怎么就早早去了,要是现在贾赦老婆是她,王熙凤怕不得服服贴贴的,在家里相夫教子!   苏夫人去世的时候,贾琏尚不过十多岁,贾母已经为他定了王家的亲事。苏夫人生平只此一子,眼见儿子尚未成年自己便要撒手人寰,如何放心得下?贾赦向来不理家事,贾琏又自幼养在婆婆跟前,素来同二房亲近,再加定了王氏的侄女,日后如何,着实难料。   后世对红楼的分析中,有关贾家母子兄弟之间的关系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公认的,贾母心爱次子,所以陪伴她住在荣国府正院的是贾政一家,而非已经袭爵的长子贾赦。至于其中的原因,贾琮猜测有可能是贾政是她自已抚养,而贾赦是在当时的荣国公夫人跟前长大,对祖母的感情,要比对母亲深厚许多。   在这种情况下,从苏夫人过门起,贾母便是淡淡的,尤其是得知了国公夫人去世前,明着私房都分了下去,暗地却留下许多给了苏夫人之后,心中更添不满。但苏夫人家世不凡,这门亲事是当年荣国公亲自定下的,她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能露在脸上,只是将母子二人尽量隔开,更早早选了二儿媳王氏的娘家侄女来做贾琏的妻子。   本来若以苏夫人的精明,用出水磨功夫,日后未必不能拢回儿子。偏偏天不假年,竟遽尔一病不起。想那王家小姐虽说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却是个心机极深极细的,自家儿子自已清楚,性情风流且又心活耳软,哪里能压得住?少不得做娘的费些心思,这才有将自幼陪伴身边的奶母一家放出府的举动。 作者有话要说:     ☆、4   ‘国公夫人给的,苏家陪嫁来的,还有,十几年的家可不是白当的……’贾琮双手枕在脑后,一脸悠哉地计算着:‘不知道这位先太太打了多少埋伏……原著上没提到苏家,没准曹老先生准备到最后的时候才搬出来救贾琏的小命呢。上次听说苏家老夫人去得早,苏夫人姐代母职,三姐弟亲近得很,就这一个外甥,难道会不闻不问?’   这下好了,天上掉下块大馅饼,估计贾琏马上就会被砸得晕头转向同时也忙得脚打后脑勺。什么,贤德妃省亲,要建大观园?哦,现在还没这名字呢,只怕他就不会那么起劲了吧,毕竟替人干活和替自己干活可是大不相同啊。   还有,那贺远山既然找了来,想来苏家也会重新联系上,内阁学士是天子近臣,世人所称的‘储相’。苏家大老爷能任此职,自有几分过人之处。那王子腾从掌京师近卫军权的京营节度使调为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回京后升为九省都检点,名位虽高,实则明升暗降,只怕是失了圣心。苏老爷对姐姐仅留下的一点骨血,定然要点拨一番的。贾琏虽说纨绔些,聪明却有的,做人也不失底线,自己舅舅的话,总要听进几句。   ‘连安’,琏安啊……一个做母亲的,到了生命尽头,也就只剩下这一点心愿了吧。   隔了一日,贾琏亲身到静远轩中走了一遭,眼睛有些发红:“琮弟,你这份心做哥哥的记下了。我太太也算你嫡母,等忙过这阵子,找一天我带你去见见舅舅。”说着将一叠纸推过去:“这是太太留下的,你收着吧。”贾琮也不推辞,谢着接过。   贾琏给他的是京郊一个小庄子,有二顷来地,十余户人家。他心中早有计划,置买庄园便是其中一项,不过如今有个现成的送到手上,倒也省了他一番功夫。   可惜的是,贾琮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三天,就被一个突来的消息打击得烟消云散。   一早到贾赦房中请安的时候,就看见便宜老爹满脸颓唐地坐在那里,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又深重了许多。贾琏垂着手侍立在旁,神情很是为难。   贾琮没敢出声,上前行了礼就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用眼神向贾琏询问:这是怎么了?见贾琏向桌上示意,便伸长脖子看去。   只消扫过一眼,贾琮登时只觉一缕火气压不住地直冲脑门,有种想要暴走的冲动,真是……明晃晃地瞧不起人,而且还要说一句我就是瞧不起你,你又能怎么样?!   桌上放着一幅画,上面正是如今荣宁两府的大略图形,当中圈出一块,画有山石曲水,亭台楼阁点缀其中,贾琮一看便知,这圈起来的部分,可不就是那元妃省亲所用的大观园么。   省亲是皇帝吩咐的,另辟个园子也正常: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当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天家威仪,正是题中应有之意。   问题在于,这省亲别院范围不大不小,正好将贾赦宅子的后园圈了一半进去。   这不是欺负人么?   贾赦是家中嫡长子,原本在父亲去世之后,继承爵位的同时就应该搬入荣国府正院荣禧堂。却是贾母有话,让贾政夫妻住在自己身边,贾赦纵使心下不快,一个‘孝’字当头,也不好说什么,之前成亲时在荣府旧园另起了宅第,也就一直住了下来,其中竹树山石,着实花了他不少心血去整治,这些年下来,也算颇具气象。如今眼睁睁瞧着,不复自己所有,这其中滋味,又岂是一句不舍便能说得尽的,更何况连说都说不出口!   很简单,省亲别院不光占了贾赦的花园,还将宁国府的会芳园也包括在里面。   贾琮来的时候就听见了,会芳园墙垣楼阁已经开始动拆,接入荣国府东院,另将东边所有下人房尽数拆去,起建行宫。   贾赦嗒然若丧,坐了良久方哑声道:“罢了,省亲是一家子的大事,我很该出些力的。琏儿你叫些人,将那几处亭子整个拆下来,在这边重起了罢。”   贾琏一顿,半晌方道:“回老爷话,之前说因是日子赶得紧,新园子山石树木,亭榭栏杆皆不敷用,故而打算、打算……”他嗫嚅着,竟不知要如何说才好。   贾赦瞬间呆滞,然后一声苦笑,只挥了下手。贾琏也不敢做声,行了礼蹑着步儿退了出去。   贾琮屏气凝神地在边上立着,直到贾赦抬手抚了抚额,有些缓过来了,这才凑到贾赦身后,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揉捏:“老爷且不必灰心,这事儿二叔未必知道。”元春封妃,受益最大的自是二房,贾政向来以守礼君子自居,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的功夫却要做的。   贾赦长声一叹:“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他向来不理这些俗务的,还不是只凭那几人安插摆布?罢罢,不过几个亭子,娘娘入宫十来年,好容易晋了份位,又有圣上降不世隆恩,得以归家一叙天伦,也是我们家的造化。我再不痛快,也没有这时候去计较的理。”   话虽如此,贾赦却真正是有些伤了心。此后只在房中高卧,唯最要紧处和贾政等商议商议,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荣国府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连年也无心过了。   不过这些都与贾琮无甚关系,每日照常与贾环做伴上学,有意无意间提点几句,话虽不多,却说得贾环心悦诚服。   这日下学回来,贾琮待要回去自己院里,贾环却一心想要到园子里瞧瞧,又不敢一个人去,磨了贾琮一路,在门口扯住他袖子,只不松手。贾琮无奈:“好好,我与你同去就是。飞白回去说一声。”   正走着,见不远有处小小房舍,门口一人在那里搓手顿脚,转磨般打着来回,贾环眯眼瞧了一阵,道:“那不是宝玉跟前的茗烟么,不跟着他主子,在那里做什么西洋景儿!”   贾琮无意理会,这茗烟是宝玉身边小子里头一个得用之人,却也是个不晓事的,仗着宝玉,每每无事也要生些事出来欺压人。   正走着,茗烟已望见这里兄弟二人,一溜烟地过来打千儿:“二位爷,宝二爷在书房里头好一会子了,不准奴才进去呢,求二位爷过去开解开解罢。”   原来自秦钟去世,宝玉痛哭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府中近来喧阗热闹,一概置若罔闻,每日里茶饭无心,精神萎靡。这天想起先前与秦钟约好要念夜书,如今地方早收拾妥当,人却阴阳两隔,不由得悲从中来,径直走到外书房一头钻进去,瞧着秦钟用过的笔墨,呜呜咽咽哭个不了。却把等在外面的茗烟急得不行——若是肿着个眼睛回去,自己这挂落是吃定了,恰恰看见两人,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么。   对望一眼,贾琮皱眉贾环冷笑,虽知这小厮是个滑头的,也只得过去一探究竟,不然贾母知道了,必定又有一番口舌。   贾琮方跨进门,就见贾家的凤凰蛋缩在椅子里,手上犹捧了个砚台,两只眼睛泪汪汪的,袖子上湿了一片,着实有些头痛:这哪里象男孩子,整一个男版的林妹妹!难怪会对秦钟那伪娘念念不忘,根本就是物以类聚么!   “弟弟见过宝二哥。”   虽说贾琮实在手痒,很想照着后脑勺一巴掌拍过去,不过也只能想想过过干瘾。这是自家哥哥,再看不惯他也得上前行礼,不然一个不敬兄长的帽子就要戴在自己头上了。   贾环也跟着见礼,趁低头的空档撇嘴,再一次后悔怎么想到要逛园子的,早知道下学该直接回偏院才是。   宝玉随意应了,边上有两个弟弟在,他倒也收泪止了伤心,无如这两个素来跟他说不到一处的,一来二去话题又兜转到秦钟身上:“看了才知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比起他,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絮絮叨叨,说个不了。   贾琮早听得不耐烦了,见宝玉黯然神伤,一脸追思之色,眼看又要掉下泪来,便出声道:“还有呢?”见宝玉不解,又道:“我同秦钟没甚交情,却不知他除了貌美和顺,可还有别的好处?宝二哥多说几句,也是同学一场。”   宝玉一怔,几番张口却都欲言又止,贾环见状嗤笑:“宝玉哥哥,难不成你交朋友就只看他生得好不好的?”   贾琮瞅了贾环一眼,微微摇头示意。贾环一晒,倒也没再出声。贾琮犹豫一下,说道:“宝二哥,我说句话你莫要见怪——他父亲怎生去的,他自己的病又由何而起,宝二哥真一点都不知道么?”   宝玉登时语塞,贾琮又道:“蓉哥媳妇在世的时候,待她弟弟如何?”   宝玉便道:“自然是亲厚的。”   贾琮点点头:“既然如此,若换了宝二哥是秦钟,会不会在姐姐出殡的日子里有说有笑,还去拈花惹草?”   宝玉默然,贾琮察言观色,又道:“宝二哥是性情中人,对朋友向来实心,可也要看看值不值得。那智能本就不是清净修行的人,秦钟同她相好,也无非是桩风流罪过,什么时候不成?偏要在这当口胡闹。对自家姐姐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如此凉薄,纵生得如潘安、卫玠,又怎堪为知己?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5   宝玉怔怔听着,脸上悲色仍存,却多了些淡淡的惆怅。低头思忖半晌,小声道:“我们好了一场,这情分总是在的。”   贾琮心想你自己不也一样,可见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但只要他不再接着哭便算万事大吉,只道:“逝者已矣,也无须纠结过往。清明时拈香一瓣水酒三杯,不将他忘了便好。你这些天过于哀痛,万一将自己弄出病来,莫说老太太、二婶子必定着急,便秦钟地下有知,也是不安的。”一面唤过茗烟,命他去弄些热水过来,看着宝玉洗了脸,再将人送回贾母院中。一出门,两人不约而同,大大喘了口气,之前的几分游兴,早丢到九宵云外去了。   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整整一年,贾家上下单为个园子操劳。贾琮冷眼看着,不免想起书中冷子兴评说荣国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就这还能一年功夫置办起大观园,再加上贾琏的那句话,无怪后世人人都猜贾家占了林家的家财。   正月十五上元夜,贾琮看了大半夜灯火辉煌,另加喝了一肚子冷风,收获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   阖家上下忙了一年,便只为这一夜。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贾琮无心理会这些,他每日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白天看书写字刻石,晚间按前世的心法从头练起,闲时到贾赦贾琏处联络联络感情,如今又多了一项要花心思,就是贾琏送他的那个小田庄。   小庄子有二顷大小,属中等田。按当时地价,上等田十两一亩,中等大约七、八两,再加上附带的宅院和庄户,贾琏的出手实在不能算小。   贾琏之女大姐儿,如今刚刚两岁。贾琮一来想拉近同贾琏的关系,二来也是真心喜欢孩子,想到前世时那些五花八门数不胜数的玩具,便盘算着整出几样来,不光给大姐儿玩,也可以当成礼物送人。   只是这些东西自然不能在府里做,一来不能落下个好‘奇技淫巧’的名声,他还得去考科举呢,二来府上人多眼杂,那些简单的东西一看就能学得会,可不白白便宜了人去,正好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庄子里地方尽有,还找着两个会些木工手艺的人。   不过这样一来原先的庄头就不能接着用了,要重新派一个才是。可惜他手中能放心的人太少,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飞白的父亲安子诚可以派上用场。   飞白的娘和氏,昔年同贾琮生母阮姨娘一处在贾赦院中当差,共事十余年。后来一个配了人,一个做了姨娘。   阮姨娘生下贾琮后去世,当时和氏长子四岁,次子尚未及三月。闻听噩耗,便托人在邢夫人面前说了好话,将两个儿子交给公婆,自己进来做了贾琮的奶娘。直到贾琮六岁进了家学,又一手带出浅墨淡彩两个得力的,后来更将飞白送到他跟前做了贴身的小厮,安子诚如今在二门上,当着出外跑腿的差使,相比父兄,这一家子可算是贾琮在这个时空里最亲近的人了。   贾琮找到安子诚,将话说了:“安叔,我知道这事儿有些难为你了。离家老远没法子经常回来不说,近一二年里也见不着多少收益的。只是我弄这些东西不光为日后走礼方便,这都是不用花多少本钱就能做的,若是功名不成,我拿着开个铺子,也算是有处进项,好歹不靠着人吃饭。交给别个我实在放心不下,也只有安叔了。”   安子诚呵着腰道:“哥儿说哪里话,当庄头只有我管人,没有人管我的,不用奔波又耳根子清静,还不是好差事么?是哥儿疼顾我呢,家里并不用我常回来的。只是有一件,我那二小子如今越大越淘气,竟是要上房揭瓦了。他娘又是个好性儿的,管不住他。本打算再大些,满了十二就送到哥儿跟前听用,我这一去怕是更要野了性子。我想着,哥儿身边如今就飞白一个,索性让他也跟了哥儿上学去罢,倘能学些道理,就更好了。”   贾家小爷从上学起,身边都有两个小厮供往来奔走使唤。去年养病时有一个换了差使,贾琮一是来自现代,在他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坐在课堂里的时候就要当差,着实有些不习惯,二是觉着若遇上个不省事的还不如不要好些,也就没再添补,出入只带着飞白。   当下贾琮便道:“那这样,回头我跟哥哥说,让飞白去二门上顶了你的位子,就专管我这院里跑腿的事情。单大良是个老成的,叫他多跟着看看。二小跟着我上学,他不是早就开始学写字了么?我上课他在外面听也成的。嗯,须得另起个名字,叫写意好了。”他不喜欢身边跟的人多,一个就够了。   安子诚自是欢喜,做小子一月有五百例钱,家里又少了一个人的嚼用,加上琮哥儿是个大方的,每到年节另有赏赐,虽说他也不短用的,可谁嫌钱多扎手呢?飞白跟了几年,写算样样来得,日后说亲都要容易许多。哥儿让他“跟单大良看看”,那意思是以后要当管事的?瞧哥儿小小年纪就想得长远,自己这一家子好日子在后头呢!   当下计议已定,贾琮找一日带了安子诚出城,拿出一叠图样:“做得精细些,万不能有细刺什么的,颜色鲜艳些,小孩子喜欢。”   本来的庄头名叫陈福,三十三、四的年纪。之前已经有人传过话,听见贾琮说自己带了庄头过来,老老实实送上帐册并钥匙,只是将本来躬着的腰弯得更低,透着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贾琮不觉点头,看来是个明白的。不如就叫他试试?反正他家中老小在,想他还不至于为了几十两银子连父母妻儿都不要了。   “虽说不用你做庄头,但你平平稳稳管了这些年,想来也是有些能为的。这样,我有件事正想找个人去办呢,就不知道你家里可放心你出远门?”   陈福小心道:“小的出过几次门,最远到过金陵府。替主子跑腿原讲不得远近,爷吩咐就是。”他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只盼着这主子不是个小气的……   “好,那你这几天就先准备着,我看看能不能托到人跟你搭个伴,这样安全些。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平日最喜治印,想弄些福建的寿山石回来。反正如今只是练手,好坏且不论,只要有料子就成。”   陈福忙忙地应了,贾琮又道:“盘缠使费我会叫人送来,只是你同着商队的人一处走,那都是内行,你趁便跟着学两手,莫觉着自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就瞧不起人家。”   他想好了,回头就跟贾琏还有贺掌柜打商量,让陈福跟着采办的人跑几趟福建,学学选石材,反正人家也知道他不是为了拿来卖的。等陈福晓得个大概,再试试能不能去内蒙巴林,这个时候,巴林石还没开始大批量开采。   要知道,巴林石中的福黄,后世可是有人用来跟田黄相提并论的。   现在印章石料大都选用青田石,后世位居印石三宝第一的寿山石,如今只是做器物摆件居多。   之前买下的印材中,有两块品相质地都还过得去。他选了一块最好的刻了送给贾环,印体以薄意法雕出流云雁行,印面为细朱文‘鸿鹄高翔’四字,出自丘迟《与陈伯之书》:“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   贾环收到礼物,紧紧抓在手里什么也没说,眼圈却是红了。   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省亲过后才得出来,早闷得发急了。此时正月里学房中放年学,贾环便日日来找贾琮消磨。这日两人对弈,那贾环素来没耐心的,下不到一半就搅了棋盘,贾琮一笑,索性教了他五子棋的下法,贾环果然大感兴趣。   正在兴致勃勃之际,浅墨匆匆进来禀报:“琏二奶奶那里来人,说明儿是宝姑娘十五岁生辰,老太太发话要备酒戏,叫大家都去呢。”贾琮眉头一皱,问道:“宝姑娘的生辰?”宝钗生日,应该是薛家请酒吧?   浅墨道:“是,听说老太太自己捐资二十两,叫二奶奶操办呢。”   二十两,贾琮不觉好笑,老太太这是寒碜人吧?连王熙凤自己都说:“这个够戏的够酒的呢?”书上提到薛宝钗帮着史湘云办了次螃蟹宴还要二十多两银子,王熙凤一次生日众人凑份子敛了一百五十多两,再想想宝钗生日宴上那个跟黛玉有几分象的小旦……呵呵,交战双方越来越激烈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6   他也懒得多问,想到大姐儿刚出过痘才没几天,拖了贾环一起去探视。贾环心下好不情愿,贾琮便劝:“侄女才三岁呢,你当长辈的总得有个长辈样子不是?如今最是喜人的时候,你去看了就知道,象个粉团子似的,见人就往上扑!”顺手捞了个盒子,一起往凤姐处来。   贾琏两口子都不在,贾琮跟大姐儿玩惯了的,奶妈子抱着问了好,就把小家伙放到南窗下面的大炕上,让兄弟俩逗着玩。小姑娘抬着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用糯糯的嗓音喜盈盈地叫着“琮二叔、环三叔”,引得贾环也不禁笑了起来。   贾琮将带来的积木倒出盒子,握着肉呼呼的小手慢慢摆成各种造型,每出来一个新的花样,都让小姑娘开心得直扑腾。怀中抱着热热的小身体,贾琮心下一片温软。   这一幕正落在贾琏眼中,只觉着满身倦意已消了大半。摆手叫贾环贾琮不必行礼,自己将女儿一把捞将起来,很是亲热了一阵。   兄弟二人趁势退出,贾环多少有些不自在,贾琮却是不想扰了父女俩的亲子互动时间。贾琏也不多留,倒是难得地对贾环有了好脸色,还叫人给了他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几个银锞子:“拿去买纸笔,不许乱花。”   这可算是小小惊喜了。贾环在府里是凤姐口中的“燎毛的小冻猫子”,连唱戏出身的芳官都敢轻慢。贾琏如今是荣国府这一辈中最长的,更是大房长子,按理将来也会承袭世职,平素贾环在他面前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今儿只逗逗个小丫头开心,便有了意料之外的回报。   贾琮在旁看着,只是微笑。这一年来,贾琏倒真有了几分做兄长的样子。   正月二十一,是薛宝钗的生日。十五岁,标志着这位姑娘到了已经可以许嫁的年龄。薛家寄居府上一年多,‘金锁配玉’的传言也在私下里悄悄流动。书中描写宝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且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对上对下的关系都处理得十分融洽。高高在上如贾母王夫人她并未过于谄媚,低下如贾环赵姨娘也不见她鄙视(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贾环收到过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中,就有宝钗送的在内。   然而,她对金钏之死的态度过于冷静,引来后世的大加鞭挞,滴翠亭嫁祸,更成了她心机奸险的直接证据。   她太理智了,理智得近乎淡漠。似乎做每一件事之前,她都要计算得失。然而,她终究脱不开薄命司中既定的命运。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一首咏竹夫人,让贾政发出“非福禄之辈”的悲叹,似乎已经暗示了她的结局。   在贾琮看来,这样的女子,是真的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配贾宝玉?太亏了!   生日宴上,史湘云一句 “象林姐姐的模样”让黛玉大是气恼,瞧着众人皆笑,又不能当场发作,宝玉生怕黛玉沉心,结果连着黛玉湘云一并得罪,弄得个两头不落好。   贾琮和贾环贾兰单设一桌,坐在外面。贾环便凑到贾琮耳边说:“什么眼神啊,猛一看虽有点象,其实差多着呢,压根经不起细看。”   贾琮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妆画的,洗了就能变个人。大家闺秀的气度,哪里是这些人想扮就能扮得出来的?你留意戏台上那些千金小姐,哪一个真象了?形似神不似。”心下不由腹诽:一门两候的史家,就把姑娘教成这样?再心直口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明白么?平白给人当了枪使!   饶是这样,还要在宝玉面前做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儿来:“……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么!”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还当林黛玉有多爱计较呢。   无伤大雅的打趣自然可以一笑了之,可是这年头优伶是最等而下之的一类人,拿个官家小姐来比,那不是当面羞辱人么?   若林如海在世,只这一句话,就能叫史家和林家生出嫌隙来!   林黛玉到底是‘外’孙女啊,贾母再疼她,也不会当着一干晚辈责备自己娘家的姑娘。贾琮暗自冷哼一声,史湘云在贾家这么‘心直口快’无非仗了贾母的势,难不成她在史家拿着两个叔叔的女儿也敢这样子比法?没看见这二年两位史候夫人虽然还有来往,自家的姑娘露过几回面?更别说留宿了。   目光悄然扫过一边的王夫人和薛姨妈,这两位心里怕是正得意着。心念一转,伸头看到里侧靠边坐着的迎春,见她穿了茜红洋缎银鼠褂,襟上绣着枝枝娇黄的迎春花。樱草色绫裙,头梳卧云髻,绾着金燕钗,边插花形金簪,妆束与两位堂妹一样,但她没有笑,只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   湘云的口无遮拦显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宴席草草收场。   次日宫中来了个太监,提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上面写着个灯谜让大家猜,又道不必说出,只各自封了带去。贾琮自是早知答案,却听宝钗口称“难猜”,心下暗暗好笑。   小太监又要各人都做一个带去,贾琮只随意写了个字谜,交差了事。倒是贾环拿了自己写的找他参详,贾琮笑道:“语句俚俗了些,倒也是好的。嗯,这床上八只角的该是枕头?两只角的……莫不是房上那兽头?”   贾环有些丧气,垂头道:“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被你一看就知道了。”   贾琮一笑:“这不过大家取乐子罢,有什么打紧?”说着灵机一动:“这样好了,你就用枕头做个谜面,交上去就是。”   贾环忙问谜底,贾琮在他耳边说了,贾环喜得抓耳挠腮,赶着去写。   晚间那小太监又来了,说众人中只迎春与贾环不曾猜着,贾环便觉得没趣。倒是那‘枕头’的谜面,回来四个字是‘置之脑后’,贾环看了,才又有了几分笑模样。   贾母一时兴起,命速作一架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回来,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因贾政在,一席人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酒过三巡,贾政起身走至屏前,看着一一猜去。原本满脸笑意,岂知越看越觉烦闷,面上大有悲戚凄惋之状,只是垂头沉思。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着去罢。”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贾琮心下叹息,贾政脸色变化,怕是想到将来了吧。古人向来迷信,今日这几个灯谜,简直就是一语成谶,爆竹是只响一声,算盘任人拨弄,风筝线断远飘,更香焚尽成灰,再加‘有眼无珠腹内空’、‘恩爱夫妻不到冬’的竹夫人……贾政人虽迂腐见识却是有的,也并不糊涂,看了这些晚辈之作,再想之前贾母的‘猴子身轻站树梢’,怕是还会想到‘树倒猢狲散’吧?   百年大族,而今后继无人,前景堪忧啊。   接下来几天,元妃派太监传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琮冷眼旁观,心下暗自皱眉:进园里读书?怕不是读《西厢记》《牡丹亭》吧!就那个倚红偎翠的性子,一大群丫头围着,能读出个什么好样儿来?还跟一帮子姐妹住在一个园子里,合着这话传出去好听是吧?十三岁,在别人家已经是准备下场一试身手,并且开始考虑婚事的年龄了,大观园里可不光有自家几个姐妹,还有亲戚家的姑娘啊!   早有人说过红楼中处处皆是不合理,若求合理则不成红楼。真是剧情的力量不可挡啊,多少悲喜嗔痴,都将在大观园里逐一上演。   不过这与贾琮无关,他也无心多问,因为贾赦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7   贾赦今年五十四岁,原本保养的还算得当。只是这一年来为着省亲之事,颇费了不少精神,心中又有些不能尽言之处,如今心神一松,心气一懈,偶然感了些风寒,顿时支持不住。只躺了半天,即觉头疼身软,懒进饮食。贾琏贾琮忙来探视,见父亲满面通红,呼吸粗重,不免都有些着慌,贾琏忙忙地请医问药,贾琮只在榻前,一应药食,均不假他人之手。到了晚间,兄弟俩劝着邢夫人且去歇息,轮换着守了一夜。   好在贾赦底子尚好,到早上出了一身透汗,觉着松快许多。伺候着换了衣服,用了几口粥汤,便道:“睡得人都软了,且坐一坐。”塞了几只靠垫在身后,命贾琏:“我好了,你忙你的去。”顺手摸了个把件赏玩,聊以解闷。   贾琮拿着把蒲扇蹲在外面回廊上,正守着前面的药炉子,身后有人说:“琮哥儿,宝二爷来给老爷请安呢。”   贾琮立起身,顺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揩:“我进去一下,你且留下照看着,等下我便回来。”   来的是贾赦房里侍候的小丫头:“宝二爷方才见了老爷,现下在太太屋里坐着呢。”   贾琮便向邢夫人房里去,进门就看邢夫人揽着宝玉坐在一个褥子上,一面说话,一面摸索抚弄。贾琮上前请安,又给宝玉问好,邢夫人斥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象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贾琮低头不语。饶是壳子里住了个成年的灵魂,但从昨日辛苦到现在还被当面教训,心中也禁不住恼火。心知必是方才在外面用袖子抹脸弄的,但我在外面看着煎药,烟薰火燎的能有多干净?   奶妈子?我的奶妈,比你这嫡母称职一百倍!贾琮从小到大,你何曾问过几次吃穿?   你待宝玉亲热,不就想借着他讨好老太太么,可惜你是白费心思了,老太太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不然也不会当着薛姨妈就说你是“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虽然是起因是贾赦要讨了贾母心爱的丫头,但贾母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这时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问候,邢夫人只让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贾琮站在一边,宝玉却紧挨着邢夫人,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向贾兰使个眼色,贾兰便一同起身告辞。   贾琮趁势也退了出来,便听后面有人出来传话,说是邢夫人留下宝二爷,同姐妹们吃了饭再回去,命厨下用心整治。   贾琮脸上一片平静,同贾环贾兰见礼后,仍去看炉子上的药。见火候已足,便倒在碗里,端了给贾赦送去。   贾赦仍半靠在床头,目光炯炯地向他望来,倒把贾琮看得一怔:“老爷看去精神好些了,且把药喝了罢?”说着又叫人送清水进来。   贾赦也不言声,接过来一气便灌了进去,让贾琮大是佩服——他来了这里,最怀念的就是那一粒粒的小药片了!   中药那苦汤汁实在是爱不起来啊……   贾赦被儿子的星星眼看得有些不自在,搁下碗没好气地道:“你老子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跟你一样怕喝药不成?”   贾琮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服侍贾赦漱口毕,又问:“可想吃些什么?”   贾赦淡淡摇头,凝目看了贾琮一阵,沉声道:“琮儿,你今年多大了?”   贾琮一呆,他这便宜老爹当的……却不能不回话,只得陪笑:“儿子十月生日,过了年便十二岁了。”   贾赦点了下头,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既然如此,再过一年,你便下场走走吧!十四岁之前,给你老子考个功名回来!”   晕,这个任务,貌似难度有点大啊。   他是自家事自家知,自己有多少份量自已清楚。从现代穿越而来,虽然仗着从小打下的古文底子,但还是感觉有些吃力。   最近他有时都会发愁,如今还只学着经义就这么费劲,接下来的八股文该怎么办啊?冷不丁听见贾赦这么一句,当下就觉着嘴里只是发苦。   贾赦对儿子郁闷的小眼神儿视如不见,只管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羊脂玉蟾蜍:“先前你珠大哥哥就是十四岁进学的,偏生去得早,可惜了那么个懂事孩子。我本也没想着贾家这一代还能出个读书种子,横竖府里供得起你们吃穿。如今你既然有这志气,那就去考上一场好了,便不让你考,只怕你也是不甘心的。”   咦?听这口气……贾琮错愕地看着父亲,他的打算,可从来没跟谁漏过。   贾赦险险叫他气得笑了,一个‘毛栗子’敲上他脑门:“我是你老子!连你那点小心思都看不出来,这几十年才真叫白活了!”   贾琮缩缩脖子,连忙露出个狗腿式的讨好笑容:“老爷既知道我想去考,想来也知道我如今还是个半瓶子醋呢,这要是考不上……可不连着老爷的脸面一起丢了,平白让人说了嘴去。”这府里现成就有等着看笑话的。   “谁叫你现下就去呢?不会等有把握了再去么?”贾赦冷笑一声:“我这些年早看透了,当年若非你祖父上了遗折,太上皇下旨命我袭爵,这世职定然到不了我手里。嘿嘿,好大的福份哪,儿子生来带着祥瑞,女儿又贵为皇妃……也不怕福份大得过了,能不能受得起!”   祥瑞?贾琮听得一激凌。不过,就宝玉那时不时发呆性儿,最爱女儿口脂,最厌八股文章,天生就的偏僻乖张,想来皇家还不至于忌讳他吧?   好歹是他小老婆的弟弟来着,没准还能给点好处呢。   贾赦一看就知道贾琮在想些什么,劈头浇了一盆冷水:“你当着皇上是什么人?”说着压低了嗓音:“上皇性子宽仁,又最念旧的,历来体恤老臣。宝玉出生上皇尚且在位,当时不过一笑罢了。如今这位……”微微摇头,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啊。猛地醒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随即沉声喝道:“出去一个字都不准提!记住了么?”贾琮应了,小心地道:“那老爷还叫我去考试?”这时候不是应该当缩头乌龟才对么?   贾赦冷哼一声,一付‘你小子火候还浅’的表情:“贾家要想平安无事,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既不能招来忌讳,又不能让人觉着贾家人都是一无是处只会惹事生非的。”   这他明白,低调么。   “贾家本是开国功臣,故而之前朝廷多有优荣。再加当年上皇登基,义忠亲王谋逆,你宁府的伯祖正掌着京营,同你爷爷两个出了死力扶保,上皇在位时一直是另眼相看的。赫赫扬扬到如今,祖上的情份也用得差不多了。横竖这爵位累世降袭,若果然都是你哥哥这样儿只想过个小日子的,皇上自是不放在心上,倒也能得个安稳。”   “当年宝玉出生,可算是一个京城都轰嚷动了,亏得抓周抓了盒胭脂,不然还不知要传出些什么话来呢。”   “你那二叔也都清楚,只是他所生三子,珠儿早逝,环儿庶出一向不被他看重,宝玉天资出色,不指望他指望哪个?再者,多少人都说他来历不凡,你二叔也存着想要他为皇家所用的心思,于国出力,于家亦有荣光。要叫我说,竟不如就让他在家里做胭脂呢,就这万事不操心的脾气,进了官场怕不给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若只在家里闹也罢了,凭着祖上那点子功劳,最后哪怕流放充军,好歹可以保命。可恨那王氏又是个短见浅识的,竟纵着他跟北静王来往!”   “说来异姓四王都是以军功封的,咱家也是军功起家,老辈子的时候一直往来殷勤,上头也知道的。比如老太太同南安太妃就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南安王是个安生人,后宅中事,也不会招人耳目。”   “如今宝玉动不动就往北静王府上去,那是好沾惹的?又是性情谦和,又是德才兼备海内名士俱垂青,倒好个贤王!府上成天价车来马去,还个个都是‘高人’!他安得什么心,傻子也看得明白!”   “当初这四王,唯北王功最高,只怕是心有不甘呢。他却不想天下承平已久,皇家权柄在握,太上皇仍在,今上皇子也有了几个,有几个不开眼的会跟着他瞎胡闹?怕就怕他不安好心,拿宝玉那块玉当幌子!”   “一旦皇上没了耐心,抄家削爵还是好的。娘娘?承御至今尚无一男半女,当今还只二十几岁,即位时册了皇后和吴贵妃,如今妃位上已有四人,却还空着个贵妃位子,谁知道将来之事如何?内宫外朝历来交连,若真有那一天,娘娘能自保就不错了!”   “我叫你下场,一来你有心于此,我做老子的断没有拦着儿子上进的道理;二来你是个明白的,日后说不得还能帮衬你哥哥一把。看着你虽不显山不露水,歪点子倒有不少。不妨便让你去试试,或许也能趟条路出来。”   贾琮还想再问几句,却见贾赦已经合上眼睛,向外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8   晕头胀脑地回了自己院子,之前一夜不得好睡,他早就两眼皮直打架了,谁知躺在床上,竟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的贾赦太让他意外了,简直让他怀疑这位会不会被穿了?穿越文里经常有一场大病之后换了魂的桥段……自已不也是么。   贾赦的病没几天就好了,照旧是万事不理的样儿,贾琮总算确定了便宜老爹还是原装货,也绝口不提那天的谈话,只是时不时地投过一道诡异的视线,贾赦对此浑然不觉。   可贾琮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便宜老爹脑子蛮清醒的嘛,怎么几年功夫就能成了那样儿了?   眼看要出了正月,贾琮想到又要去学里,正理着书本之类,小丫头解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爷,那边宝二爷叫灯烫伤了脸!”   贾琮倒吸一口冷气:贾环这个糊涂虫!   一边忙忙地找了些药膏什么的往怀里揣,恨得牙直咬:你个不省心的,小爷花了多少力气才把你给掰正了,你今儿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我容易么我!你要整他不会来暗的?非得找个一大堆人在边上的时候?教你这么多全白费劲了!   恨归恨还是得过去瞧瞧,半路上就跟贾环碰了个对面,看那样子正是想要找他去的。跑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琮哥,我……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   贾琮递过帕子,沉声道:“怎么回事,且说给我听听。”   原来今日贾环下了学,王夫人命他抄《金刚经咒》唪诵,他也没吭声,就在炕上坐了。彩霞同他交好,在边上端茶移灯地服侍。刚写到一半,正好宝玉进来,王夫人见他一身酒气,便命他去了冠服躺躺,又让彩霞在边上拍着。那宝玉素来爱跟丫环说笑的,见彩霞淡淡的不答理他,眼光只看着贾环,便拉着她不肯放手,彩霞夺手不依:“再闹就嚷了!”   贾环如何看得下这个,登时怒从心起,盯着那只可恶的手,直想要一巴掌打将开去。无奈形势不由人,只得强忍怒气,越写越快。总算写完正起身要走时,觉着袖子挂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用力一挣,就听宝玉“嗳哟”一声,贾环回头看时,见炕桌上的灯翻倒一侧,宝玉正好睡在炕桌下面,半边脸上全是灯油,倒把他自已唬了一跳。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赶快回自已院子去!他身边多少丫头了,我就彩霞彩云跟我好,他还要来拉扯!”贾环又是恼火又是委屈又是担心:“我姨娘也在那边,又不知道太太要怎么拿她出气了!”   贾琮差点叫他气乐了,送过一个白眼:“这会子知道了?刚刚动气的时候怎没想到出了事会牵连你姨娘呢?说你多少次了,越是生气的时候越急不得,一急就生乱!再说那灯油滚烫滚烫的,万一脸上留了疤怎么办,不就破相了么?再严重些,万一烫坏眼睛怎么办?先不论老太太跟二叔能不能饶了你,那好歹也是你兄弟不是?”忍不住有些怪异地瞅着贾环:这货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就知道跟丫头好了?   “那……那要怎么办啊?”贾环越想越后怕:“琮哥你向来待我好的,好哥哥,帮兄弟一帮呢。”   贾琮咬咬牙:“还能怎么办,老实陪不是去呗。你虽不是有意,架不住人多嘴碎,在太太跟前撺掇几句,到时吃苦的还是你们娘儿俩。还有老爷那里,也要想好说词才是。反正不管怎么罚你,你都认下来,先叫太太出点气再说。”   拖了贾环便走,口中又道:“还有彩霞彩云,你就准定二婶日后能把她们都给你?这万里还有个一呢。大丈夫言出必践,虽说你是主子那两个是丫头,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情就别轻易许出去。做得太明显了,落在大家伙眼里,到底碍着名声。”贾环只不吭声,闷着头向前。   两人跑到王夫人处,也没敢进去,在门口悄悄打听了,说是已经送回怡红院,只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没伤着眼睛。贾琮想想这事宜早不宜迟,手上生拖硬拽,同贾环去见宝玉。   见了面贾琮也不禁一惊,宝玉左脸上满满敷着药,还能看出几个水泡。身边围了一群丫环,有的喂水有的换衣,好不忙碌。贾琮眼神扫过,见自己两人进来,袭人麝月还知道招呼一声,那晴雯立在床旁收拾衣服,看也不向这边看上一眼。   贾环垂着头走到宝玉床边,低声道:“宝玉哥哥,对不住。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起来太急,袖子挂着了……”   宝玉尚未开言,就听边上晴雯一声冷笑:“三爷说得轻巧。明儿老太太必要问的,横竖是我们这些人不是。”   贾琮眼中冷光一闪,贾环直欲夺门而出,在袖子里使劲掐着手心。   见贾环难堪,宝玉便道:“不妨,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又拉着贾琮笑道:“琮弟莫要担心,也不是很疼。”   贾琮真想翻个白眼,我担心的不是你好不好!不过不管出发点为何,这人也算得够意思了,当下贾琮投桃报李,听他抱怨贾政布置的功课太多,便应了改天送他几篇字好交差。   次日听说贾母将跟从的人骂了一顿,这事看起来就此揭过了。贾琮却不觉有丝毫放松,宝玉的烫伤勾起他对原著的记忆,他在红楼世界中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要来了。   只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把事情解决在发生之前呢?   贾琮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且不说那马道婆也有些古怪,未必是他能对付得了的,更可怕的是那一僧一道,在红楼世界中,那可是真正的大BOSS啊!   要是没了马道婆的邪法,又怎么引来高人,显示‘宝玉’的神异?   他这个来自现代,连筑基都还没成的修真小学徒,师父师叔的本事连皮毛也没学到,更别说穿越之后,连原先那点三脚猫的本事都丢了大半,还是别去搅局比较好。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不过赵姨娘是必定要给个教训的,魇镇害人,这胆子简直大得包天,要命的是还落了欠条在那马道婆手上,她倒霉不冤枉,贾环可要被她坑苦了。   没过两天,贾琮便收到消息,凤姐突发狂症,便忙前去探视。   贾琏还没回来,已经有人飞跑前去送信并请大夫。凤姐被压在床上,瞪着眼睛满脸狰狞,口口声声只要杀人。四周众人瞧得心惊肉跳,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死命按住,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   贾琮是小叔子,自不好进凤姐寝室。见贾琏快步走来,他迎着施礼,贾琏无心答话,径直冲到里面。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道士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贾琮想想便回了院里,亲自选纸研墨,沐手焚香,开始抄写经文。又暗地告诉贾环:“叫你姨娘安份些,别上去讨嫌。”   次日各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那两人一发不省人事,身热如火,胡言乱语。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上下不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忙乱。贾琮每日探视,看着不肯放弃的贾赦,实在很难相信几年之后,这个人会因为五千银子,把女儿胡乱嫁了出去。   忽忽三日过去,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忙的治备后事。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正闹得天翻地覆,忽听见空中隐隐传来敲木鱼的声音,有人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阖府上下皆听得清楚,贾母等忙命人去请。静远轩中,贾琮的笔微微一顿,又复抄写如故。   正在静气宁神,笔势圆转,似乎有人在身边低低“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如潮水般的凉意席卷而来,瞬间又倏然而去,再无所感。   之后二人果是一日好似一日,渐渐醒来,也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了心。   这里贾琮抄完经文百遍,交给贾琏:“哥哥叫人到寺里,托个有德行的和尚焚了罢。”贾琏接过一看,忙道:“好兄弟,生受你了——等你嫂子好了再谢罢!”   贾琮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去寻贾环。 作者有话要说:     ☆、9   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弟弟,平日里专跟着贾环出门。只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好差使,一来论血缘他是贾环的亲舅舅,反要在外甥面前伏低做小不说,连声‘外甥’也不能叫;二来没什么油水,哥儿们上一年学不过八两银子的使费,比起门上或采买上的,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纵然如此,贾环从贾琮口中得知事情的根由之后,还是第一时间想到找自己的舅舅帮忙解决后患:“我姨娘做了件天大的糊涂事,若叫人查出来,我们娘儿俩遭殃不说,连着姥姥一家都要受牵连。”   看着贾环煞白的小脸,强自镇定的神情,再听完前因后果之后,赵国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姐姐,莫不是糊涂脂油蒙住心了!   那马道婆他见过两三次,也听人说过,是个专在各处高门大宅内院走动的,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得一干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眉开眼笑。他观里供奉的大海灯,便有几家王候府第在内。   若单只崇佛上供倒也无妨,偏这婆子是个邪魔歪道的,虽无真凭实据,背地里却颇有些风言风语。听见自家姐姐竟托了这人做法想害凤姐儿和宝玉,顿时脊背发寒:那天半空中一声佛号,大伙儿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听当时服侍的人学说,无人不道宝二爷是个有来历有造化的,这等人一落草便有神仙护佑,没听见唐僧取经,明里有几个徒弟,暗中还有六丁六甲么?那是好摆布的?   更蠢的是居然写了欠条,那可是一辈子的把柄!   赵国基思忖片刻,便道:“哥儿且不必担心,回头我便去寻那婆子,将那欠条取来再做计较。”说着又问:“这事儿,哥儿如何知道?”   贾环犹豫不决,当时贾琮告诉他的时候便嘱咐过,再不可对人提起:“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难保他也有不得不说的人,几下便传开了。”咬咬牙便摇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国基一怔,随即会意,转身自去了。这边贾环回过神,才发觉手心里尽是冷汗。   没过两天,贾琮便在上学的路上听贾环说起:“听小子们说,宝玉寄名的干娘,就是那个姓马的道婆,对外说是缘法到了,要去朝拜什么遗迹呢。其实,”贾环眨眨眼,小声道:“她私底下把锦乡候府送去供奉的灯油偷着卖钱,叫人瞧见了,可不得快些躲出去么?”   贾琮只淡淡一笑:“做了亏心事,自然是要躲的。”照旧上学不提。   进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贾府自初一起,一连三日在清虚观打平安醮,命族中男丁跪香。贾琮不想招人眼目,只同着贾环,起坐都在一处。   热闹了一天,回来洗过澡,贾琮穿身夏凉布中衣,散了裤腿坐在窗子底下。淡彩拿着巾子给他插头发,口里一面说着:“那个冲撞宝姑娘的小丫头,叫靓儿的,被撵出去了。”   贾琮轻轻“唔”了一声,一点也不意外。   他虽不往女眷那边去,贾环却是个消息灵通人士,身边跟的尽是几辈子家生奴才,丁点儿大的事情都能传得飞快。贾环又是个藏不住话的,听见些什么,必定要跟他学上一遍。   贾宝玉这个——贾琮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才合适了,说他糊涂吧他有时比谁都聪明,说他明白吧他压根连怎么跟人说话都不知道!   听听这叫什么话——“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还“原也富态些”!   他们?谁们?难道会有很多人这么说?头次见林黛玉就评论人家容貌,现在更好了!跟人讨论一个姑娘的体态?拿人当什么了?   这年头最重女子名节,就算杨玉环是世人公认的四大美女之一,但是一个先嫁儿子再改嫁父亲的女人,来比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你到底有多看不起薛宝钗,才会这么糟践人?   真真是亏了宝钗沉得住气,换个气性大些的,只怕当时就一巴掌过去了!   也幸好宝钗没个海瑞那样性子的长辈,不然还能有好么?   最可恨的是,当着许多人!   你是嫌这家里姑娘们名声还没差到底是吧!   这跟正月里史湘云那次有多少区别呢?一样的口无遮拦,一样的视世情如无物。   淡彩并没察觉贾琮的心思,只借机提醒房里两个小丫头:“宝姑娘跟我们玩笑几句,那是她和气。我们却不能忘了自己是哪牌儿名上的人,给了脸还要上脸,得的可就只是没脸了。”解颐、展颜两个是今年才刚添派到院里当差的,年纪不过十来岁,孩气不脱,两个大的少不得指点一二。   转天便是端午,浅墨淡彩带着众人,早早在门上悬了艾草、菖蒲,用软帛缉缝成老虎式样在臂上系了,将些佩兰、霍香加上薄荷、桑叶等物煎汤沐浴,又用白芷、川芎、山奈、甘松等装了各色香包,四处分挂。贾赦邢夫人不免治备酒席,叫贾琏贾琮等一并去吃。贾琏带了大姐儿去了,凤姐到得却晚,原来王夫人请了薛家母女共庆端阳节,她先去支应一二,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不痛快处,一桌人都淡淡的,只坐了一会便散了。   贾琮去前,命众人将些粽子等物分了,各自去家里瞧瞧。浅墨笑着应了,又道:“二爷这样,才真是体恤下情的。都说那边宝二爷最是怜惜丫头们,我瞧着光是嘴头上说得好听。昨个二太太把金钏撵了,也没听他哼一声儿——”   “什么,”贾琮心里咯噔一下,竟把这茬忘了:“撵了多久了?”当初看这一章节,他印象最深的是贾宝玉才从王夫人那里一溜烟跑出来,转眼又被画蔷的龄官吸引了心神,连淋了一身雨都不知道。紧接着就是‘踹袭人’、‘晴雯撕扇’,其后又借晴雯之口点出‘碧痕服侍洗澡’的情形,一直到听见金钏的死讯,这期间他是否曾想过金钏会有何等下场,实在是不得而知。   淡彩小心替他束上水蓝色发带:“二爷别怪我多嘴,这事儿二爷竟当不知道的好。那边太太屋里,除了彩云彩霞和气些,余下的哪个不是把眼睛生在了头顶上?金钏未必没有不是。那边都传遍了,说是那日中午宝二爷慌慌张张从二太太房里出来,紧跟着二太太就发话撵人。如今只怕正想找个人顶缸呢,二爷若是问了,怕不一盆脏水就得倒在二爷头上。”   贾琮道:“我倒不为别的,那金钏我见过几次,是个心高气傲的。原本在二婶那里数一数二的得力丫环,一下子从高处打到地上,又有这样不体面的话头出来,光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她要是老实听家里安排嫁人还好,万一……”他摇头:“好歹是条命呢。”自尽之人,冤孽未消前不得再入轮回,若能拦下金钏投井,也算一桩善事。   淡彩听着一惊,忙道:“二爷既这么说,我听见解颐说过的她娘跟老白妈的妹子处得好,回头叫她娘递个话儿提醒下,把金钏看紧了。”   贾琮点点头:“这事不宜迟,叫解颐先去吧。”他对金钏其实没有多深的印象,只是看书知道她因此投井自尽,为此引出贾环借机下话。要说丫环当得出挑想再进一步,在这个世界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也不会说什么,偏偏金钏一时轻忽,竟当着王夫人的面,回应了宝玉的调笑。   对于王夫人来说,这个含玉而生的儿子是她后半生希望所寄,自是无一处不好;而身边的丫环们,不过类似于使唤的物件罢了。所以,当她醒来一睁开眼,看见宝玉和金钏极亲昵地悄声私语,可能还听见了几句话,比如“拿环哥儿和彩云去”之类,才会勃然大怒,第一反应就是‘教坏了宝玉’。   淡彩唤来解颐教了几句话,贾琮看着解颐快步去了。他能做的,也只仅此而已。   把自己收拾妥了,贾琮又从边上拿了个盒子拢在袖里,方过去见贾赦。   邢夫人也在边上,脸上挂着笑,贾赦却看不出多少高兴的表情。   也是,先前宫里的贾妃赐来节礼,姨妈有份却没想到伯母,摆明了不将大房当成一家,贾赦心情能好才怪。   吃过饭,贾琮掏出临走时带的东西:“老爷素爱书画,前阵子我得了块好石料,刻了两方印出来。老爷若不嫌弃,留下玩玩也好。”   贾赦一笑:“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个?”伸手接过,不由眼睛一亮。   陈福虽说眼力不济,两趟产地跑下来也收罗到一些很不错的石材,反正贾琮多是用来治印练手,大小倒无妨。   送给贾赦的两方印出自同一块原料,通体纯澈,温润透光,呈黄、红、白三色,黄色上端雕成象征福寿的佛手。式样相同,一方为白文‘贾赦欣藏’,另一方则是朱文 ‘一观堂品鉴’。   贾琏不耐这些,便抽身先行告退。贾赦一手持印一手擎着花镜,照了多时方笑道:“这是下过功夫的,东西也好。只这一观堂又什么意思?”   贾琮笑答:“有次进了家古玩店,见个老人家看中一件八宝转心瓶,谁知有人定过的了。那老丈有趣,竟捧着瓶子在那店里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放下,然后说‘能得一观,便是缘法’。我想老爷平日里这样事只怕也不少,就刻了个印出来。”这世上好东西多了,哪怕是皇帝呢,也不能一股脑儿全收罗到自己口袋里吧?   贾赦抚着胡子呵呵一笑:“这人倒也不俗。” 作者有话要说:     ☆、10   初六跑去贾琏那里,哄着大姐儿乐了一阵子,心满意足地回来。只是他今天注定别想心平气和地睡大觉,一进静远轩就看见众人脸色各异,心中立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二爷,金钏没了。”浅墨将两个小丫头遣了出去,自与淡彩留下帮贾琮更衣。   贾琮皱眉,淡彩轻声道:“她家的人不知怎么的,竟没能看住她,到底叫她得空儿跑了出去。忙着去找,各处都是不见。后来有人去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竟是她呢!”   没能看住?   怕是压根没上心去看着吧。也是,原本为家里添光增彩的女儿,这么不光彩的回来了……   等等,金钏自尽,跟宝玉挨打不是紧接着么?那——贾琮垂下眼:“那边有什么话没有?”   “说了,金钏是为打坏了东西被撵出去的。”浅墨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赏了几样簪环,并宝姑娘的两件新衣服,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   是夜,贾琮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本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表示什么?   他这只小小蝴蝶,已经开始扇动翅膀了吗?   只是贾宝玉那顿打到底没逃过去,虽然迟了几天,忠顺亲王府的长史仍旧找上了门。言之凿凿,连琪官赠的茜香罗也指了出来。   贾政气得发昏,强压着火送客出去。回来时虽没了贾环告状,却正遇着两个粗使婆子谈论王夫人的丫头金钏投井,心下动疑:“我家从不作践下人,如何有人寻短?”不由慢了脚步,方听得几句,便如火上浇油一般,登时面如金纸,原就满腔怒气无从发泻,这一来更是火上浇油,当时就怒吼着传了板子。   荣国府的凤凰蛋被打了个动不得,又不知赚了多少美人清泪。   贾琏摇头贾环冷笑,贾琮暗自翻了个白眼。他并无偏见,要是在前世,象琪官这样的艺人不知道有多少粉丝呢,只是头次见面就把贴身的物件送人,未免不合常理。再者,任是多风流不羁的人,交换汗巾这样的私密之物也不可能当着人的,既然琪官外出并不受限,忠顺王长史却能一口道出此事,说明暗中还是有人盯着,那又如何会让蒋玉涵脱离王府控制?事有反常必为妖,贾琮不能不怀疑其中另有内情。   不过贾琮也只是想想罢了,没打算多嘴。记起下月二十五便是迎春的十五岁生辰,只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想得起来。   转眼到了当日,贾琮向学里请了假,早早往大观园紫菱洲来。见有凤姐命人送来一套衣裙并吩咐备下一桌果子席面,探春惜春则是亲手绣的丝帕荷包,家中几位长辈并无人提起。   倒是贾环从外头淘换来一块楸木棋枰,迎春素来醉心于此,不由眉开眼笑,贾环高兴道:“等明年姐姐生日,我再送付好棋子给姐姐配套。”   贾琮送的是自己雕成的老竹根松石笔筒,迎春也是欢喜道谢。   贾琮便道:“弟弟先去见老爷请安,姐姐少时便过去罢,总须各处行了礼,方好吃席才是。”见迎春只略换了两件颜色衣服,想想又笑道:“嫂子眼光向来好的,今儿是姐姐的好日子,何不就换上了?”   迎春微讶,这弟弟什么时候也开始留心这些了,但她向来温顺,只轻声应了,自去妆扮。贾琮又再往贾赦那边去,心中不免腹诽就这些人,却住了这么大片地方,真叫浪费。   现下正值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便是扇子摇得飞快也枉然。贾琮从园子里走到贾赦处,觉得背后湿了一片。瞧瞧身上穿的青滚口云白蕉叶纹广纱衫,强压下对空调冰箱的怀念,盘算着回去再多做点冰出来。   他这日原该是去学里的,贾赦见了他不免奇怪:“如何这会子过来了?”贾琮上前行礼:“因今儿要为姐姐庆生,儿子特向学里请了一天假。”贾赦一怔,随即默然,片刻方道:“二丫头也十五了啊。”   贾琮全当没看见便宜老爹脸上闪过的异样,只微笑道:“姐姐等下便来给老爷磕头呢。”   贾赦手拈着胡须不语。少时便见迎春进来,发挽云髻,插了累丝嵌宝衔珠凤,项上垂珠璎珞,身上嫩芽色纱衫绣着白鹭青莲,鹅黄宫绦打成蝴蝶结,下坠白玉连环,束着荷叶绿罗裙。面上薄施粉黛,越显得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静,观之可亲。   贾琮心下得意,咱也有个美女姐姐。眼光一转,快手将边上坐褥扯了过来,放到贾赦面前的地上,迎春便盈盈拜了下去。   贾赦脸色变化,缓缓说道:“当察事务,应变随机。御奴使婢,兼寓恩威。赏罚箴规,杜渐防微。古训是式,尔其守之。”迎春再拜,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贾赦点头,又道:“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字日良瑗,令德攸宜。”   贾琮听得暗暗点头,瑗与琏、琮都是古代礼器,再琢磨贾赦方才训教,看来迎春处境,他也并非一无所知。   迎春三拜而起,贾赦便命:“去见你太太。”却留下贾琮,随意考校几句后突地话头一变,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连珠炮也似地扔了过来,问得贾琮应接不暇,压根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   或许是穿越带来的福利,贾琮的记忆力现在好得惊人,再冷僻晦涩的文章,看过一遍就能记住个大概,三遍之后就能背得琅琅上口,还绝对不会忘。   足足问了一个多时辰,贾赦方满意地放他离开。贾琮出来便拿袖子抹了把脑门,总算没出丑,阿弥陀佛。   晚上去给贾母请安,进去看到贾母坐在炕上,王熙凤和李纨两边侍立,黛玉偎坐在侧,宝玉靠着个大红蟒缎引枕歪在后面。贾琮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对,刚请了安,贾母便似笑非笑地道:“这如今是人越老脑子越不中用了,连二丫头的生辰也想不起来。倒是你们老爷惦记着。”瞅了眼迎春:“还给取了字?”   迎春便出座,低头回道:“是,老爷命字良瑗。”   贾母只点点头,叫人拿了几匹尺头一付镯子给迎春。贾琮心头一动,轻笑:“老太太,我听老爷在说,日后林姐姐及笄,要请您老人家命字呢。”   贾母听得一怔:“是你老爷说的?”   贾琮一脸恭敬,应声道:“老爷说老太太身居一品诰命,逾古稀耳聪眼亮,声清步稳,算得福寿两全。林姐姐自小体弱,来咱们家几年也没断了滋补,总不见大好。必得取个喜乐安康的字,压一压才是。”贾赦是林黛玉的大舅舅,有资格说这话。   贾宝玉起得个什么破字,一点好寓意都没有。   字与名一样都要跟人一辈子的,合着林黛玉进府头一天,他就叫人家这辈子愁眉不展?不是触霉头是什么?   “喜乐安康……”贾母一脸深思,慢慢点着头:“这话说得是……”还未说完,宝玉便扯了她的袖子:“老太太!林妹妹有字的,妹妹来家第一天,我就送了她字了!”说着又向贾琮道:“林妹妹字‘颦颦’,琮儿你不知道。”   贾琮揣着明白装糊涂:“平安的平么?还是娉婷的娉?”   宝玉摇头,露出几分自得:“是颦蹙之颦,因妹妹双眉若蹙,故赠此字。”   贾琮一脸愕然:“那不是愁眉不展的意思么?”没等宝玉答话,紧跟着又道:“宝二哥别弄错了罢,不是女及笄、男及冠方可取字么?朱子说女子十五而笄,林姐姐来咱们家时才七岁,那个时候有的……应该算小名儿吧?”   贾家的姑娘们从来没叫过,贾宝玉估计是说过就忘的,只有后来的薛宝钗,每每会玩笑着叫‘颦儿’。   宝玉大是不服,正要再说,便听贾母道:“宝玉,如今你们都大了,你妹妹是女孩儿家,这小名以后不叫为好。”又转向黛玉:“玉儿可怜见的,外祖母做主,也不用等三年后,自今日起便字乐安。你大舅舅说喜乐安康,其实做长辈的念着儿孙,也无非就是这一句了。”   黛玉恭敬下拜,贾母微笑着伸手拍拍她:“愿你象我老太太罢。”   凤姐儿忙忙上前凑趣,说得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一脸皱纹绽成菊花。贾琮退回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小心收起一抹笑意。眼神扫过,宝玉犹自郁闷,但见黛玉展颜,便又高兴起来。薛宝钗仍旧笑得端庄自若,探春笑容略淡,眼中有一丝羡慕,一丝不甘。   说笑一阵,贾母便向凤姐道:“凤丫头,既你公公发了话,你明儿起便带迎丫头瞧瞧罢。”凤姐应了,又笑:“知道老太太最疼我,看出来我正想躲几天懒,现成的帮手就送了来了!”   贾母呵呵大笑:“你这猴儿惯会说嘴,迎丫头交给你们这做哥哥嫂子的,若是学不出个样儿来,我可是要打你手板子的!”   凤姐笑道:“老太太说笑话呢?迎妹妹从小儿跟着您,可不就是象了您么?我那里不过几本账罢咧,还有个学不会的?”   贾琮这才明白,贾母起先有些不豫,为的不单是有人给迎春过了生日却没事先让她知道,还有贾赦直接吩咐贾琏两口子,让迎春习练管理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因为老爸住院手术,一直没有更新,感谢所有一直收藏一直等待的朋友们,我会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写文,保证不会坑~~   ☆、11   按说这时候的大户人家,姑娘十岁之后就要开始学管家了。好生练上四、五年,到及笄正可许嫁。贾家的姐妹也是如此,象探春后来不就管过一段时间的家务么,若真是一点不会,王夫人也不会把事情派给她。看她‘兴利除宿弊’的那些想法,就知道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只是她得到了实地操作的机会,这点比迎春强。   贾赦是贾琏和迎春的父亲,叫已经成年的长子和长媳带一带妹妹是理所当然。问题是迎春先养在贾母身边后由王夫人照管,贾赦直接过问她的事情,让贾母觉着这是贾赦对自己不满的表示,是对她权威的挑战。   何况这毕竟是内院的事情,男人是不该参与的。   想通了的贾琮心下暗笑:敢情便宜老爹还是借了林妹妹的光?   不过……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必须集中精力应付科举。只有得了功名,他才有更多的发言权,至少在大房里,他的看法会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比如迎春的亲事。   其实如贾府这等官宦人家子弟,通常是纳银捐监之后直接考举人的,贾赦不提,贾琮自也不会自讨没趣,老老实实从童子试考起。   第N次感激穿越金手指——让自己有了堪称恐怖的记忆力!   八月,贾政被点了学差,定于二十起行赴任。合家上下想法不一:贾母偏向贾政,王夫人是因贾政由从五品的员外郎一跃为正三品的学政,自家从宜人升为夫人,自是喜出望外。贾宝玉却是为了严父外任,要一去三年,不会有人再来打他板子而高兴。   赵姨娘起先欢喜,过后便垂头丧气:贾政决定自行上任,将王夫人并赵周二姨娘一并留在家中。贾环背地里向贾琮叹气:“若几时我也能到外面待个三年多好。”   贾赦则摇头:“工部当差这多年,外放却不是河道或营建,反是点了学政。历来文人相轻,学政一职通常都是出于翰林院,或是正牌子进士功名。而今派个恩荫出身的过去,圣心莫测啊。”此后越加纵情声色。   这个时空的历史,在本朝之前都同贾琮原先的世界并无二致,不同的是明亡后取而代之的不是辫子头的清朝,也不是关外的少数民族。新朝国号盛华,国姓为阳。开国至今,已历百年。当今天子年号承瑞,如今年未而立,正是有为之时。   这两三年,贾琮的个头便如竹子抽节儿也似,拨高了一大截,已是不折不扣的少年模样。原先脸上有些肥肥的带些喜感,如今眉目端秀,举手投足间尽是沉稳从容。   不过这时,他脸上虽带了笑,却还有些无奈:奶娘和氏进来瞧他,本来甚是开心,说到他考上了举人,将来必有大好前程,又说:“若姨娘在,不知多高兴呢。”不免掉了几点眼泪。贾琮忙劝了几句,才又转悲为喜:“真真要打嘴了,怎地跟哥儿提这个。”一面拿过带来的东西,色色的说明:“哥儿个子又高了些,前儿得的棉布,做了两身中衣给哥儿换,都捶洗过了,又暖又软和。我亲手做的鞋袜,回头哥儿试试。这一包是自家新做的小点心,哥儿在里头什么没吃过?不过我们一点子穷心罢咧。”又拿出一个小布包:“这一包是大小子去看他老子带回来的,叫交到哥儿手里。”   没错,贾琮已经是个举人了。前年他先过院试再考科试,中了个秀才,贾赦欢喜,便命次年去赴乡试。贾琮自不敢不从,抱着篮子下了场,关了三趟鸽子笼,考得脱了一层皮才罢。中了第一百一十八名,名次不算多高,却也叫贾赦摸着胡子得意了许久,贾琏也是喜笑颜开。   贾政是欣喜中透了三分羡慕,王夫人脸上挂着笑却看不出多少真心,倒是贾母的反应意味深长:贾琮也是她的孙儿,能有出息她自是趁愿,难得地赏了许多好东西,然而出息的不是她疼宠入心的那一个,又让她多少起了不快。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里,老太太话里话外总要敲打几句,暗示贾琮莫忘孝悌之道。   不过贾琮心下清楚得很,考秀才他能有八九分把握,中举人倒有一半是撞大运,要说再赴会试与全国学子同场竞争,实在是少了三分底气,因此上禀了贾赦:“我自觉火候尚浅,下一场再考把握大些。”贾赦也便依他。   只是这一二年来未免让宝玉和贾环二人多了许多压力,贾环还好,他早知道宝玉不得功名,王夫人断不会让他下场,也不甚在意,只暗地用功,务求一考必中。宝玉却大是不喜,一来贾政每每拿贾琮跟他做比,弟弟已经是举人,当哥哥的还是一无所成;二来他一向将那些求取功名的人看成是“钓名沽誉,国贼禄鬼”,只恨不能离得愈远愈好。自贾琮中举至今,已然疏淡许多。   贾琮送走奶娘,进去打开小包一看,顿时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套在现代耳熟能详的小玩具。   几块画得五颜六色、可以拼接起来的木板,几个性别服饰各异的木制小人,两颗骰子并几张竹制卡片……没错,就是一度风靡世界,后来又演变成益智游戏大富翁的强手棋!   这两年庄子的出产颇为可观,贾琮不懂种地,虽说知道点粮豆轮作、稻田养鱼什么的,不过是几个名词,派不上用场。不过他一向信奉专业工作要专业人员去干,交代安子诚:“你只管早晚瞧着,只要不偷懒不滋事,随他们怎么种去。”又许愿道:“每一季下来,谁家平均每亩收成最高,我另外有赏。”庄户人性子实在,闻得新换了主家,正有些惶恐,忽听见这一句,不啻天籁一般。贾琮又叫多种果树多养鸡鸭,众人无有不从。   过年的时候,贾琮想到电视里每到春节就有上级领导给员工拜年的镜头,专在年下挑了一天跑到庄子上,挨家送上红包。虽说不过一吊铜钱,却足以让那些纯朴的庄稼人感激万分了,元宵未过,便有人扛着家伙下了地。   安子诚看在眼里,自是心服。当初从外面请了个擅长精细活计的木匠做师傅,又自庄中挑了两个徒弟,按照贾琮给的图样逐一做来,件件别出心裁,大都是他不曾见过的。那段木匠原本只肯做满三年,带出两个徒弟便罢,见此便改了主意,一心要看贾琮能想出多少新鲜玩意儿。   几年下来,这间小小作坊出了不少成品,若依着安子诚,虽不便明着出面,也不妨找人顶个名儿,赁下一间铺面来营运。无奈贾琮始终不肯吐口,只说:“咱们家虽有几分虚名,这天子脚下强胜的不知更有多少。这些东西都是外面没有的,一件犹可,多出几件必然生事。若只拿一样,又不值得了。”因此只存在庄里。倒是大姐儿这几年着实过得开心,贾琏瞧在眼中,看这个弟弟越发合意。   这套强手棋却不是为大姐儿准备的。贾琮考上举人,自然有几个同年来往。只是他虽出自贾家,却不过是荣国府中一个庶子,交往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多高的身份。其中有个孟少文,与贾琮说得投机。家里世代经商,堪称豪富。孟少文虽非长子却是嫡出,孟父一心要他接手家里的生意,不想这孟少文偏不如老父心愿,一意只要读书。而今虽说中举,未免犹有些憾意。   眼下孟家老父寿辰在际,孟少文挖空了心思想要办得光鲜体面,大洒帖子请来诸多宾客不说,还四处寻觅打听,想为父亲选件礼物讨他欢心。多日来一无所得,甚觉不快。这日贾琮造访,便随口说起。贾琮听了,心下念头一转,笑道:“你且说说令尊喜欢什么样的,大家才好替你出主意。”   孟少文摇头道:“难,难!家父平日里好东西也见过不少,也不爱那些字画古玩之属。如今年岁渐长,一发连听戏也少了,只说耐不得吵闹。闲来或是教导儿孙,或是与几位世交掷骰赌彩为乐。”   贾琮沉呤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划。孟少文自幼耳濡目染,练就的乖觉,见了忙道:“贾年兄莫非知道么?还望不吝告知。”   贾琮嘴角一抽。向来科举场上惯例,同榜登科者不问所龄,互称年兄。虽如此说,但贾琮瞧着那些年长许多的人向自己一口一个‘兄’,未免觉得怪异。当下笑道:“我有阵子心血来潮,做了件玩意儿东西。可供三五好友游戏,亦可带家中小辈习学商事。只是因我年少,生怕让家人瞧见说我荒废学业,只得存放别处。”说着随意蘸着杯中茶水画出图样,将规则大致说了,又笑:“因是做梦想发财,所以便叫‘发财梦’。” 作者有话要说:     ☆、12   孟少文哈哈大笑:“贾年兄当真妙人,有趣有趣!”催着贾环去取。贾环答应回头一定送来,喜得孟少文定要扯住留饭,席间连敬了贾琮三杯,喝得贾琮小脸冒了火,急忙溜之乎也。   隔天将东西送到孟家,孟少文找来自家弟弟试手。那孟小弟比贾琮大不几岁,正是事事好奇的年纪,一玩之下连声叫好,笑道:“爹爹若是见了,不成天抱着不放手才怪。”   果然,孟父寿辰当天,孟少文将棋送上,言明是从朋友处得来,老头子粗粗一看便觉心痒难耐,却碍着满堂宾客,次日便约来好友大杀四方,放话要将一干人等都赢到精光才罢。他那些朋友也都是驰骋商场多年,哪能让他称心如意?纷纷出言反驳,定要叫他知道厉害。于是乎日日尽兴,不得清闲。   孟父好不快活,新鲜了几天热情稍减,又不免动了些其他的心思。找来儿子:“这棋只自家人玩,岂不可惜?你去问问你那朋友,把这东西交给我家售卖可好?”   孟少文想想道:“这话怕不好说。我那朋友出身不低,虽是庶子,家中父兄却也看重。他送我东西的时候,亦曾叮嘱不可宣扬在外。我看他既有功名之志,怕是不想沾染商事。”   孟父人老成精,笑道:“他花费心思,做了这东西出来自己却不得玩,想来也是气闷。玩的人一多,日后这棋必能风行天下,他能不高兴?既是大家庶子,将来自必分家另过的,这‘钱’字儿便少不得。我们出头,他也得一注外财,岂不两全齐美?”   孟少文便找到贾琮,说明来意:“虽说如此,却也不敢强求。贾年兄若能应允,其他一概好说。”   贾琮一笑:“不过是游戏之物,谁想老伯如此看重。既如此,我便应下了。不过小弟自小不务正业,也没个帮手的人。一应事务,却须劳动老伯。”   孟少文喜出望外,忙去回复了,孟父揪着胡子想了一阵,猛然一拍大腿:“好小子,敢情是放了香饵来钓我呢!”见儿子诧异,便解释:“他做这些东西,家里必是不知道的。大家子读书上学的公子,哪里有摆弄这些的?不吃家法才怪!他这点子年纪,手里能有几个人?一旦得利多了,还得防着有人盯上。倒不如给个稳妥的人去做,又省心又不招眼。”又指点儿子:“这小家伙不一般,你大可多交交。”   不几日,贾琮便登门拜访。带来增强版游戏规则,另有一套识字拼图,送给孟少文:“上次听孟兄说令公子正是启蒙的时候,这东西正合用上。”   孟家父子自是欢喜,当下递上一个封儿,贾琮也不矫情,收入怀中。孟父并说:“若有别的好玩意儿,一发交与我家,必不亏了贤侄。”   贾琮听了却没出声,孟家老父何等人?忙又道:“贤侄只管放心,我孟家立足京师之地多少年,凭得就是一个信字。我儿如今也是读书人了,我又怎能不知厉害?”   贾琮方笑道:“老伯言重了。只是这件东西并未成形,一时不便提起。等我做好了,定要请老伯一试的。”嘿嘿,国粹一出,天下通杀!   出来时天光尚早,贾琮将写意打发回去,独自去了坊市。贾赦这几年待他不坏,他倒也放下几分真心,时常关心一下。   清明时贾赦应人邀约出城游玩,回来却显得闷闷不乐,叫了贾琏同管家单大良,务必要寻一把上乘的古扇回来——贾琮一听便知,这日后害得石呆子生死不知、让贾琏平白挨揍的一段公案,便是起因于此。   去年八月里贾赦生辰,正值他将应秋闱,便宜老爹生怕扰着他,随便应付过去了事,贾琮看在眼里,自年后便想着淘件玩器,用做今年贾赦的寿礼。   既然如此,他索性为贾赦了一件心愿便是。   手中托着一方古砚,贾琮用手指在砚体上轻刻,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却让边上的掌柜眼神一跳,脸上的笑立时又多了些。   放下东西摇摇头,有些遗憾地道:“东西是真,只可惜边缘略有残损。若我手上宽松,倒也可以收了自己赏玩,眼下却是不能了。”   他前生身边有两个大行家,自己也是网虫一只,涉及面颇广,只是杂乱得很。   当初也就凭了这些,才能去跟便宜老爹贾赦套近乎。   眼神在店面里转着,突然落在了一个荷叶形盖青瓷罐上。请掌柜取下来一看,这物件釉色粉青,釉面沉实,光泽柔和蕴润,器足干涩,器身光滑细腻,质地如玉,线条流畅,造形优美多姿,诚为精品。   罐子不是太大,贾琮轻轻侧过罐身,可见罐底有‘河滨遗范’四字款识,心下一阵惊喜:他上辈子条件有限,只能对着师父那几柜子的宝贝流口水罢了。   那掌柜见贾琮的神情,心下大喜,当下打迭起十二分精神,将那罐子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贾琮若不买去,任它留在店中便是暴殄天物一般。   贾琮听得一阵好笑:“我手上能动用的银钱不多,这番是专为家父挑选寿礼,自是要按家父的喜好来选,掌柜的说得再好,也是枉然。”说罢放下瓷罐,双手背在身后,又向四周看去。半晌后脸上略现失望,说道:“多谢掌柜盛情。过些天我再来瞧瞧,若这罐子尚在,我便收下,若已为他人所有,只能说与我无缘了。”那掌柜如何肯就放他离去,如今风气皆尚华贵富丽,品瓷也流于造型堂皇纹饰繁复,相比之下青瓷便有些朴素不起眼,这件荷叶罐放在店里时间已久,却始终没能出手。好容易来了个看中的,自是想做成这笔生意:“公子且慢。我看公子是个真识货的,这东西到了公子手里,也算得个好处安生。若公子有意,我便让价一二又有何妨,总好过叫那等粗鄙之人买去充门面,平白糟蹋了。”说着咬咬牙,将贾琮左手扯进袖子里,比划几下。   贾琮倒是一怔,认真看了掌柜一眼,这价钱颇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不由笑道:“掌柜好大方,不怕折了本么?”   掌柜苦哈哈地笑道:“公子想也知道,如今能看中青瓷的着实没几个。这条街上做古玩的足有七八家,可不得能成一桩是一桩么。”这话只说了一半,这是件明瓷,因年代不远,世间存留不少,原就卖不出高价。若是宋瓷,再放几年也是不怕。   贾琮想想,取下身上的荷包打开,倒出十几个金锞子和两张小额银票:“我身上只有这些,买下这一件,家父的寿礼可就没了着落。”见那掌柜着实失望,他笑道:“不过我有个法子,”说着指了指墙角一个大瓷罐,俗称‘将军肚’的,里面横七竖八,放了数把折扇。   掌柜扭头一看便会意:“这些扇子虽说有些年代,却非名家真迹,公子若要,便选一把算做添头。”说着自去包裹那瓷罐,叫伙计取过扇子,任贾琮挑选。   只看得二三把,贾琮便心下大喜。这些扇子品相完好,均以玉竹、斑竹、白檀为骨,其中还有一把紫檀,配以色纸、金笺,扇上书画精到,布局疏朗有度,想来是前代文人雅士自娱之作,却也不是俗物。   想到后来‘石呆子’的公案,料得贾赦会喜欢,向那掌柜的笑道:“若我尽数买下,掌柜索价多少?”   掌柜只道贾琮说笑:“这是有人欠银还不出,拿来作价的。折扇收藏不易,前代传下来的也少。只是这些既无名章也无题款,委实不是多好。公子喜欢只管多拿两把,不值什么的。”   贾琮便笑:“我今儿在掌柜这里花了一笔,少不得要再到长辈那里骗些进袋,否则家父的寿辰将至,我岂不现眼?这些扇子正是雅物,价又不高,正好当孝敬了。”   生意做成,买的卖的皆大欢喜。贾琮抱着个老大的包袱,喜滋滋地往家里赶。盘算着这些扇子可不能一下子全给出去,不然便宜老爹下次还要,该到哪里去寻?自当细水长流,一把一把往外拿才是。   正闷头走着,忽地心中一凛,没来由遍体生寒,顿时危机感大起。他穿来几年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底细,练功也只在夜深人静,躲到帐子里的时候,几年下来也不过恢复了前世的七八成而已。   只是直觉的反应却还留着,当下加快了步子想迅速离开此地,却有一缕淡淡清香扑入鼻端,便觉头晕目眩,心下大叫糟糕,在失去知觉之前,瞥见有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13   贾琮觉着自己成了炉子里的一块炭,烧得通红,又似乎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独木舟,随波起伏,无所依凭。   过了许久,又好象只眨了一下眼的时间,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发现力气又回来了。   不过,当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四周的一切之后……   这这这这是神马状况咧?!   浑身上下片缕皆无,还多了不少青紫印痕。覆着彩锦丝被,床边垂着红绡牙帐,遮得密密实实,看不清外面。   这些都不算最让他惊悚的。   就在同一条锦被下,确切地说,在他身下,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人。   男人年纪并不大,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双眉修长浓淡适中,眉间微微皱起,似乎睡得并不舒服。鼻梁挺秀,红润的双唇紧抿,他侧头俯卧,黑亮的长发散在枕上。   这样的美景,要是落在前世那些色女眼里,必定会垂涎三尺,发出如狼的嚎叫。可是现在,贾琮只想咬咬自己的舌头,看看能不能把自己疼醒?   这总压在人身上也不是个事儿,贾琮稍稍挪动了一下,立时一阵说不出的奇异感觉荡漾全身,竟有种销魂蚀骨的味道: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敢情真是当了回霸王——还没从人家身体里出来呢!   这下麻烦大了,会不会被人告□□啊!   贾琮苦着脸,撑起身刚退出来一点,猛听身下人一声闷哼,不由唬了一跳,结结实实又压了回去。   男人眼睛突然睁开,冰冷森寒,直直透入他心底。   “混帐东西,醒了……还不下去!”声音低沉中带着磁性,很是悦耳,只是在贾琮听来,却透着无边的怒气和杀意。   ‘我也不想压着你啊,问题是不由我说了算啊!’贾琮心下只有自叹倒霉,这能算桃花运么?就刚刚那一下,他觉着那股子燥热又来了,叫嚣着向某处涌去。   “你——放肆!”男人气得话都说不顺了,他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活撕了贾琮的心都有!若不是此刻浑身酥软无力,雌伏于下的丑态断不能落在他人眼里,而且所中的药性必得一次解了才不会留下后患,他早引来暗卫将这小混蛋解决了!   再一次懊恼自己是魂穿,连师父给的护身符也没能带来。觉着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清醒地看着自己一下下冲撞着男人刚健的身体,看着男人似乎认命地合上眼不再出声,贾琮全身火热,心底却越来越凉。   惹上大麻烦了……   “我说……你这是得罪谁了……拿这么毒的法子整你……”贾琮实在不想闷不吭声地就这么做下去,看那男人一双秀雅的眉拧得死紧,嘴唇抿成直线,想来受罪不轻。   合着还有比自已更倒霉的。只是这眼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用想都知道,只要这人药性一消,第一个拿来出气的就是他贾琮!   他自认做不出吃了就跑的事情来,可他也不想当公螳螂,虽说这几年修复了一些元力,保命是够了,但要对抗特权阶层还是差得远,而且那样的话便宜爹便宜哥哥就要遭殃了,还要连累大侄女,迎春……不管怎么说,总得试试看吧。   把头埋进男人颈间,身子一阵轻颤。重重喘着气,贾琮断断续续地说着,看男人毫无反应,接着道:“你、别……太难过,我不是……楼子里的,我去年……刚中的举。”   男人眉尖微微一动,面上煞气一闪而逝,随即又平静无波,淡淡道:“既有功名在身,又如何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贾琮郁闷得直想吐血:“我不就是买个东西么……”越想越觉着窝囊:“我才十五岁呢,这么烈的药……也不知道会不会肾亏……”   男人听得气结,现在他倒是有些相信这少年不是风月场中人了,若是被□□过的,断说不出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来。   脑子里有了这个念头,恨怒倒是消了不少。   本朝男风盛行,他也早是司空见惯。不过欢好也要看对象的,同样是被人做,若对方是个小倌自是莫大的羞辱,但若是正经的读书人,便可视做文人间的风雅韵事,一笑而过。   贾琮小心翼翼地退出来,翻身跟男人对着脸躺下。他眯着眼重新打量贾琮,不过十四五岁,一张清俊的面庞透着几分气恼几分委屈,看不出有什么心虚作假的模样。当下沉声道:“你说你是在街上被人掳了来的?”   贾琮垮着脸:“我骗你做甚?”又不禁恼火:“这人八成眼睛有病,难不成我长得象小倌?”他这皮相生得不丑,可也绝对说不上有多出色,至少比起家里那块玉差远了。   男人一窒,竟有种滑稽的感觉。若不是眼下的情况,他没准会笑出来。   贾琮眼珠一转,又道:“我说,该不是你老兄于某日某时某地瞄到我,从此念兹在兹,然后……”他没再接着说,只是粗着嗓子怪笑两声。   男人顿时眼前发花,气的!冷笑:“就凭你?”睨了贾琮一眼,不屑之意分明。   贾琮一脸怀疑的表情:“真不是你?”   男人怒目瞪他:“难道我失心疯了,去街上掳个人来折辱我自己不成!”开什么玩笑,他想要谁,用得着使这么下九流的手段?!   贾琮吐吐舌:“也对哦。”   男人冷哼一声,默然良久方道:“这事我会查清楚的。”也算给你一个交代吧,毕竟出了这种事,事后必要封口的。不免又重新打量起贾琮,看来也是好出身,小小年纪就能中举,可见是个知上进的,可惜了。   贾琮自是听不出言中深意,用力吸了口气,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腰酥腿软。掀开锦被一看,那男人满身上下尽是抓伤瘀痕,腿股间污秽斑驳,还带着一丝殷红。   男人恼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这时也能活动了,抓过被子盖上:“有什么好看的!”   贾琮摸摸脑袋:“那个,你还好吧?”   男人阴着脸不出声,贾琮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径直从男人身上爬过去,拉开帐幔向外看,房门半开半掩,依稀可见外面回廊,房中灯火如昼,铺陈精美,极尽奢华之能事,墙边案上一个镂空白玉炉,正烟气幽幽。   床边置了一张小几,上面叠放着衣服,贾琮一眼认出最上面的正是自己所穿的青色长衫,抓过来胡乱套上,回身道:“你且躺着别动,我看看能不能找点水给你擦一擦。”   男人抬眼看看他,也不说话,只将下颔向墙角的方向轻扬。   贾琮翻个白眼,过去从薰笼里拎出铜壶,又找到个盆倒上,先替那男人抹身,他多少年不曾照顾过人,手上一时轻一时重,那男人不时皱眉。擦到下身,贾琮也不禁咋舌:又红又肿,四周裂开的地方渗着血丝。   这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换个人遇到这种事情,怕早要爆了。贾琮心下暗自警惕,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想来个证人湮灭什么的……   想想又到衣服里翻找,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瓶:“用点伤药可好?”   男人眼神一冷:“你随身带着的?”   好重的疑心病。贾琮点头:“我有个兄弟,素来冒失得很。我跟他一道儿上了几年学,都带成习惯了。”说着往男人手上一塞:“你自个儿抹吧,我倒水去。”   男人瞪着他,看贾琮自顾将水端到门外泼了,又倒水自已擦身着衣,再没瞧这厢一眼,只是边系衣服边说话:“回头最好找个大夫瞧瞧,可别落了什么病根儿就麻烦了。”收拾好了过来帮他套上中衣,又问:“你能起来走路不能?这样子回去不太好罢,要不你上我庄子里住两天?”   男人冷笑:“你出得去么?”   贾琮抓抓头道:“连这门都是开的,我瞧着也没想要把咱俩扣这儿吧。”有些懊恼地道:“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这种事都能叫我碰上。”   男人没做声,心下早转过了无数种可能。他出门次数极少,偏偏难得想放松一下就遭人如此算计,早已怒火狂炽,只是他是个心思不形于色的,又未知贾琮底细,不肯当时发作罢了。   贾琮只当他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事情已经这样子,你想过怎么解决吗?”   男人还是没开口,只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脸平静无波。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贾琮心里嘀咕一句,迎上男人的目光:“两条路。”   “一,这事儿谁也不想发生,索性全都忘了。我对天发誓绝对不向人提起一个字,日后见到你只当不认识,你要是瞧见我也当没看就好。”   “不过有句话,癞□□跳到脚面上,不咬人也恶心人。既是安排了这么个局,要么想给你抹黑,要么就是想拿捏你,就算我不往外说,只怕这事儿也掩不住。”   男人轻轻挑了下眉:“二?”   “二……”贾琮犹豫一下,问:“那个,你家里的大人管你交朋友不管?”这话怎么有点熟啊,囧。   男人听得一怔,微微眯起眼:“怎么说?”   贾琮扬起个没什么笑意的笑:“二么,是男人总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的,虽是有人使坏,可怎么说也是我要了你身子,那就我负责,你当我媳妇儿好了。”贾琮挺起胸:“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必定不叫你过苦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14   饶是男人早已练就了的深沉,养气功夫登峰造极,这时也不禁觉得自己的脸上发僵,唇角似乎在抽搐:“负责?你?”挑剔地看着贾琮稚嫩的面容,冷然道:“大言不惭!”   贾琮轻哼:“你可别瞧不起人!”他骄傲地扬起头,“我会得多着呢。我瞧你这做派,不是老百姓罢?说吧,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或者想什么都不干,当米虫让我养?”   男人气得险险破功,讽笑:“我还真头次见着有人口气这么大的,你且说说,你要如何让我升官发财?”   贾琮正色道:“我可不是说大话忽悠你。你要是想升官呢,我帮你出点子,你拿去做政绩。不过上下级的关系要你自己协调。你想发财更简单,我会做很多世上没有的东西,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能卖个好价钱。”   男人眼神一凛,打量贾琮的目光中慢慢带了些探究:“你说得容易,我却不曾听说京中有个如这般年纪的大才。”   贾琮没好气:“我是家中庶子,上有成年的兄长,还有个得宠的堂兄。表现得太好,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么。”   那男人不再出声,贾琮走出房门,四下张望一圈,发现自已所在的是一处独门小院,四周雕梁画栋,丝竹之音萦绕,气息中透着一缕脂粉浓香。隐约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心下苦笑:“据说是QD男主穿越后必来的地方,可算叫我见识着了。”   此刻天已全黑,沿路看去尽是红男绿女。贾琮一直走出老远,才找着个跑腿的小子,给了几文钱,叫了一辆车来。   用被子结结实实垫了好几层,才把男人搀到车上躺好。男人只冷眼看着,并不言声。贾琮有心缓解气氛,却也实在想不出能说什么。   赶在关门前出城,贾琮的庄子并不太远,半个时辰便到了。安子诚接着,听贾琮说是一位同年游学来京却染病在身,忙叫人去请大夫,贾琮忙道:“在城里瞧过了,如今只静养便好。”又吩咐:“先用些粥汤润润,洗个澡好生睡一觉,明个再说。”   安子诚听了,转头一一安排妥当,又道:“明儿叫飞白哥俩过来侍候。”   贾琮摇头:“不必了,横竖也没多少事情。你自忙你的,不用顾我们。”说话间热水布巾并替换的新衣送到,贾琮挥退众人,径直入内室来。   帮着男人褪了衣服浸到水里,贾琮趴在桶沿上:“今儿晚了,明个一早你要是能走动,我带你去瞧样东西。”   男人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贾琮也不理会,觉得困意上头,打个呵欠把男人捞起来,大布巾擦干寝衣一裹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草草洗了,推推那男人:“你睡过去一点。”   男人脸色微微一变,不言声让了点位子出来。贾琮毕竟年少,头一沾枕,立时沉沉睡去。   贾琮不知道的是,他睡熟后窗口跳进两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跪伏在床前:“主子,属下护卫不力,请主子发落。”   男人低哼一声不语,让两个黑衣人冷汗淋漓,良久方道:“查清楚没有?”   一个黑衣人忙应道:“查到了,是……”话未说完便被男人打断:“罢了,回去再说。”   他此次出行是临时起意,能知晓他行踪且在不知不觉间将侍从和暗卫悉数引开,有这本事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三个。来这里的路上他细细回想一番,早已料定了罪魁祸首,只暗暗咬牙。   “主子,外头车马都备下了,还请……”   阳昊冷冷道:“我在此暂歇一日,一应事务,命他替我处置。”他么,自然是那个胆大包天,把他结结实实坑了一把的家伙。   转头看着贾琮平静的睡颜,片刻后,向外打了个手势。   十几岁的少年,之前自信满满地说能让他升官发财,方才又轻松自若地将他整个人平平托起……   贾琮一觉醒来天已放亮,转头一看,男人也已经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床顶。   “对了,我叫贾琮,这两个字。”扯过他手掌划着,“你呢?”   贾?男人眼神一闪:“我名阳昊。”   “阳?”贾琮笑脸顿时一僵:“木易杨,还是阴阳的阳?”   轻哼:“你说呢?”   贾琮打量男人几眼,这气度仪容,的确很象是天下第一家里出来的,只是他仔细想想,好象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听说宗室里除了几位议政亲王,其余都不能在京城任实职的吧?那几位可都不年轻了。你既不掌实权,又不缺钱用,谁会用这么毒的法子来跟你过不去?”眼睛突然睁大:“别是你强抢民女吧?”   阳昊气得用力抽回手:“满口胡言!”   贾琮歪着头看他:“也是,生成这样哪用得着强抢民女,民女抢你还差不多。”   阳昊嘴角一抽,决定只当没听见,“信不信由你。”   贾琮也不在意,三两下收拾齐整,向床上笑道:“你再躺会儿,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贾琮自己端着水盆进来,臂上搭了面巾,另有小瓶的青盐。阳昊靠在床头盥洗毕,安子诚用条盘捧来早饭。   “你昨天想让我看什么东西?”轻轻放下筷子,阳昊淡淡地问。   贾琮微笑:“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你读过吧,就是卷二七《树艺蓏部甘薯》说的那个,前年这庄上一个管事去福建采买,带了些回来,今年是第二年种了。”当时听陈福一说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当即重重打了赏。   “《农政全书》?这书你也读么?”这年头读书人会看农书的实在不多。   贾琮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就想到了随便看看。”他伸手为阳昊披上件氅衣,扶着下地:“听那管事回来说甘薯一亩能收几十石,福建有些地方将其与稻谷并列,我还说他叫人诳了呢,看了书才知道是真的。”   阳昊神情一动:“收了多少?”   贾琮一笑:“最多的一亩有三千多斤。”   已经种了两年,那也就是说不独闽粤,京城以至河北等地皆可种植。甘薯产量极高……看着眼前大片的浓绿,阳昊眼神闪动,淡淡地道:“你若将此事上报朝廷,必有恩赏。”   贾琮转头一笑:“这又不是新东西。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见的,万历三十六年江南受灾,徐光启在淞沪引种此物,想来江浙一带也是可以种的。”他笑眯眯地看着阳昊:“要不这么着,你不是皇上家亲戚么,我把这片苗送你了,你去报吧。”   “送我?”阳昊神情莫测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答应过帮你升官发财的,原是想这几年老有地方闹灾,这东西产量高易成活,大灾之年可活生民,想来能给你换个官当当。结果你是皇族,没官好升,不过皇上一定会加厚赏赐,不就发财了么?还是光明正大的发财。”原本是想等今年收成之后让贾琏去献的,他从来没打算出这个头。   阳昊微微皱眉:“你为何自已不报?”   “我年纪太小了呗。”贾琮随口道,其实是懒得跟府里那些人啰嗦。看日头渐高,便扶着阳昊回房。   拿个引枕让阳昊靠着,贾琮打开边上螺钿梅花柜,只见里面放满大大小小的盒子。陈福几次去福建,带回不少原石,不过成色好的只有一小半,贾琮也不在意,将好些的挑了出来,其余便做日常练习之用。   “你是皇族,这颜色你能用么?”   阳昊抬眼看去,贾琮手上托着枚黄石,色如金桂,浅淡典雅,纹理天成,温润莹泽。贾琮笑吟吟地看着他:“喜欢么?我刻了送你可好?”   阳昊轻轻挑眉:“这是寿山田坑黄石?”赏玩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贾琮:“确是好石,你不怕暴殄天物么?”   贾琮险些开骂:“我还没刻呢,你就知道我一定刻得不好?”   阳昊顺手递回去:“那你刻好了。”他生平所见所用尽是非凡之品,故此眼界极高,这块田黄在他看来只算不错,却不知此物在后世身价十倍乃至百倍黄金。   贾琮前生,田黄早已是有钱也难买到的东西,见阳昊这不以为意的模样大是不满:“知道你出自天家好东西见得多,你也用不着这么打击人吧。”心下憋了一口气,便要大大露上一手。   沉呤良久,却见阳昊正合目养神,过去推他:“别睡着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走困。”从边上找了本书:“那,这个给你解闷。”   阳昊随手接过,淡淡道:“你也在看《狄公案》么?”不过中了个举人,便把正经书丢开,尽看些杂书。   “也?”贾琮眼睛大亮:“你看过?觉着写得如何?”   阳昊抬头看他一眼:“文辞粗糙了些,然忠义可风,颇堪一读。”却见贾琮看着自己眼眸灿然,笑得神彩飞扬:“谢谢。”凑过身来,在颊边印下一个浅吻。 作者有话要说:     ☆、15   这部《狄公案之最后一计》自半年前开始在坊间流传,不几日便风行京城,闻得当朝大学士李济用得此书后一气读完,然后掩卷长叹:“恨我生太迟,不得一识狄怀英!”   贾琮笑得开怀,这本书他从乡试之后就开始写,花了大半年时间,也少不得祭出穿越人士必备的抄袭大法。不过他盗版的不是清末吴趼人也不是荷兰人写的中国书,而是后世一位武侠名家的作品,只是把背景从明朝改到唐朝。   书中最大的悬念,便是狄仁杰临终赠于张柬之的一只玉盒,从开篇时被盗走,由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至最后,真相揭开,盒中其实空无一物,只是个障眼法罢了。   故事发生在狄仁杰去世之后,但读罢全书,隐约可见一个苍老却挺直的身影,一道淡然而睿智的眼神。   记得当时他托贾琏找家信得过的书坊,贾琏居然找人把书抄了一遍,把原稿给扣下了。   阳昊会看这书倒也不奇怪,他是皇族,这本书写的是狄仁杰临终留下计策,张柬之等人设局令太平公主、武三思相争,借机扶助太子李显登基,复李唐天下的故事,正与皇家一贯宣扬的‘正统’相合。   第二部抄自后世热播的一部连续剧,也已经印好了,不过贾琏不肯马上就开始卖,如今京城有几处大茶楼都在说《最后一计》,他打算再等上些日子。   阳昊手中的便是书坊刚刚送到的书样,不防贾琮突然的动作,略皱了下眉,顺手翻开却见扉页上印的是《狄公案之大漠英豪》,下边并有数行小字及一方朱红钤印。   “这书是新出的?” 看过内容简介,阳昊淡淡地问。   贾琮眨眨眼,露出个得意加卖弄的表情:“猜猜看。”   阳昊轻轻挑眉,贾琮从案头的盒子里取了一方印给他看,饶是定力过人,倒底被惊了一下:“你便是那沧海一笑生?”这书竟是他的手笔?   “答对了,有奖。”再送上一个轻吻。   阳昊沉了脸:“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些撩拨手段!”   贾琮收起笑,“阳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但是吃干抹净不认帐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亲近你也不是想占你点便宜,只是让自已尽快适应身边多了一个人。”贾琮一脸认真:“不是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是可以分享喜怒哀乐的伴侣。”   阳昊一顿,“说得倒轻巧。你却不先问问我允是不允?若我不允,你又当如何?”   贾琮耸肩:“那也没什么啊,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可以问心无愧。”难得地露出一丝傲气:“错过我,是你的损失。”世俗界中人和修真弟子,高攀的是你好不好!   阳昊轻哼一声开始看书,不再理会他。贾琮坐回案前,他治印素来心无旁骛,一时间满室静谧,只偶而从窗外传来几声鸟鸣。   午间安子诚蹑手蹑脚地进来送了饭菜,虽是乡间野意,倒也别有风味。阳昊见安子诚并未叫贾琮,也就不去管他,自顾自吃了,照旧看书。   正看到李元芳中了无影针,七窍出血命悬一线,有人扯了下他的胳膊:“看看,如何?”   高约寸半,印钮为麒麟卧云式样,那小小的麒麟侧头斜望,威严中透着股灵性,极是生动。   阳昊把玩数下,贾琮笑眯眯递来印泥和一张素纸,便将印沾了朱砂印泥,在纸上印了一方细看,乃是‘尔雅风流’四字。   笔划工稳流畅,风致宛然。虽未入大成,但方寸之间,已具气象。   贾琮背手挺胸,笑道:“可还能入眼么?”   阳昊瞧着他得意的样子,依旧是一派淡然:“以你这年纪也算难得了,细微处仍须雕琢。”   你不贬我你难受是吧!见阳昊又捧书,伸手过去抽了:“歇歇眼睛再看。这书我计划写十部呢,以后每一本都请你当第一个读者。”   阳昊扯扯嘴角,看着贾琮:“这么想着我?”   贾琮扬眉:“你是我媳妇么,我自然要待你好的。”   阳昊静静看了他一阵,将目光移开:“我有些乏了。”   “哦。”贾琮帮他睡平了,拉好被子,自行去吃东西。看阳昊睡得甚熟,便不肯惊动,转头去了工坊。   他有两三个月没来了,细细看了刚做好没几日的家居拼装组合,又选了两样玩具:“这两样烦段师傅各做三套出来,我有用。”   出来被安子诚请去:“哥儿说的叫弄的鸭绒被,前儿已得了。”   贾琮高兴道:“先好生收着,天冷便能用上了。叫他们多多攒些鸭鹅绒羽,做冬衣的时候絮上,又轻又暖和。”又看了一回帐,想着阳昊差不多该醒了,便起身回房。   甫进门便觉出不同,房中一切同自己离开时并无二致,但床上青纱帐挑起,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只独不见阳昊。   难道睡久了想活动活动?前后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人,贾琮这才肯定阳昊的确是离开了。   自己又不会拦着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只带走了田黄印和书,这算什么意思?   贾琮摇头,也不去多想,真要以后没了牵扯,未必不是好事。   看看天色尚早,贾琮索性动身回城。   进了静远轩,浅墨等人只忙着服侍换了家常轻便衣服,也不提他在外面留了一天一夜:“二爷昨儿买的东西,要安置在那里才是?”   贾琮一怔,随即心下明白,便道:“那罐子放在架子上,算了,回头我自己来就好。去找几个盒子来,要丝绒衬里的,我有用。”那把紫檀扇回头给便宜老爹当寿礼,其余的还是先放一放。   想到这两日遭遇,贾琮忍不住皱眉。当时心情起伏太大,他也没时间多加考虑。如今再细细回想,那阳昊语气中总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眼神里尽是睥睨之意,分明是久居人上,惯于颐指气使之辈。   这样的人,还有人敢对他下这种手段,可见对方也不是寻常人物啊。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天大地大的过节,居然能使出这么阴损的法子。   若是与已无关,他倒也不反对在旁边喝个茶看个戏,可眼下将自己牵在里面,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甩甩头把思绪抛开,决定不去为无法预料的事情多费脑力。   小丫头摆上晚饭,贾琮随意咽了几口压饿便把碗推开,浅墨送过两张帖子:“这是今儿送来的,二爷且看看。”   两张都是他的同年,一张是要纳妾请他去吃酒,贾琮便有些腻歪:“回头备份礼叫飞白送去,就说我不得空儿,改天再道喜罢。”   另一张的落款是韩远,请他去赴大后天的生日宴。贾琮倒有些奇怪,这韩远比自己大不几岁,在会试中名次远在自己之前,二月春闱中了贡士,之后殿试被点在二甲第四十八名,已经入散馆习学,跟自己早不是一个等级的了。他的父亲韩道□□夫半年前调任回京,官居礼部侍郎,如今礼部尚书年迈多病,一二年内必定告老,上下早有传闻,这□□夫正是最有望接任的人选,更是□□有数的文章大家之一,虽然为避嫌不曾被点为今科考官,上门行卷、求教的也是络绎不绝。   只是这张帖子来得着实蹊跷,莫说他与韩远如今身份相差甚大,之前也不见多少交情,不过是见面会打个招呼罢了,怎么突然要请他去赴宴?   不管从哪方面看,韩远都没有主动来结交他的理由。   贾琮心下狐疑,提笔写了回帖,还是去瞧瞧吧。   自那日从外面回来后,连接两天总是心下有些怪怪的感觉,除了去贾赦处请安,只窝在房里看书。因是贾赦要歇午,贾琮吃过饭便回了院子。正捧着一卷《徐霞客游记》,有小丫环来报:“外头有人给二爷送了东西来,说要等个回信儿呢。”贾琮一怔,叫人拿进来看。   送来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甫一打开,贾琮便觉头皮一紧——可不正是前日给了阳昊的药瓶子么!   贾琮气得直想骂人,那天一句话不留就走了,这才隔多久?居然找上自己家来了!   有气无力地叫把送东西的人带进来,贾琮心里要多纠结有多纠结,要多郁闷有多郁闷。NND,别人穿越都是造完机枪造火炮,造完火炮造军舰,扫平亚洲走向世界,顺便再来个种马后宫啥的,怎么轮到他就这么憋屈!   前头来的两年啥也不敢干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不说,如今好容易中了举,小庄子也算走上正轨了,他只想喝喝茶刻刻石头,咋又叫他惹上这样的麻烦!   这都什么事儿啊!   来的是个还没留头的小厮,年纪虽幼,眉眼却透着机灵。上前一丝不苟请了安,道是:“我家主人在别院相候,请二爷务必赏光。”   我不想去成不?真叫走背字,倒霉催的! 作者有话要说:     ☆、16   贾琮很想吐槽,可是不行,边上还有俩小丫头在呢。没奈何,随意换了件外衫,跟着那小厮走出荣宁街大道,连转两个弯拐进巷子,进了一处宅院,看去规模不大,门户精洁,两边并无家人出入。   小厮引着贾琮径自入内,进门处一字影壁,上绘松鹤延年,过了前院,北边一溜五间,三大两小,两旁各有游廊厢房,中庭并无许多花木,只栽了几株石榴丹桂之属。   小厮躬身道:“主子在里面等二爷呢,小的只能送到这里了。”   贾琮点点头,摸出个小金锞子递过去。小厮接过,谢了赏自去。   贾琮瞧得暗暗点头,这小厮年纪不大,说话行动已见法度。   正堂墙上悬着训子图,旁有对联:传家有道唯忠厚,处事无奇但率真。书画皆是上上佳品,墨迹甚新,贾琮一望便知是时人近作。下设黑漆条案,上置香炉瓶镜,主位上两张福山圈椅,地下两溜六张卷边灵芝纹椅配着云纹大理石茶几,却是空无一人。贾琮两下看看,步入右手隔间,便见临窗一张楠木罗汉榻,其上靠背引枕坐褥,一色缂丝水墨,阳昊穿着正紫色四合如意云纹妆花纱圆领袍,围着金镶白玉八宝吉祥带,斜倚在榻上,手中持着一卷书。   见着贾琮进来,阳昊神情沉静,眼中似有光华微闪:“贾琮?”   贾琮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从穿越来的第一天他就对这名字喜欢不起来,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外号叫甲虫呢!就在榻边的椅上坐了,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媳妇儿!”   阳昊嘴角一抽,用力吸了口气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不变。正要说话,就听着 ‘叮’地一声脆响,贾琮回头,有张桔皮似的老脸,两眼直直地瞪着自己,一付见到鬼的表情。   来人一身管家打扮,衣料却是上好的,手中捧着螺钿漆盘,放着两个黑釉兔毫盏:“主子,贾少爷,请用茶。”   说着先送给阳昊,再在贾琮身边放下一杯,就在弯身起身之间,贾琮清楚地收到一记眼刀。   阳昊略一摆手,老人依命退了出去。向贾琮淡淡道:“我可不曾应过你。”   贾琮偏头一笑:“你也没反对啊。”说着抓抓头皮:“身上好了么?”   “无妨。”阳昊明显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举杯轻啜,放了杯子道:“你上次说,有本事能赚到大钱?”   贾琮从鼻子里出气:“既然找得到我,我捣鼓的那些东西你会不知道?”   阳昊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贾琮翻个白眼:“你当我媳妇我就帮你赚钱,否则免谈!”我傻呀我,帮你把钱赚够了,然后等着你卸磨杀驴是不是!   阳昊冷冷地看了他良久,看得贾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方道:“我可以让你父亲的爵位再升一品,哪怕再封个国公……”   贾琮摇头:“父亲素来懒散,二品一品,对他也没甚区别。”反正全是空头官衔。   “这么说,你独要这一样?”   贾琮发誓自己听见了磨牙的声音:“本来就是么。你要是我媳妇,那我赚钱给你用,让你过好日子是天经地义,你要不是我媳妇,那咱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我凭啥替你赚钱?那件事可怪不到我头上的。你可别说我们家的事情你不知道,我要露了一星半点,早叫人盯上了。不然我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的?”   阳昊闭了下眼睛,掩去其中的一抹寒意。他低声道:“随你吧,不过——”微微眯起眼:“你要敢在外面胡言乱语,可就怪不得我了。”   呃?贾琮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答应了?他还以为有的磨呢。   阳昊指尖轻轻敲打着木榻扶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表示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你能做的东西,都在那庄子里了么?”想想又问:“若要你三个月内赚到三百万银子,你能办到么?”   “三百万?”贾琮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他有些狐疑地道:“宗室不都有俸禄的么?你怎么会缺这么多钱?”   阳昊转头看着窗外:“这与你无关。你只说能不能即可。”   贾琮盯着阳昊看了半晌,起身凑过去,伸手用力转过他的脸,无视他杀人般的眼神:“有句话,我想我有必要先跟你说明白。”   “贾家宁荣二公,是昔年跟着□□皇帝打江山的老臣。开国至今,历朝天子待我贾氏不薄。所以,”贾琮深吸一口气,肃容道:“你若想改朝换代,我是不会帮你的。”造反这么累的活,还是留给别人去干吧,他脑袋还没坏掉。   贾琮的话显然出乎阳昊意料之外,眉宇略舒,淡然道:“我虽不是议政亲王,自幼却承当今太后教养成人,朝中大事也能说几句话。今岁自三月以来,苏皖浙等省暴雨成灾,引得江河泛滥,淹没田林无数。朝廷已拨银百万用作赈灾,前几日又发内帑银八十万两以购置芦席、油布、药材运往灾区。如今国库不丰,接下来的灾后用银尚无着落。当今为此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看了贾琮一眼又道:“我那日也是心中烦闷才会出来走走,谁知道带的人是个蠢的,居然跟我走散了。”以往觉得人多讨嫌,看来出行身边只一个人果然是少了些。   贾琮想想:“我前几天听见说江南那边遭了水灾,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不错。”   贾琮有些同情地看着对方:“你都愁成这样儿,皇上日子肯定更不好过。唉,当皇帝这活,真不是……”猛地想起这人是皇上他家亲戚,忙把‘人干的’三个字给咽了回去。   阳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什么?”   贾琮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句话你八成没听过,说当皇帝的是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贼晚,干得比牛累。你说这么大一个国家,哪都得操心不是。”   阳昊不觉一怔,这话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见。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摇头好笑道:“虽说村俗些,却也是实情。”他轻轻抚了抚额角:“就说这次受灾,已经计算出来的损失就不下千万两之巨。朝廷非但要拨银抚赈,今明两年税赋也一并免了。前日户部上奏,为不误农时,到明年开春之前,牲畜、粮种并其他各项均应筹集发放完备,所需银两当在五百万之上。”   贾琮想想:“你刚说的三百万,是不是打算拿去过冬用的?”   “不错。”   贾琮见阳昊脸露倦意,靠过去伸手抽下他束发的犀角簪插,任长发披泻。五指探入他发际,在头顶上轻压。阳昊一怔,抬眼看看他不语,只是合了眼任他动作。   手指滑过发间,指上传来如丝缎般的触感。贾琮有些怔忡,真要把后世那些什么彩票、国债或者集资之类的手段搬出来,单只京城一个地方,三个月三百万两想来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叫阳昊的男人,真的能相信么?   首先,他是皇族——已经能确定了,方才瞥见他腰间的束带,上面隐约可见以金线织成的龙纹;其次,虽然今天才第二次见面,但自己可以肯定他必是位高权重,纵使他不在议政王之列。这样的人,行动间一呼百喏,他想干什么甚至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色,有的是人会主动替他去做!   这样的人,他会愿意有这么个人,时时提醒他曾经的遭遇么?自己该不会弄巧成拙了吧?   或许应该要求从此周游世界?   那天说这话,他是真心想负责的。在这个世界,男子间的□□司空见惯,投契相交者寻常,一世厮守者亦是有之,甚至朝中重臣也不例外,譬如如今任内阁次辅的文大人,家中便有位追随他四十年之久的师爷。   贾琮多少还带着原来世界的印记,当时就想既然玩不来一夜情,那就在一起好了。对修真者来说,情爱之类实属末节,只要看着顺眼,合得来便成。   另外也是想自保。那一夜,他不只一次感觉到阳昊身上释出的杀意。   他知道这么说有点蠢,但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打动了阳昊,让他最后放过了自己,选择了不告而别,只是隐约地感觉到这件事必然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改变。   原因,现在是弄清楚了:阳昊需要自己赚钱的能力,而且,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部分底牌。   这让贾琮更加焦躁。阳昊的身份足够他对区区贾家生杀予夺,可若是这一次让他如了愿,会不会就此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再一次提起那个称呼,其实带着几分赌气,也是想试探,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要是就这么一了百了,有没有可能再穿回去?   果然阳昊被激得额角青筋直跳,但他到底还是忍下了,只要求不能宣之于外。   这样的男人,贾琮只能用可怕来形容。幸好,他不是要造反。   好吧,为了救灾,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且足够让贾琮全力以赴。   可是,三个月之后呢?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17   “好吧,”贾琮有些无奈又有些得意地轻笑:“我会尽力而为。”唉,这人太能干了也是种负担,贾琮有些自恋地想。   阳昊嘴角微微扬了下,表示收到。   贾琮手上不停,过了一阵子道:“想法么,我倒是有一点。不过都只是想法,毕竟我知道的再多也没有实地操作过,全是纸上谈兵。你一次要的数量太多,时间又短,我心里没底。”   阳昊依旧合着眼睛,脸上已经放松不少:“我也没指望你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真能如何。这阵子事情接连不断,朝中诸公已经焦头烂额,只知自扫门前雪,眼睛盯着国库那点银子不放。你在庄子上弄的东西虽说不是什么上台面的,倒也可见些心思。竟交与你试一试,说不定能有些想头。”   哦,敢情自己是病急了乱投的那个医?   贾琮把手收回来:“不是说江南尽多豪富,当地受了大灾,他们不伸手帮一把么?”   阳昊冷冷一笑:“一个个都是善财难舍,口里叫苦,私底下买奴置地,真当着朝廷不知道呢!”   贾琮又问:“那官府能出点力么?比如以工代赈什么的……”   “布政使司已经在做了。”阳昊轻轻转着头颈,淡然道:“这些是国政,你无需多问。”   贾琮暗自翻个白眼:“那你知不知道,咱们盛华有没有那种大块的玻璃?要平板的,厚薄特别均匀的那种。”   “想是有吧,造办司给宫里换的大玻璃窗就是。”阳昊眼光一闪:“你是想做大块的玻璃镜?”   贾琮笑道:“没错,你说要是现下有那种比人还高的大号穿衣镜,那些个有钱的阔佬愿不愿意出大价钱来买?”   阳昊眼神闪动,沉吟着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大块玻璃虽不易得,造价也只一般。若能做成镜子……”   贾琮眼珠一转,又道:“还有啊,做的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碎的还有花掉的,可以改成小镜子啊,通常最好的不都做贡品么?那些个中等的、小的,拿出来叫那些人竞争三年经营权,准保他们抢破头!”看着阳昊脸露古怪地看着自己,贾琮嘿嘿一笑,伸手抓抓脑袋:“那,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我回去理一理,看能不能写出来。”   阳昊淡淡点头:“也好。”他举手轻击:“进来!”   方才那老管家应声而入,向阳昊行礼,同时不忘投给贾琮一个愤怒的眼神,过去为阳昊束发。后面跟了两个十五六岁眉目秀洁的小厮,都是垂手低头,一派恭敬。   “这两个书僮,你带了去使吧。”   贾琮心下叹气:“哦,好。”   两个小僮上前,对着阳昊恭敬磕了三个头,复又向贾琮拜倒:“请公子赐名。”   贾琮想想:“一个叫澄心,一个叫衍波好了。”   阳昊一笑:“澄心堂纸、衍波笺,你身边还有飞白、写意,倒好心思。”   “小道而已。”这算是敲打么?贾琮发现自己现在很喜欢翻白眼的动作:“对了,你找着那家伙没?”   “找着了,你准备怎么着?”   贾琮噌地跳了起来:“怎么着?还能怎么着,当然是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扎竹签全套伺候啊!你该不会想以德报怨吧?那可不成的,连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怎么也得叫他铭心刻骨,以后一提到你就心惊肉跳才行,看他还敢不敢了!”   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扎竹签?这都从哪儿学来的!主意不错,可惜只能想想。阳昊沉着脸说道:“是我叔叔。”那个无良叔叔,仗着上头有人宠,简直无法无天了。   说来还是他叔叔自己招来的事情,成日狎玩戏子,闹得不成样,被上皇太后拎将去一顿数落,结果自己就成了那个倒霉的。   “什么?”贾琮正在回想满清十大酷刑,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你……你叔叔?” 他愣愣地看着阳昊,下意识地脑补各种家斗大戏版本:“不是吧,你叔叔这么对他侄子?”   贾琮回过神,小眼神那叫一个同情:“我说,是你爷爷只疼你不疼他,还是你抢了他喜欢的女人去当小老婆啊?”   阳昊气得拂袖便走,贾琮摸摸鼻子,忙跟着他出去:“那个,你明儿还过来么?还是我写好了叫他们送到你手里?”   阳昊停下,瞪了贾琮一眼:“送到这里即可。”顿了下又道:“这处宅子我已经落到你名下,你若有机密的东西,尽可以放过来。”   “哦。”贾琮没什么兴致,凭空多了一处不小的房产,还是内城繁华之地,闹市中难得的清静,放在平时他要奋斗好几年,可只要想起附带的一大堆麻烦,他就实在高兴不起来。至于机密的东西往这里放?他脑子还没坏掉。   “还有”,阳昊招来那位老管家:“他叫何顺,如今年纪大了,我让他在此养老。你若想要见我,就跟他说便是。”   贾琮垂下头:“要说了才能见么?你平时很忙?”   阳昊冷眼一扫:“我过来之前,会叫人知会你。”   贾琮便不再出声,只闷头往前走。一直到快出大门,才说了句:“灾情不等人,我会尽快把东西给你。”   阳昊回过头:“其实我叔叔只想戏弄我一番,是那家楼子里的人会错了意。那天给我下的药,原本是要用在你身上的……”而你是专为我准备的。他看着贾琮张大嘴巴合不拢来,不觉露出个有些恶质的笑容。   “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贾琮直想抓狂:“我几时得罪过你叔叔了!”他招谁惹谁了他!   阳昊微晒,他那叔叔想整人,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   贾琮带着两个人回到家,把人全都叫到前院:“这是澄心,这个是衍波,以后就在书房当差。写意,你带他们先去看看。”   举手招过浅墨:“你跟飞白定下也半年了,因是想叫淡彩接上趟,倒把你耽搁了。如今差使且撂开手,各样都预备起来,奶娘上次来说打算请人看日子呢。”   浅墨面上通红,福了一福没言语。旁边淡彩上前将浅墨挡在身后:“二爷,要回了太太添个人进来么?”   贾琮摆手:“暂时不必,浅墨以后就是我这院里的管事娘子,统共才这点地方,人够了。”原先他可以不在意,现在嘛,还是省点事吧。   安排好院子里的人,贾琮去贾赦那边用过晚饭,回来便去书房:“我要写点东西。衍波你备好茶水就在外间歇着吧,我要什么自会叫你。”   贾琮手持墨锭,在砚中一圈圈研磨。   从三百年后穿越而来,他对皇权有种本能的忌惮。   直至今日之前,在现代生活的二十年仍然在他身上留有深深的印记。师门中以‘入世’练心,因此平日里他们过得于常人并无太多差别,师叔开了家古玩店,师父甚至找了份工作一干就是十来年。下意识地,他就是认为自己是在一本书里,自己只是在做一个荒诞无稽的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唤醒,然后这个梦境中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他知道每一个人的命运,对原著的记忆,给他造成一种立于众人之外,冷眼旁观的感觉。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让他真实的感觉到,原来这个世界有一种权力,可以在弹指之间,轻易地取走他苦心经营的所有一切。   我之存亡,操于人手——这样的认知,让贾琮异常反感。   轻轻吁口气,算了,还是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吧。   盛华朝如今的玻璃镜,都是近几十年来由外国商人带过来的,数量极少。或贡于朝廷,或换去□□大批物产。   荣国府中,只宝玉的怡红院里有面大号玻璃镜,正可照下一个人去。凤姐儿也有一块,是她陪嫁来的,不过尺半见方,已是极难得的了。   他不知道这么大的镜子放到外面能换多少钱,只知道距此百多年前,法国美迪奇王后的婚礼上,威尼斯的礼物就是一面书本大小的玻璃镜,当时的价值为十五万金法朗。虽然他无从知晓现下法朗跟白银间的兑换比例,不过这年头玻璃镜子属于高档奢侈品,一人高的穿衣镜,想来能卖出不少钱吧。   如今一块不足二平方尺的平面玻璃,市价大约三百余两银子钱,等于三间瓦房的价格。   前年他磨了贾琏几日,求他帮忙弄到几块书本大小的玻璃,独自在庄子上耗了大半个月,成天把自己连头带脑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好容易才得了几块大小不等的玻璃镜。最好的一块被他改成椭圆形,镶上紫檀边框,送给迎春做为去年的生日贺礼。   到现在他都能想起来,迎春收到礼物时欣喜的笑脸。   对了,迎春!她已经快十八岁了,早到了适嫁之龄,可是至今尚无人提起亲事。   在原书中,贾家这一辈儿的姐妹,连着住在府里的宝钗黛玉,都是如此,湘云年纪比黛玉还小,却早早定了卫家的婚约。   后世网上有人分析,贾家让年已十五六岁的贾宝玉与一众姐妹同居一园,加上其它种种原因,使得当时贵族圈中对贾府女儿极不看好。   贾琮暗暗咬牙,原本按照书中的时间,迎春出嫁是在后年。之前他正瞄上了两个家境小康、性子淳厚的同年,可现在自己碰到这档子事,看来要抓紧了,倘若阳昊是个手黑的,就得在脱身前敲定迎春的婚事,不然叫便宜老爹随便许了出去,万一落到那‘中山狼’嘴里,自己想后悔都没地儿哭! 作者有话要说:     ☆、18   用锡箔和水银制镜的方法并不复杂,制做者的自我防护才是重点。他仔细写下几个注意事项,然后便放到一边。   有些坏心地笑笑,贾琮又开始写“慈善救灾彩票发行步骤”。就不知道这东西在这里能不能行得通——想想大观园里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再跟彩票联系起来,贾琮怎么都觉着自己是在恶搞。   贾琮书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早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唤来同样一夜未眠守在外间的衍波,交给他一个纸卷:“拿去交给阳昊吧。回来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衍波躬身应是,迟疑了一下,方道:“主子身份尊贵,还请公子不要直呼名字。”   “在外面当然不会。” 贾琮挑眉:“对我来说,他就只是阳昊。”   衍波嘴角一抽,行了礼自行离去。   贾琮打个呵欠甩甩头,先去正院请安,然后回来大睡特睡——他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中午还有人请喝酒呢。   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缓过点劲,淡彩捧过搭配好的外出服,贾琮利落地一件件往身上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索性今儿给你们放半天假去外头走走,只别空了屋子。”   淡彩抿嘴一笑:“谢二爷,只是我应了要帮着浅墨做些针线,让她们去罢。”说着便过来替贾琮束发,轻叹:“我两个从进府就在一处了,又一起分到二爷这里来。好在浅墨日后还在里头当差,不然真是舍不得。”   贾琮微笑,浅墨稳重细致,他是打算一直留用的。幸好她和飞白彼此都中意,安嬷嬷便走门路指了亲,不然若是由府里配人或是发回家中自行许嫁,他还得发愁,忠心又得力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骑马到了韩府,递上请帖,即刻有人来迎。在一张大红洒金笺上写下名字,再放下一份四色礼,跟今天的主角说几句恭喜之类的客气话,便被引去入席,写意自有人另行招待。方一落座便听有人大笑:“哈哈,贾年兄,连着几日没见,你可又长个子了!”   贾琮循声看去,同席上坐了一人,可不就是孟少文么。起身一揖,咬牙切齿地想着自己的锻炼可不能停下,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长到成年人的体格。   “呃,”孟少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道:“贾年兄,你上次送给你侄儿的图片,可否再做一些?”   “图片?”贾琮一怔,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说那识字拼图?不会吧,这才多少日子,你儿子全学完啦?”神童啊!   孟少文苦笑:“哪里,前日有恶客登门,硬是抢了大半去,还放话说必要凑成齐全才罢。愚兄没奈何,只得厚颜相求。”   “原来如此。”贾琮失笑:“这有何难,等我回去就做。”   孟少文一喜,他为人八面玲珑,认识的朋友极多,从寒门学子到大家少爷都有,这时拉了贾琮一一指点:“方才进来的是宁御史的小儿子,去年中了秀才。”   “这是梅翰林家的老二,他们家兄弟四个,两个嫡出两个庶出,年纪相差不少。”   ……   “那边桌上那穿褐的,瞧见没有?那是某某家的某某……吧啦吧啦吧啦……”贾琮听得两眼转成蚊香,只恨不能找块膏药把孟少文的嘴封住,又或是团两个棉球塞满耳朵!   拜托,这些人际关系听一些他会很感激,可是一下记这么多……他头晕!   这一席上都是同年,贾琮年纪最小,被人连着灌了几杯,顿时脸红心跳,忙起身讨饶:“小弟年幼,平日极少饮酒的,诸位年兄手下留情。”便有两个厚道些的出声圆场,贾琮脚底抹油,逃席去也。   在外面拦住一个韩家下人:“我想吹吹风,烦劳帮我找个地方。”第一次来人家家,万一走到不该去的地方就糗大了。   那人扶着贾琮在一处亭子里坐下,道:“公子且宽坐,小的去取些醒酒汤来。”这小公子顶多十四五岁,想是却不过情面,喝得猛了。   贾琮微笑致谢,心想不愧诗礼之家,连下人也是文质彬彬。想到荣国府里那些……没法比啊。   慢慢喝着解酒的酸汤,贾琮瞥见石桌上好似有些异样,仔细看去,桌面上纵横交错,黑白二色分布其间,刻着一局残棋。   贾琮瞧得好奇,忍不住起身细看,只是他于围棋一道只是平平,看来看去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奥妙。便听身后有人道:“可是贾公子么?老爷请公子到书房一见。”   贾琮一怔,用力甩了下头,觉得清楚了些:“我是贾琮,敢问是那位老爷要见我?”   来人垂着手,恭而有礼地道:“是我家韩老爷,请公子书房相见。”   贾琮倒吸一口冷气!   韩大人?!当朝礼部左侍郎,候补礼部尚书的韩道□□夫?他要见自己?贾琮只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好在他没糊涂多久,书房中一位清瘦长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贾琮?小小年纪便能别出心裁,难得难得。”   贾琮不解,韩大人笑着点了点面前的书桌,上面可不正放着贾琮前日送给孟少文的那种拼图?只是,这就难得了?贾琮一脸疑惑,不就教小孩子认识几个字吗?   “如今幼童启蒙,皆是蒙师一字一字把手教习。你这拼图将字按形拆分,再拼成不同的字,倒是另有一番意趣,便老夫初次见了,也勾起了兴致。”韩大人抚须一笑,眼露嘉许之色。   “老夫找了两个六龄童试验,颇见长处。”   韩大人三言二语便将意思说明,原来前两天他听儿子说起,有位同年用纸片来教引稚龄幼童认字,奇特之处在每张纸片上都只有半个字,需将两张纸片并在一处方能完整,更奇的是同一张纸片,因其搭配不同,所成的字也不相同。身为掌天下文教的礼部高官,韩大人当时就感觉到这些纸片不同寻常。细细琢磨一阵,认为此物大可推而广之,做为幼童启蒙的辅助手段。于是命儿子请来他那位同年——也就是贾琮,他要亲自见见。   “小子惶恐,这是小子为家兄幼女所制,纯是游戏玩耍之物。不想今日得入老大人法眼。”贾琮一脸不安:“这套拼图是小子随想随做,连一般的常用字也不曾收得完全。而且每字皆做两分,若拿到外面去用,是不是有些……”开什么国际玩笑,这拼图把每个字全劈了两半,万一哪天有个老学究跳出来,给自己扣上个‘藐视先贤、妄改字形’的大帽子,那要如何是好?   那可是连皇帝都要打怵的牛人啊!   “无妨!”□□夫显然已经听出了贾琮的顾忌,只是呵呵一笑:“老夫自当与几位同僚会商定夺。贾贤侄只要同意老夫将此拼图公之于众就好。”他儿子是贾琮的同年,这声贤侄倒也不算突兀。   到这份了还有什么说的?不管怎样叫老百姓多认点字总是好的。贾琮长揖及地:“小子敢不从命。”   □□夫朗声一笑:“说来老夫唤你贤侄倒是正当。贤侄有所不知,老夫当年与令姑丈林如海兄,正是同榜进士。他是探花,老夫却只得了个二甲第十八名。”   贾琮大惊,急忙起身重新施礼:“不知是世叔当面,小子多有无状!”   □□夫笑着挥手:“不必如此!老夫与如海兄当年同为京官,相交非浅。唉,只可惜如海兄早去,那年他赴任扬州,何等意气激扬,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一去不还。”说着摇头嗟叹。   贾琮默然,林如海若是好端端的活着,怕是红楼大戏未必能唱到底。他可不信,林如海把唯一的女儿许出去之前,会不考量一下未来姑爷。   巡盐御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历来都是一年一换的,独林如海在任上一留就是十余年,可见天子信任。能被皇帝这样重用的,又哪里会是一般人?   就贾宝玉那样的,能入林如海的眼?   离开韩家前,贾琮灵机一动,扯住韩远道:“小弟适才在尊府园中,看到石桌上刻着半局棋。可惜棋力太浅,能否抄上一份,让小弟好生推敲一番。”   韩远失笑:“那是我一位兄长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个残局,摆了多少遍也没解开。贾年兄既好此道,倒是不妨一试。”早有小子回身进去,不多时拿了个纸卷出来。韩远笑道:“若年兄解得此局,务必同我说上一遍。”   贾琮喝了不少酒,虽说他一直在吃菜,后来又喝了碗醒酒汤,还是有些不适。此时被风一吹,倒是头脑为之一清,也不骑马,只自己慢慢走着,写意牵着马跟在后面走了一里多地,上前道:“二爷,再不赶路,怕天黑前就不得到家了。”贾琮方才上了马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目前有点困难,平安目前都是挤时间出来码字,而且速度可以跟蜗牛比慢~~只能说抱歉了……   ☆、19   阳昊的反应来得比贾琮料想的要快,第二天,他就收到衍波传来的消息:下午去别院。   甫照面他就一怔,这不过一天两夜的功夫,怎么他好象熬夜熬了好久似的?虽然还是衣冠楚楚,但眼中血丝和眉宇间那份困乏是掩不住的,还隐隐透着种说不出的愤懑之意。   “你多久没睡了?”贾琮皱起眉:“不会休息的人没办法更好的工作唉。”   阳昊淡淡地道:“还好。”他拿起几张纸:“这叫彩票的东西,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彩是取彩头的意思,其实就是有次过年的时候,我吃饺子吃出一个银锞子来。”贾琮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之后连着两年的年夜,我别的都不吃就单吃饺子,可是再没吃到过。”这是真的,就是想试试运气,不过给人看起来好象一心想赚零花钱。   阳昊听得一怔,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想想道:“镜子已经交代下去了,第一次做了二百块,却不知能成功多少。”   贾琮道:“你那边肯定比我当初条件要好得多,应该能做成不少。不过我想你一次还是不要拿太多出来的好。”   阳昊挑眉:“物以稀为贵?”   贾琮笑了:“大的那种自然是,不过小的可以多一些,按不同规格分给两三家做好了。”   阳昊心思一转:“说得是。”眼中尽是阴郁之色,眼下那几家子同气连枝,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如此一来,或许可以……   贾琮暗暗咋舌:原本只想引入竞争,但看这样子,怕是要整出阴谋诡计来了。这战斗力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看着阳昊疲惫的样子,贾琮实在觉着别扭:“你还有别的要问么?要不我先回了,你好生睡一觉再说。”   “不必。”阳昊勉力扯了下嘴角:“这两天事情多,我等下就得回去。”他凝神望着贾琮:“你说想在京城办摸彩,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一两银子可以买到多少东西?寻常五口之家,一年所需也不过二三十两白银,如何会买一两银子一张的彩票?”   贾琮笑了:“我本也没打算叫小户人家来买啊。”   “彩票这种东西其实有点象赌钱,只不过人家玩的时候要用骰子,有时候可以借用一些手法,这里纯是碰运气。但是说到底,它还是种赌的法子,不过赌注没那么大,并且被赋予一种比较能被大家接受的理由。”   “我设定的购买人群,是那些手上有些余钱,并且愿意拿出一小部分来碰碰运气的那些人,还有就是各大豪门,包括你这样的宗室王爷在内,就纯是图个新鲜好玩罢了。”   “这些人既便是一无所获,最多也只叹一声手气不佳,不会伤筋动骨。而且事先说明彩金所得会用于灾后赈济,人们会产生一种我是在做善事的想法,心里会更加高兴。”   阳昊微微点头:“那就试试看吧。”他拿着杯子却没喝,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昨日有御史上书,言称三省水灾是上天示警,祈当今下诏罪已以应天象。”   贾琮听得怔住,眨着眼道:“发大水跟皇上有什么关系?这么大的国家,哪年没几个地方出状况的?”跟着“噗”地乐了:“这人别是读书读傻了吧?他要生在大禹治水那会儿,还不得说舜帝失德啊,那皇上没骂他?”要我就把奏章给扔他脸上去。   阳昊啼笑皆非:“你懂什么,胡说八道!”沉声道:“上书言事是御史本份,岂得因言罪人。”只能把奏章留中罢了。   贾琮叹气:“我知道。可总得说点有用的吧,这话他自己信不信?噢,皇上下个罪已诏,大水就能没了?灾民就能全安置了?大家就能安居乐业了?”坟地里撒谎,骗鬼呢!   阳昊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那御史不过是根出头椽子罢了。”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那些人暗地里做的手脚,莫非以为朝廷真的无可奈何!   贾琮讶然地瞥他一眼,想也知道背后肯定有既得利益者。不过这帮人也够二的,这么做不是明着跟皇帝叫板么?把人皇上惹急了,找个罪名全‘咔嚓’掉,再有钱也没处花去!   利令智昏啊。   小心地看着阳昊的脸色,这人还真挺关心皇上的。皇太后教养成人,想必是一起长大的吧,发小呢。想了一下便说:“你要是想帮皇上一把,那就没时间生气了。镜子既然已经开始做,拍卖跟招标的准备事项就要开始,你卖镜子总得先叫大家伙知道你有镜子要卖吧,还有那些来竞价的商家,也得先让人知道有这回事才成啊,你也得先核实来的人有没有这份实力,另外跟江南那边有没有关联,如果有的话就不必参加了。”   阳昊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贾琮有些促狭地笑笑:“不是遭灾了么,哪还有钱投资镜子生意?还有,你可以去跟管这桩事儿的人打个招呼,暗地里先查一下,如果这几个月在江南购入大量土地的,想个法子清出去。”   阳昊不觉好笑:“镜子得利纵然丰厚,那些人也未必看在眼里,倒是会扫了脸面是真。我担心的是……”他忖度片刻,续道:“多日暴雨,两淮所属多家盐场停了薪火,灶户也多有亡失。两淮之盐行销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如今旧有存盐不足,引发盐价腾贵,若不能善加处置,必将人心浮动。”说罢目注贾琮。   贾琮倒是一怔。   他前世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旅行团到扬州旅游过,记得当时导游专门介绍过扬州盐商,称之为:又雅又俗.亦儒亦商,在赚取高额利润的同时,讲的是‘报效’二字:国家每有重大军事行动,或天灾年荒,或河防工需,或巡幸典庆,盐商就会捐输大笔银两以资国用。   怎么这里的盐商不一样吗?   受了灾不救济不说,还要借机涨价?   想起上辈子非典时候的消毒剂、核辐射时的盐……贾琮不禁皱眉:不会又是抢购风吧。   “那个,你要不能说就当我没问啊。”贾琮瞅了阳昊一眼,小心地道:“两淮盐场受灾,可是沿海一带出盐的地方有好多吧?不能运点过去吗?”   阳昊淡淡摇头:“不是所有沿海的地方都能制盐的。浙江盐场也受了灾,山东产盐,可是运出不便,短时间内无法救急。”   这倒也是,贾琮暗骂自己迷糊,还当是上辈子呢,受了灾吃的用的都是飞机从天上送!   “可是雨不是已经停了好些天了么,当地先采些盐出来顶一顶呢?”   阳昊有些烦恼地按着头:“大雨之后灶荡中柴薪缺乏,无薪如何煎盐?且灾后灶户滩丁多有逃亡,人力不足。”   猛地一拍脑门,贾琮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扯过一张纸,写上晒盐二字。   他穿越之前,曾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山西运城古盐池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出于好奇,他专门搜索了几篇有关制盐的文章来看。   来到红楼世界之后,姑父林如海去世前任巡盐御史,主管两淮盐政多年。他曾打听过如今的制盐手段,发现与正史中相去不远:位居产盐核心地位的两淮盐区,一直用的是团煎、火伏等煮盐法,经济实用且高效的晒盐法始终不能大面积开展。   他将纸推过去:“晒盐法不用火煎,而且快速又省人力。我听人说过,福建一带从明朝开始就大规模用晒盐法了,可是两淮那边到现在还在煮盐。”   阳昊皱眉:“两淮盐量居天下之冠,如用此法,则余盐积聚,必引得私盐盛行。”   私盐?贾琮一脸不解:“那国家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盐都采购了,还要留下一部分在私人手里?有多少收多少,就象粮食一样平时多存下些,现下不就有能调剂的了?”国家调控啊。   阳昊听得一怔:“调剂?如赈粮一般发下去?”   “反正要给粮食的,再加点盐也没啥吧。”贾琮用手指在桌面上来回轻划:“我听说国家在各省都有粮仓的,可以再设个盐仓啊。”   “还有,盐也不光做菜用的。至少军队里就能派上大用场。”看着阳昊神色一凛,贾琮轻笑:“用淡盐水清洗伤口,可以大大减少感染的机率。另外夏天最热的时候,汗出多了喝点盐水也有好处。”   阳昊沉声道:“你还懂医术?”   贾琮笑着摇头:“听人说的。”   阳昊也不追问,只道:“日后或能如此,眼下却是无盐可用。”   眼珠一转,贾琮做深沉状:“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阳昊皱眉:“说清楚。”这小子看着老成,骨子里劣性十足,欠修理! 作者有话要说:     ☆、20   努力回想着曾经看过的东西,从远地大批量运输的方法:“我在哪个地方看到过……好象是宋朝吧,那时候边境产粮少不够当地驻军用,所以每年都会有大批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地,然后朝廷会按照价值给付相当的盐茶之类的凭证。”   阳昊眼神一闪:“你说的是北宋的折中法?”   贾琮道:“名字我叫不出来。我只是想商人趋利,所以他们会长途跋涉去边地送粮。如果有足够的利益,想必他们会按照你需要的方式去做。”   “你刚才不是说山东那边有盐运不出来么?要我说干脆哪个地方缺盐,就叫哪个地方的商人去山东运,不要那些钱多得花不完的,要本钱小又想赚大钱的那种,运出来十担盐,就给他两担做报酬,保准有人抢着去。”   阳昊不觉沉呤:“那岂非等于多出一大笔运费?”   “我听说产地的盐很便宜的,国家贴不了多少钱。就是应急措施么,这笔钱完全可以算到救灾的支出里面。或者……”贾琮灵机一动,却不免有些迟疑。   阳昊轻哼:“有话便说,难道你还有不敢说的不成?”   贾琮忙道:“史记里不是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么,山东那边也有做得很大的商家罢?你是能管事儿的王爷,下道令给山东布政使,叫他们找几家大的商户,就说要是能在期限之内运出多少盐来,就给这家一个嘉奖,比方说挂块匾啥的,或者干脆给个监生的名额,一准有人愿意干。运盐的人一多,路自然就出来了,以后的盐也不愁往外运。”监生肆业就有选官的资格,盛华朝不禁商家子科举,但入国子监却是难上加难。象贾琮同年的孟少文,就是一例。   就不知道孟家在山东有没有生意……贾琮心下打着如意算盘。   阳昊眼神中闪着莫名的意味:“若是盐本充足,却有人囤积不卖,恶意涨价,那又如何应对?”   这人真是麻烦。贾琮叹气:“我就说说而已啊。你去找皇上打个商量,调用水师从山东还有——是叫琼州吧,走海路大批运盐过去,那运兵的船一下就能装好多吧?就交给那些大盐商来卖,事先给点劳务费。因为是动用国家力量运来的盐么,价钱当然国家定,谁敢借机涨价,从东家到掌柜一律五十大板。派人见天的敲着锣到处喊,务必人尽皆知,老百姓对这种事最关心了,保准能把一年份的盐都买齐。”   “谁要是这时候不使劲,那就是要跟朝廷对着干呢,不想要脑袋了。”   “我还真就不信,那些囤盐的人能囤个一年二年的不往外卖。”抢盐风潮的时候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是中国的盐贮量,足够把全世界的人全腌成咸肉的,当时他一看到就笑喷了。   “要还有不死心想别别苗头的,正好这次不是受灾了么,就势多招些人,找地方整几个大的晒盐场,出的盐直接由国家调配,专往盐价贵的地方送。谁想卖不出去,谁就只管涨价。”   此次水灾,江南几家豪门大族借机大肆吞并田地人口,引得皇家不满。联想下原书中甄家被抄的时间,只怕里面有不少关联吧。   不过,开挖盐塘可是需要不少人工的,毕竟做工赚口粮比卖身为奴来得好些,反正他只是提个建议不是么。   阳昊默然良久,方道:“盐,眼下尚可支撑一时。而今越来越高的是粮价,可笑鱼米之乡,竟落得无粮可吃!”   贾琮愣了下,问:“不是已经运赈灾粮去了?不够用?”   阳昊声音微冷:“赈粮已经发下去了。如今缺粮的反是受灾不重或是不曾受灾的地方,那些粮商手中不是无粮,却偏要做出一付粮已告罄的声像来,无非想借机捞上一把罢了。”他手指点动,语意森然:“既是他们不自量力,朝廷何吝三尺快刀!”   贾琮眨眨眼,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眉宇间的怒意仿佛一团火焰烧灼,竟令他没来由遍体生寒。   咽了下口水,小声道:“说来说去,现在最紧缺的不是盐是粮食,而且不是当地没有,是有人藏着不肯卖,对吧?”   阳昊阴着脸不语,只略点下头。   “那,从外地运呢?我好象听人说过,两广两湖都是产粮的,多找点人送。”   “受灾之后,水陆路均已中断,便是运粮过去,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这倒是,贾琮也不禁皱眉。虽说他脑子里有的是办法,可是没一样能用在此刻。毕竟他与这个时代之间,有长达三百年的差距。   阳昊沉吟片刻,又道:“你方才说的法子,或可一试。”说着又有些皱眉:“不成,那些人奸滑成性,若有粮过去,必定百般设法抢购,到不了百姓口中。”   “那就限购,派人专门盯着,一次只准买十斤,或者按户籍上的人头派购。另外尽量多运,那些人再有钱总也不是花不完的,还能把全国的粮食都买去不成。”   阳昊斜他一眼:“你说得容易,真要如此,该要多少粮食才是?”   跟他压根就不是一个星球的。贾琮抓抓头:“我也说不好啦,这样,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阳昊搁下手中的笔,听贾琮道:“从前有个国家,打下一个很富庶的城池。当时城里有一帮很有实力的大商人,想要趁机发一笔,于是开始囤积粮食跟棉纱不往外卖,紧跟着价钱就开始涨,很短的时间里,涨了十倍还多。”   “当时的新任官长,在自己朝廷的支持下大量调集这些东西,同时抛向市场,用跟平时差不多的价钱卖给老百姓。”   “起初商人们派人假装老百姓不停地买入,但他们没想到自己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力量。官府在运来货物的同时通令所有的钱庄当铺不准给这些商人拆借抵押,这样几个月之后,这些商人纷纷倒下,其他观望的商人们也有了前车之鉴,物价由此逐步稳定。”   “不过这样做也是付出很大代价的,从远处调运物资,必定成本大大增加,多出的部分其实是由国家贴补的。”   新中国那一场波澜云起的经济战,几十年后还被人津津乐道呢。   阳昊垂眸,掩去眼中的幽光,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贾琮。   他自信遍读史书,可是贾琮方才所说,他没有丝毫印象。但听贾琮言之凿凿,又不象是自行编造出来的。   难道……罢了,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商人重利,每逢灾年,必有人借机抬高粮价,不啻雪上加霜。此风不止,实是后患无穷。   阳昊提笔疾书,贾琮迟疑一阵还是说了:“那个阳昊,有件事我觉得你最好先注意下。”见阳昊微侧了下头示意,便道:“有句话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其实多数是因为受灾之后各种物资缺乏,食水不洁所致。现时端午已过,天气会越来越热,蚊蝇滋生,万一……”见阳昊脸色一变,当下缄口不语。   阳昊停笔沉思片刻,突然看到笔尖墨滴即将落下,忙移向砚中:“食水不洁,可有应对之法?”   贾琮摇头:“我知道的就是一定要把水煮开再喝,遇难者的遗体必须及时入土,牲畜的尸体要焚烧或者深埋,多洒生石灰,另外有些草药有防病的作用,那个要去问专业的大夫。”想想又补了一句:“醋烧开了薰也可以祛疫气的。”   阳昊低头继续写,口中淡淡道:“就这些?”   “还有啊……”贾琮皱着眉头苦想:“已经坏掉或者被水泡过的东西不能吃,淹死、病死的家畜不能吃,不能用脏水洗菜,吃的东西要煮到熟透,人和动物的粪便要集中处理,尽量远离居住区,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眼神有些深沉地看了贾琮一眼,阳昊不言声放了笔,将纸折好后唤了声:“来人!”   房中轻风飒然,贾琮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一个浑身被黑色包裹,双眼精光隐隐的男子已经立在面前:“主子有何吩咐?”   阳昊递出手中的信件:“速速送往户部。”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贾琮在旁一声惊叹:“哇,好厉害!”   贾琮两眼紧盯着黑衣人不放,那眼神活似饿了三天的小狗瞧见块带肉的骨头,口水那个滴啊:“这就是轻功?能飞檐走壁的?”   黑衣人那叫一个寒,方正的脸上挂满黑线:还飞檐走壁,他又不是江洋大盗。   阳昊皱眉挥了下手,黑衣人正要离开却见贾琮一付可怜相地看着自己,抬手指向窗户——不禁嘴角一抽,飞身从窗口闪了出去。   阳昊诧异地看着贾琮大惊小怪的样子:“怎么,暗影很奇怪吗?”   贾琮看着黑衣人离开,有些丧气地趴到桌上:“不是啦,我一直很崇拜那种武林高手,有阵子还打算离家出走,上少林寺拜师学艺来着。”他是修真小学徒,可也有过武侠情节。弄得师父师叔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教了他一套简单的拳法练体。   “什么?”阳昊一脸错愕:“你居然想去当和尚?!”   “正确的说法是武僧。”贾琮一本正经地纠正。   这小子哪儿来的这些怪念头?阳昊狐疑地看着贾琮,他对自己的眼光向来自信,而今却发现一点也看不懂眼前的少年人。 作者有话要说:     ☆、21   短短几次见面,他所表现出来的已经远远出乎自己的意料。   最初的无措,接下来的理智,然后是那个叫自己想到就咬牙切齿、不知该是怒是笑的解决方案,再然后,他看到了贾琮让自己惊奇的一面,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从未在贾琮脸上见到过一丝半点惧怕,无论是起初那个让他愤怒万分的场景,还是两天前让他尴尬羞恼却又不能发作的再次相见,贾琮明知道他的身份高高在上,照样怒笑由心,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这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所表现出来的才识,足以让自己惊艳。   然后,是适才这个一脸孩子气,说着“崇拜武林高手”的贾琮。   阳昊自谓阅人多矣,却从没见过哪一个象贾琮这样。   正想说话,就看贾琮甩甩脑袋,又恢复了那种八风不动的安然:“对了,我有个同年,家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户,要不我找他问问,能不能先送点粮食过去,救个急也是好的。”   “就是那个姓孟的举子?”   贾琮也没打算能瞒过他,点头:“孟家老爷子我见过的,很有些古道热肠。这种事情,他必定愿意帮忙。”   阳昊沉呤着,贾琮又道:“我想既然是商战,那最好还是用商业的手段来解决。如果上来就动用国家干预,可能引起其他正当经营的商家不必要的恐慌心理。”   阳昊微微一震:商战?他竟将此事视同一场战争……未免又有些异样地看看贾琮,慢慢点了点头:“若孟家能为国出力,我便行文内府,给他家一个皇商的名号。”想想又道:“还有你那个同年,亦可入监。”。   贾琮不觉喜上心头,打定主意要促成此事,“还有一桩,你觉得要是叫受灾的那几个省两三年里不准卖酒,会不会引起社会不稳?”   “酒?”阳昊听了冷笑:“这不用你说。从得知三省米价高涨之后,朝廷便下令三年之内当地不得酿制出售白酒。”   贾琮听得咋舌,他方才突然想到粮食不光用来吃也可以做酒,那些粮商也不是笨的,只怕早早就安排好退路了,不想朝中也有狠人,这下那些酒坊啥的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匆匆跟阳昊别过,看着他上了轿子离开,贾琮骑马到了孟家,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现下那边缺粮缺得厉害,老伯要能把这事儿办了,日后必定有大好处。”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不过以孟家父子的精明必定能看出其中关窍,想来是不会推辞的。   果然孟父眼睛转了几转,笑道:“贤侄有所不知,我家在那边铺子也有几间,从四月到如今一直在施粥呢,倒没听底下人说缺粮。既然如此,我这就派人过去,孟家在湖南有几个大庄子,先把存粮运过去再说。待撑过三五日,收的粮便接上了。”贾琮自是欢喜,不过有句话先行说开为好:“老伯也知道那边遭了灾的,这价钱……”   孟父抚着胡须呵呵一笑:“在商言商,此时道路难行,运粮脚钱必定加的,价钱高些也是正理,不过也不至于涨得太多。若是皇商名号近日能批下来,我便可以内府名义将粮送去,到时有官家出面,更为妥当。”   好么,这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贾琮也不好要求太高,毕竟人家是做生意,本钱总得保住不是?转回头又跑到别院,扯住何顺问他:“你能找着阳昊罢?去跟他说声,孟家那边讲妥了,人家想先把皇商的名义拿到手,路上方便不是能快着些么。”何顺听得脸皮一抽一抽的,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奴这就去了,公子且走好,莫磕着才是。”   贾琮暗暗骂了句你个老太监,不安好心。心下终是可怜这类人,也没跟他计较。   反正能想的法子他都想了,至于具体怎么做,就要看阳昊手底下人的,他操心太多也没用不是。   接下来的半个月消息不断,镜子还没做好,造办处透出的风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贾琏都听到了,叹气:“可惜只有那几十家皇商能去争一争,我都动心呢。”他如今名下虽有店铺,却都是用手下人出面做的,毕竟他是荣国府这一代的继承人,不能直接行商贾之事。   彩票也开始卖了,不知道是谁有主意,竟然想到事先分发许多,定了日子都去兑现,居然开出一个二等一个三等,四等五等的小额奖金有几十注之多,登时吸引了众人目光。渐渐便有人掏了银子想要试试手气,虽说大都打了水漂,但得了彩头的也是不少,还有人竟一下中了一百两的一等奖,更引得旁人大呼小叫,一发不可收拾,好在边上收钱的人不停口地劝:“我家主子办这个不过想聚些善心好去赈灾,亦且图个大家乐呵。中奖了是福气,不中也是义举,若是想拿这个发财,便失了本意,那财神也关照不来,岂不冤哉?”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轰嚷动了,无论大街小巷,时不时便有人问上一句:“你可摸了没有?”   不过外面的事情贾琮没功夫多打听,他只管出点子,最后能有什么效果,那还得看阳昊自己的本事。   隔了两天,贾琮又在别院见到阳昊,不过这次是贾琮把他喊过来的。似乎是阳昊事先交代过了,那何顺虽说老大不乐意,终究还是替他传了信。   “我想到个法子,不过得找人帮忙。你要是能办到,准定能叫那些黑心粮商吃个大亏。”   “哦?”阳昊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说说看。”   “之前不是说运粮过去么,干脆往大里整。其实除了两广两湖,还有一个地方是有能力大批量输送粮食的。”   贾琮浅浅地笑:“我们家的老太爷,曾经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的,我听府里的老人说,那海船一只能装几十上百万斤,拿来运粮食肯定运得又快又多。”   “本朝不禁海贸,南洋一带的那些国家那个不是盛产粮食的,从那边运粮又多又便宜。”   阳昊兴趣缺缺:“国家用度不足,再便宜的粮食也要用银子。”   贾琮有些得意地扬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有个法子,只要你能办得到一件事,就有大堆的免费粮食可收。”   阳昊眼神微闪:“要办什么事?你可别跟我说用粮食捐官。”那岂不正中那些黑心粮商下怀,反叫他们称愿!   贾琮哼笑:“才不叫那起子只顾赚钱不管人死活的占便宜呢。我说的是南洋那些人,你要是能说服朝廷给一道恩旨,准他们回乡归葬祭祖,那些人拼上老命也要把粮食运回来的。”   “听说南洋那边做海贸的人多得很,一下子调个几十艘船不在话下,你算算一次能运多少粮。”   阳昊听了,不觉眼前一亮。   东南沿海各省,尤其是闽粤两省人稠地狭,且多为贫瘠山地,田园不足于耕,多数百姓望海为生。下海通商于南洋国家,便是其中大大的一条财路。   明朝亡后,许多前朝大族因惧战乱之苦,不少人远下南洋避祸。□□皇帝因其中多有心向前明之人,以其“违旨不听召回,甘心久住”,下令禁止这些人归国,由是许多人便流落异域,与当地土著通婚,至今已历数代。   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撇不下的就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故土情节。百多年后的今日,那些在外土生土长的华裔,虽说从未见过先辈口中所说的祖宗生长之地,但逢年过节总会换上故国衣冠,对着家乡的方向焚香遥拜。   阳昊心念转动,猛地眼神一冷,看着贾琮沉声道:“海外的情景你如何知道?是不是有人找你撞木钟了?”心下着实惊异,莫非他身后当真有人在出谋划策?   贾琮摇头:“我说你别那么多疑成不?就是会试前有次会文的时候,有个从福建来的士子说的,那些人很可怜呢。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何必再这么不依不饶的。”   当面说他多疑,胆子倒是不小。阳昊冷笑:“有何可怜之处?难道这么些年,他们过的不是丰衣足食?”   贾琮有些无奈地道:“对中国人来说,生不能归故里,死不得入祖茔,难道不可怜么?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罢。百来年过去,就真有人心向前朝,也都死过的了,再把着不放,叫那些外国人看着,没准还说□□怕了那些人呢。”   阳昊背着手在房中慢慢地踱着步子,突然回头问道:“贾琮,你这般热心于此事,又是为了什么?若别有所求,你大可明说。” 作者有话要说:     ☆、22   贾琮一怔,他可是表现得太过了么:“我没什么想要的啊,我就看不惯那些趁火打劫的,闹灾已经很倒霉了,还要落井下石。”他侧头想想,忽地一笑:“嗯,你倒是提醒我了。这样,我这次算帮上忙了吧?有奖励没有?”   阳昊瞥他一眼,嘴角轻挑,笑得意味深长:“想要什么?”这世上,谁会真的无欲无求?   贾琮道:“你那天说的,这处宅子送我了对不对?”见阳昊颔首示意,才一本正经地道:“换宅子不都要请客暖房?要说知道咱俩关系的除了这院里的人,就是你那个叔叔了,我想请他来吃个饭,你不反对吧?”   请那个无良叔叔来吃饭?阳昊脸上闪过一丝古怪,开始考虑此事的可行性。听贾琮又道:“他也算大媒不是?虽说他也不稀罕谢媒礼,不过我总得表示一下吧。”瞧着那再认真不过的神情,阳昊没来由地心情大好:“好吧,我回去便同他说。”   贾琮乐呵呵地露出一口白牙:“择日不如撞日,就请他明日过来好了,我准备点东西,好生招待。”瞧着阳昊点头轻笑,显是心领神会。   从别院出来,贾琮径直去了各国使节聚居的鸿胪区,找着个厨子送了他两样小玩意儿,那人满口答应明日帮他准备一份半成品食材。贾琮心里的小人嘎嘎大笑:“就算你如奸似鬼,这个亏你也非吃不可!”   阳昊的叔叔名叫阳越,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深紫缂丝五龙袍束着蟠螭玉带,看着龙章凤姿威严肃穆,一脸的凛然难犯,可是开口就露了馅:“我说大侄子,叔给你找的这小家伙不错吧?瞧这侍候得多舒坦?要不是叔眼光好,你也遇不到这么可心适意的人罢?”   这人……贾琮觉得自己脚底直痒痒,很想用力踹出去。咬着牙笑道:“王爷请入座。”又招呼着阳昊也坐了,何顺在旁伺候着满了酒,陪着略动了几下筷子,便起身道:“我且去厨下瞧瞧,今儿有样奇异之物,专为王爷备下的。”   “哦?”阳越似笑非笑地看看阳昊,又见贾琮端了个盘子进来,里面盛着十余个大田螺,随着盘子在桌上放下,已是满室浓香。   贾琮洗了手,拿起一个用小银勺挖出螺壳里以香菇、冬笋、蘑菇、火腿拌炒的小丁放到两人面前的小碟里:“王爷,请。”   眼看着阳越吃得津津有味,贾琮笑眯眯地开了口:“可还合王爷口味?”   阳越嘿嘿一笑:“不错,不错。回头把做法抄一份,本王有赏。”   贾琮笑得一脸阳光:“做法倒也简单,只这材料倒要有些费手。就这一盘子,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抓齐的呢。”   “抓?”阳越一怔,“这不就田螺么,难道不是买来的?还要你自己下水去抓?”   贾琮忍笑忍得肚子发疼:“哦,我忘了说了,这盘是焗蜗牛,是法兰西的名菜。”   阳越登时脸皮发僵,声音也变了:“什什么?!这这这是……蜗牛?!”见贾琮用力点头,不觉肠翻胃动,张口欲呕:“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骗得本王来吃这恶心玩意儿!”   贾琮满脸的无辜:“这是法兰西最有名的菜色之一,我好容易才从洋人厨子那里学了来的,专为做给王爷品尝。就这蜗牛,我也找了好一阵才凑够这一盘子呢。”眼中分明写着“不识好人心”这句话。   “你——”阳越实在忍不住,猛地跳起身来直直向外冲出,随即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   贾琮同阳昊对看一眼,均是忍俊不禁。阳昊低笑数声,随即笑容一敛,沉声道:“只此一次。”怎么说也是从小相伴长大的王叔,岂得任人戏弄。这次是阳越玩得过火,不然贾琮这么干第一个发飚的就是他。   贾琮回以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不来给我下药,我吃饱了去整个王爷?!   好一阵阳越才摇摇晃晃地回位子上落座,咬牙切齿地道:“好你个小昊子,从小儿我替你求了多少人情?你就这么回报你叔!”   阳昊得过贾琮提醒,那碟子里的东西便只做了个样子,实则并未入口。这时悠然道:“好象每次都是你出了主意叫我去闯祸的?”   阳越噎住,转头又吼:“贾琮你好胆,胆儿肥得能包天了!连本王都敢戏弄!”   小昊子?贾琮正在偷笑,听阳越又把炮口转向自己,一脸的不解:“王爷何出此言?这本是法兰西名菜,小子费心使钱,方才求得那洋厨子答应传授。王爷降尊纡贵的赏了脸来吃饭,总要好生招待一番,想王爷在府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也就只有外邦菜式了。王爷之前费了偌大心力,撮合我同阳昊,贾琮又岂能不有所回报?”   阳越不由目瞪口呆,看了贾琮半天才道:“敢情这回是本王看走眼了,你小子够阴!”扯住贾琮道:“小子,本王不管你真也好假也好,既是成了阳昊的人,便得安守本份,不然……”说着森森一笑,肃杀之意毕露。   贾琮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阳昊是我媳妇儿,我待他好是应该的,何劳王爷叮嘱。”   阳越听得眼睛越瞪越圆,愣愣地转向一边的阳昊,却见自家侄子脸色平静,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恍若未闻,不由怔在当场,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贾琮瞧着实在好笑,转头又从厨下捧出一大碗汤放在桌子上,动手为阳越舀了一碗:“王爷既然吃不惯这蜗牛,且喝碗汤清清口罢。”   阳越尚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端了碗便向口中送去。方自沾唇,猛地惊觉:“贾琮,这是什么汤?”菜是蜗牛做的,这汤又不知道是个什么……   贾琮轻笑:“这汤无碍的,王爷一尝便知。”   阳越半信半疑,小小抿了一下,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又喝了一口便气得将碗用力顿在桌上:“贾琮你莫不是存心消遣本王,这如何是汤,分明是水!”   贾琮一怔,随即恍然,笑道:“王爷恕罪,是贾琮疏忽了。”说着从边上拿过一包粉末,看也不看便直接洒进汤碗里面。   阳氏叔侄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不解。阳越心知这小子看着稳重,实则暗地里的花样着实不少,不由心下警惕:“这又是做甚?”   贾琮笑眯眯地道:“你再尝尝?”   那表情明摆着汤里有古怪,阳昊看着叔叔一付如临大敌的模样,却有些想笑:“王叔不必紧张,我先试试看好了。”贾琮的性子他这几日倒也摸着几分,是个不肯吃亏的,却也不是个爱生事的,适才已经整过阳越一记,这汤应是无妨的了。   小小喝了一口,便觉一阵鲜香从舌尖泛开,不由接连喝了好几口下去。   贾琮有些小小得意,为什么清末民初时北京八大楼皆鲁菜有名?据说那些大师傅皆来自山东福山(今烟台)。每位大师傅的腰间都拴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的就是晒干碾碎的海肠粉,做菜时捏进一小撮,比后来的味精可提味多了。他这一点是早先得知贾琏手下有人要去山东进货,编了个由头才捎带回来的。   阳昊何等精明,念头一转便知端的:“贾琮,你后来放的是什么东西?”碗中本是清汤寡水,这鲜味分明来自之后的那包粉末。   贾琮一笑说道:“其实就是用海里一种东西晒干以后磨的粉啦,很鲜对不对?”   阳昊微微一笑,不再开口。他倒想看看,贾琮这葫芦里,又在卖的什么药。   贾琮笑容中分明透着几分激将,说道:“那个王爷,你瞧阳昊都喝了,你也试试?”   阳越看看阳昊,抓起碗来先是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然后方浅尝一口,这下品出了味道,将一碗汤全喝了下去,咂着嘴道:“味儿不错,这是什么?”   贾琮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阳越。   阳越一怔,伸手接过打开,开头还好,往后越看脸色越是古怪:“贾琮,你倒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还打算叫本王开买卖?”   贾琮笑吟吟地看着阳越:“王爷分明有意,何必拿着架子来吓贾琮?要说这物事也不是个金贵东西,当地人压根都不去吃的,我随便找几个人也能干了。之所以要送给王爷,不过因着王爷是我同阳昊的大媒,想要送一份谢礼罢了。王爷不允,贾琮自也不敢强求的。”   阳越被贾琮说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恨恨地道:“贾琮你少逞口舌,本王可没阳昊那么好性儿,由得你蹬着鼻子上脸!”说着又将手中那张纸看了一遍,道:“你倒真不贪心,这么一张纸,就能值三成利?”   贾琮仰起头:“一张纸自是不值,可是纸上写的东西值。王爷家大业大,自是看不上这点子小钱,只是有个长久来钱的法儿,总也没坏处不是。若是王爷无意合营,贾琮便将此一项送于王爷做谢媒礼,不过日后那些个生钱的主意,贾琮只好另外寻人了。”   阳越打鼻子里哼出一声笑:“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本王将三成利送于阳昊?他还短了使费不成?”   贾琮便道:“我帮我媳妇儿攒体已,不成么?” 作者有话要说:     ☆、23   阳越险险从原地跳将起来:“贾琮你好生无礼!你知道阳昊是什么人,就敢、就敢……”   贾琮伸长脖子,一脸的‘我很好奇,我很八卦’:“是什么人啊?他不是宗室王爷么?”   阳越呼呼直喘,气哼哼地灌了一杯酒下肚,向天翻着白眼。   贾琮轻轻一笑,凑到阳越边上小声嘀咕几句,然后就看阳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说不出的猥琐:“真的?”   贾琮转身回座,一面答道:“当初人家就这么告诉我的。王爷真想知道,何不试试看?”   阳越两眼一瞪:“贾琮你自己没试过的就敢到本王面前胡说八道?”   贾琮一脸鄙夷:“我才十五岁好吧,用的着吃那个么?倒是王爷年届不惑,正是时候。”   阳越听了个倒憋气,怒目而视:“本王今年三十有五,你小子眼睛怎么长的!”   《本草纲目》中韭菜被称为涮肠草,韭菜和海肠含有人体所需 V E等多种微量元素。 V E被称为生育维生素,海肠在胶东渔民中又称“海鸡子”。这两种菜配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道特别适合男人的菜,具有温补肝肾、壮阳固精的作用。   贾琮把这道菜送给阳越,却叫他气不打一处来,着实郁闷了一把。   笑了几声,贾琮又是一脸沉稳:“今日请王爷前来,不光是想向王爷道谢,还有件小事,想请王爷帮个忙。”   阳越瞟他一眼:“说。”   “听阳昊说江南有不少地方在招人,我正想问问你们,一般人家买人都怎么个买法?是一家子连老带小都买下来呢,还是只挑年轻力壮的买?”   阳越挑了一筷子红油笋丝往嘴里送:“怎么,你院里下人不够使么?”   贾琮摇头:“这不听说江南那边现下买人的多,白问问。”   阳越漫不经心地嚼着菜:“一家子都买的也有,要能会些手艺。大多是只要买回去就能做活的,小的五六岁的也还成,再小就不要了。至于老的,这种时候有谁会要。”   贾琮脸上的笑容略收了些,轻轻转着手里的官窑白瓷薄胎盏,半晌没言语。   阳越瞅着贾琮出神,不由道:“小贾琮,你寻思什么呢?”   小甲虫?贾琮再一次讨厌自己的名字:“也没啥,就是觉着那些老的小的有点可惜,也未必就一点用也没有。粮价不是一两天就能压下来的,身价银用尽了,还是要挨饿。”指不定还有被抢的。   阳昊眯缝着眼一笑:“你找本王帮忙的就这事儿?”   贾琮忙起身为他斟酒:“王爷是大忙人,小子岂敢多加烦扰。就不知王爷可愿发个善心?”   阳越似笑非笑地道:“当着我大侄子,我还能不出力么?你有什么主意,说说。”   小心思被人看破,贾琮有点不自在地摸了下头:“其实说穿了也不稀奇,只是请王爷派几个人往江南走一趟,跟那些买人的抢抢生意。其实把全家都留下也有好处,年岁大了虽做不动多少活,见识却不缺的,只消给口饭食罢了。倒是他一家子都会忠心的。”   “我也不是请王爷将人尽数买到这边来,就签个活契,三五年的就成了。反正都要给工钱,到期时若有想回乡的,只管走就是。”   “三、五年?”阳昊一直听得仔细,这时插言道:“贾琮,你到底如何打算的,且说来听听。”   贾琮微笑:“自内府重修前朝温泉行宫之后,行宫周边有泉眼的地方大都被分赐各宗亲王府,修建养身别院。只是汤山一带原是未开垦的荒山居多,就到了如今,也有一大半的地方还是杂树乱草。”   “王爷若招到人手,不妨便安排到那里,等明年开春了栽种桃、杏、梨各色果树,不是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么?三五年后便可见收成。不过,有温泉的地方比别处暖和得多,真正有大收益的还是冬天。”贾琮从怀里又摸出张纸:“这个是温室大棚,其实也不是新鲜东西。凭王爷的身份,弄些琉璃瓦不难吧?”见阳越接了去细看,又道:“京城冬天最是缺菜的时候,只怕都不用送出去卖,自然有人上门来。”   阳昊侧身过去看了一眼,转头向贾琮道:“王叔庄子是有,可也安置不了那许多人。你是不是打算让四周的庄子都来效仿?”   贾琮一脸的理所当然:“那是,你是皇上他兄弟,王爷不就是叔叔辈的么?就凭这辈份,跟在他后面的人就不会少。”说着眼珠一转:“对了,王爷若有兴致,不妨在庄子里修个露天温泉,四周种上那几种树。到花事盛时,泡在汤池里看四下花雨纷飞,岂不有趣?或是梅花,白雪红梅琉璃世界,那才叫仙境呢。”   阳越轻笑:“说得本王倒是动心了,不过你小子鼓动本王种果树,那结的果子要怎生去处?难道还叫本王去开个果品行不成?”   贾琮一笑:“这好办,回头我把做水果罐头和果酱的法子写给你,还有果冻,再冠个皇家出品的名头,保证你数钱数到手抽筋。”   阳越眼珠一转,存心刁难:“你怎知人家就一定肯来京城?若有人不肯呢?”   贾琮想想,便笑:“如果有人实在不愿背井离乡,那也不是没有办法。”说着转向阳昊:“你还记得那天看的番薯么?”   番薯虽高产却价低,农户往往不愿大面积种植。实际上此物用处颇多,做成粉丝可以经年不坏,用来酿酒也很好。   番薯酒?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贾琮擎杯向阳越示意,慢悠悠地道:“受灾的三个省不是暂禁酿酒了么?”阳越怔得片刻,忽地哈哈一笑,举杯干了。   一顿饭吃完,阳昊见贾琮小脸红通通的,不时抬手揉眼睛,便唤进何顺,命他带人扶了贾琮去歇息,自已送了阳越出门。   “这是打算留下来了?”走在庭院里,阳越不在意地问了句。   “且先养着罢。”阳昊一脸的不以为意。   阳越吞下一声笑,眼中满是玩味:养?就眼下这架势,只怕贾琮不这么想。   话说贾家这小子,莫不真是财神爷跟前的童子来投胎的?   送走阳越,阳昊返身回了后院。何顺迎上前来:“贾少爷多吃了几杯,已经睡下了。”心下着实瞧不上,主子身边哪个不是曲意奉承,何曾见主子还没歇下自己先躺倒的?只贾琮名义上是阳昊的人,他身为总管,便再看不上眼,面上也须恭敬。   阳昊却不甚在意,这些日子他被贾琮忽视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平日里见惯了低声下气的奴才相,贾琮这态度全出本心,倒也不会惹他生厌。只是想到贾琮不怕他的起因许就是那特别的见面方式,他便觉着牙根有些作痒,不免又嫌贾琮只做了一样蜗牛未免少些,还有那三成的利也太低了,该要对半才是。   原是想直接回去的,一转念却进了贾琮睡觉的里间。看着他小脸红红地象是染了胭脂,不由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抚过,顺势除了外衣,在边上躺下。   贾琮醒来的时候天已暗了,阳昊早也不见人影。身下清凉凉的,想是被上了药。贾琮双目微阖,内息三转,周身的酸意已经轻了许多。   好吧,他承认自己有嗨到啦。随即又撇撇嘴,就冲阳昊那个熟练劲,最好不要往深里想。   帐子被轻轻撩起,床前立着位青衣少女:“奴婢彩凤,见过公子。”见贾琮起身,忙上前服侍:“可要用些吃食么?”   “哦。”贾琮点点头又摇头:“不必了,我不饿。”收拾齐整,彩凤捧过一块玉佩:“公子,这是主子送你的。”   贾琮接过来,触手微凉,迎着灯光一看,是块极好的羊脂玉佩,一面雕着卧鹿衔芝,一面是双鹤翔舞。刀法精炼,玲珑奇巧。   他师叔精通阵法,后世灵气匮乏,用以布设法阵的晶石灵石之类更是踪影难觅,通常便以玉石替代,因此这等质地的美玉他着实见过不少,倒是这雕工不凡。   顺手又递回去:“找地方收起来吧,我这衣服用这样的东西不搭调。”心下不免可惜:若是块素面的该多好,刻个聚灵阵随身带着,可比自己到夜里才能练功强多了。   跨出门去,便见第一次引自己前来的小厮灵犀挑了灯在前引路,贾琮没话找话,随口问道:“你跟彩凤原就在一处么?”彩凤灵犀,这两个名字听着就能连在一起。   灵犀回头一笑:“不是,何总管是小的叔爷爷,小的跟来学着当差。彩凤姐姐是主子才从王府调过来的。”   贾琮随意挥挥手,打发灵犀回去,自已顺着荣宁街晃了起来 。   听阳昊的口气,玻璃镜招标办得颇为成功,一时的财政吃紧已经有些松缓。贾琮心下不由冷笑:所以才有心情来跟他滚床单?   要抓紧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24   经他明里暗里提醒了几次,贾赦偶而也会问上一声,迎春的性子较之原著已然有些不同,只是养就的柔懦,竟是再改不过来,贾琮也只索罢了。她那乳母行事不妥,他也并不打算出手,只等贾母查赌的事情出来,自然而然便发落了。写第一本书得来的钱他托了贾琏,说好两人各出一半,为迎春添置一处庄子或是可以收租的铺面,便是日后的陪嫁。   这时候女子完全属于自己的财物,也就只有陪嫁了。   再过些天,便是迎春十八岁生日,贾琮打算找个机会同贾赦提一下迎春的婚事。原著上迎春出嫁是在明年贾政回来之后,只是现在的情形让他有些把握不住的感觉,万一阳昊……他必须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慢吞吞地踱进自己的小院,一面换衣服一面说:“把庄上送来的樱桃挑一盆子送去给大姐儿。跟我哥哥说若明儿得闲,一处坐坐。”早有展颜应声去了。   不多时展颜回来,在门外便道:“二爷,琏二爷过来了——”话犹未了,贾琮已趿着鞋迎将出来:“哥哥请里面坐。”又问:“哥哥可用了饭么?”   贾琏便笑:“我家这丫头有你当叔叔可是沾光,吃的玩的都是你打点。我这当爹的少不得替她来谢上一声。”见贾琮亲自倒了茶,忙接来吃了,见边上两三个丫头皆是屏气凝神,垂手恭立,不觉暗自点头,却又摇头一笑。   贾琮却没瞧见,出去捡着贾琏平素爱吃的吩咐了几样,又要了一壶果子酒来,便命众人退下:“你们都吃饭去罢,回头叫人来收拾。”   见此情形,贾琏便知贾琮是有话要说了。自家弟弟这几年越见出色,聪明却不外露,合家上下竟没几人知道他一身本事。暗中出了几个主意,每每叫自己眼前一亮。最难得的是将同胞间兄弟姐弟情份看得极重,便是自己,这点上也是不如。   只是这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家中一干长辈除了老爷和代儒太爷能得他关心几句,其余便是老太太他也就是随常请安问候,平辈兄弟姐妹间也是一样,除了有限几个,大都是淡淡的,仅是面上礼数周到罢了,有次问他,他只说了句“话不投机三句多”。   贾琮在贾琏对面坐定,略劝了一回酒便不再续杯,只挑着几样清淡的随意夹上几筷子。一时贾琏也不吃了,笑道:“琮弟这些天总在外面走动,你侄女可是想得不轻。”   贾琮浅笑:“明个我就瞧侄女去,正有件好玩的要给她呢。”说着脸色一正:“请哥哥过来原不为吃酒,倒是有件事情要请哥哥帮个小忙。”   贾琏笑道:“你说便是。”   贾琮便道:“世人所称的慧纹出于何处,哥哥可知道么?”   贾琏一怔:“那慧娘都去世多少年了,你打听她做甚?”   贾琮轻笑:“我曾经听人说过,慧纹同前朝顾家露香园画绣一脉相承。慧纹虽不可再得,顾家却还有人在的。”   贾琏眼光一闪,不觉换了付表情:“你且说说看。”   贾琮掏出两张纸来:“只请哥哥派个信得过的人走一遭松江府,牵个线就成。”   贾琏犹疑不定,接了纸来看时又是一怔:“你要买他家制的墨?这个……佛手芥六十坛,你小子当饭吃啊!人家一年怕也做不了这么多!难道自己不吃都卖给你?”贾琏哭笑不得地指着贾琮。   贾琮晃晃脑袋:“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人家不愿也无所谓。只是顾家如今已非从前可比,那墨须得以松烟和油脑、金箔、珍珠、紫草、鱼胞等物捣两万杵方始合成,他们拿着方子,也未必有那时间力气去做出来,更别说只送不卖了。我如今先付定金,等于把料钱提前给了,难道做翰墨生意,还不如靠女眷刺绣养家?”   “至于这芥菜,鲜香酸辣,可放一年不变味,佐酒尤为爽口。味道既好,更胜在难得,用来孝敬老人,或馈赠亲友都是极好的。”   贾琏拿手搓着下巴,转着眼珠子核计着。半晌方道:“也罢,我便遣人去问问。不过那露香园最出名的是画绣,你若有意营运生财,何不做这个?此前江南大水,尽可趁机去招些绣娘过来。哪怕你原先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也比那墨省心。”   贾琮一笑:“我总得有个自己的营生,那些玩意儿东西只好给别人去做,我却不便出面的。若是得利太多了,又招人眼。我就想弄一两处不大不小的庄子,有个小小赚头,够我淘换几样喜欢的雅物就成。”知足者长乐么,再说他想要的东西,十之□□都是有钱没处买的。   “露香园画绣皆以历代名画为蓝本,往往二、三年方可得一成品。一来时间太久,二来那些绣娘手艺再精,画中的意韵却是出不来的,反显得匠气。要我说,那画绣倘是到了我手里,只合好生收着,兴致来时细细赏玩,断舍不得拿出去卖钱的。不过若哥哥有这意思,我倒有个主意。”   贾琏漫不经心地道:“哦?你且说说看。”   贾琮笑道:“若能找着门路,有那等坏了事的官宦人家,眷属发卖时招几个手艺好的自是不难。大家子里出来的多是通晓诗文书画,才能品出其中真味,以期画绣合一。若因此不必陷于烟花污浊之地,也是份功德。”   贾琏不觉一怔,定睛瞧了贾琮一眼,道:“你倒是想得周全。”   贾琮眼神微黯:“我也只是一时想到罢了。本朝杀人不多,合家获罪的却也不少见。其实外头男人们干下的事情,内宅妇孺如何得知?便是知道,能劝得动的又有几个?却要共担罪责。”想到日后贾家‘飞鸟各投林’的结局,摇摇头不再开口。   贾琏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快得贾琮一无所觉。低头喝了口酒,随口问道:“我记得原先那个陈福不是专替你跑长差的么,怎不派了他去?”   贾琮一笑:“去年我叫他在浙江买了片竹山,就在往来福建的路上,现今正照看着。”   贾琏听得皱了眉:“怪道你过年弄了一大车笋衣笋干回来。只是如何想起买竹山,不过出些笋竹,还买得那么远?”   贾琮心下暗笑:竹山上能吃的可不光是笋。想到前世吃过的竹鼠肉和竹荪,贾琮不由暗自咽了口唾沫:“哥哥且不必问,等今年冬天自然知道。”念头转了几转,决定干脆一次性解决完事:“我从书里找到两样东西,想让哥哥庄子上找块空地,种出来瞧瞧。”   贾琏不由好笑:“你竟迷上种地了不成,去年就听说陈福大老远从福建带了东西回来种,如今又开始种竹子,这又想种什么?”   贾琮因将马铃薯、玉米二物习性、产量大略说了,又道:“这两样东西前朝便有人带入中国,只是尚未广为人知,种的地方不多。非但产量极高,亦且不必良田,山坡田头尽可种得。不是说民以食为天么?这几年国家连接受灾,朝廷于此必定看重。只要哥哥种成了,拿到产量实数,找个门路报上去就好。”   贾琏心下盘算良久,方道:“琮弟替我打算,我自心领的。只是这几年,做哥子的已经得了弟弟不少好处,这两样东西,还是琮弟自己种了就好,毕竟日后要出仕的,比不得我。”说到最后,不禁嘴里有些发苦。   贾琮听得皱了眉:“哥哥这叫什么话。我这性子哥哥还能不知道,最怕繁琐的,便想当官,我也不找这样事情干,纯是找不自在呢。哥哥是府上长房嫡长子,便不任实职,能升个爵位也是好的。”想想又加了一句:“日后侄女说亲,也体面些不是?”降等袭爵,贾琏同东府的贾珍一样,只能袭封三品。到了贾蓉这一辈跟贾琏的儿子,就只能捐官或是靠科举出仕了。   贾琏眼神闪动,慢慢点了下头。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贾琏便要回去,见贾琮起身相送,伸手止住:“天不早了,且歇下罢。”贾琮便笑:“多吃了几口,正想走走呢。”   贾琮只走了两步,便慢了下来,实在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倒不担心等下说的话贾琏不信,只是若他所谋成真,对红楼剧情的改动未免大了些。   贾琏回头不见他跟来,诧道:“不是说要走动么,站着做什么?”   贾琮犹豫着顿住脚步,一脸纠结地看着贾琏。   他自异世而来,几年来行事一直小心翼翼,怕的便是将身边之人的命数改动太多,触及这个世界的规则。   每个世界有它自有的法则,他一个连筑基还未有成的修真学徒,也没那能力和胆子去打乱。一旦引来天罚,则后果实难预料。轻则反噬已身,重则灰飞烟灭。   可是,他占用了本不属于他的身体,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承担属于这个身体的责任。   在他进入红楼的那一刻,他便同现世的家人结下因果。   那么,就这样吧。贾琮在袖中轻轻握拳——他眼下最大的危机还是来自阳昊,至于天罚,他要保住的不过区区几个小人物,无关国家气运,天道纵然有所惩戒,也不会多严重。   虽说是红楼的世界,但这世界并不是只有红楼。再说他可不信,自己会平白无故进了一本书!向窗外的天空看了一眼,没准这时候,正有人看戏看得不亦乐乎呢!   要拿我打发时间,多少总该补偿我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     ☆、25   此时正值初夏,微风拂过,池中的荷叶随着款款摆动,摇曳生姿。附近植有不少茉莉、珠兰之属,轻风细细,呼吸间暗香浮动,沁心怡神。   贾琏却不知片刻间贾琮便转了许多念头,看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不解:“琮弟若有为难之处,何妨说出来大家商议。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或者有法子也不一定。”   贾琮定了主意,面上还是带了些迟疑不决:“我也不想瞒着哥哥,有句话我憋了好些天了,可这话委实有些个荒唐,不知道该不该说……”   贾琏不在意地一笑:“自家兄弟有什么该不该说的,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就是。便你说了不该说的,我也只当没听见。”   贾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前阵子我去瞧侄女,在哥哥院子外面听到有人说话,因是离得远,那两人没看到我,一路走一路说,正叫我听见几句,说什么利钱,又是收帐什么的。”眼光瞟过,见贾琏脸色渐渐凝重,又道:“过了几日,我碰见个朋友,他含含糊糊的,说咱家有人在放帐,可不就对上了?”   贾琏听到此,却反收了怒气,回身向椅上坐定,淡淡道:“那两人是谁,琮弟想是瞧见了?”   贾琮轻声道:“是嫂子手下得用的,旺儿两口子。”   ‘啪’地一声,贾琏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恨声道:“好个糊涂的婆娘!”他霍地立起,在室中快步来回:“你倒说说,这府里有哪里亏了她了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当家奶奶,居然去贪这点子小利,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贾琮忙道:“哥哥且莫动怒。大户人家的下人,多有借了主子名头在外行事的,好处自家得了,恶名儿却是主家担着。嫂子是大家闺秀出身,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担心那旺儿,若单是按常例收些利息也还罢了,怕的是他仗了咱家的势肆意妄为,万一惹来御史弹劾,不是给家里招灾引祸么!”这两口子是真心不敢相信啊,别的不说,一个能被天聋地哑的林之孝,说是“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的儿子,就是个惹事的根由。   贾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想给贾家招灾引祸,他还不够格儿!”说着抬腿要走,却被贾琮用力扯住:“哥哥且略站站,消消气再回去。我瞧着嫂子这几年也不容易的,当着这么大个家,劳心费力不说,桩桩件件都要安排齐全,难免有不凑手的时候。家里几处庄子的出息哥哥也知道的,嫂子想生个法儿贴补也在情理之中。”见贾琏脸色稍缓,又道:“若论起来,嫂子对家里便没功劳也有苦劳呢,哥哥便看这点,也该好生和嫂子说才是,若因此伤了和气,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贾琏不由叹气:“我也不知什么命,一般是娶老婆,别人家里的都是知冷着热,相夫教子,偏我这个是单知道掌家揽事,吃醋拈酸,只不叫我有舒心日子过!”   贾琮便劝:“哥哥且想,嫂子能干,哥哥不也省了好些心?要说吃醋,我看也不尽然。嫂子想的不过是‘长子嫡出’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是正理。”说着又一笑:“哥哥自己也一样罢,人都说嫂子管着哥哥,我却知道哥哥并不是那真个乱来的。不然嫂子就是再厉害,还能管到外头去不成?”   贾琮睁着眼睛说瞎话,贾琏纵是老脸皮厚,也不禁心里发虚,面上发热,轻哼:“你倒知道了!”随又脸现愁容:“饶是这样儿,还不是……”却将半截话咽了下去。   贾琮知他未尽之意,也是皱眉:“正为这个,我才想着要跟哥哥说。那些平民百姓,一提起放帐便没个好话,动不动就是……我虽不信,但此事有伤阴骘却是世人皆知。”   贾琏听得动容,他如今并不象原著里只为荣府打点庶务,手上掌着不少田庄铺面,常在外面跑的,有些话早也听过。贾琮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可不就是‘断子绝孙’!想想自己与凤姐儿成婚已近十载,早年的通房尽被打发了不说,陪嫁来的平儿也不得亲近,为的不过是早得嫡子。无奈天不遂人愿,至今膝下只得一女,早就郁闷不已,猛然又得知凤姐儿可能在外放帐,联想到一处,刚消下去的火气一下又冲得老高:“无知妇人,真真可恨!”   贾琮淡淡一笑:“嫂子再精明,终归是深宅妇人,见识短浅些也不为怪。哥哥好生劝着,便为了大侄女着想,嫂子也会思量一番的。”   贾琏长叹口气,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一口喝干。贾琮目送他离开,心下默算着原著中凤姐在来年元宵后小产,当时她怀孕六、七个月,那么最初的时间大致是今年六七月间。   贾琏如能压服凤姐儿,将外头那一摊烂帐收拾了,那时他便会出手,给凤姐儿保下一个嫡子。要是她一意孤行,就别怪他袖手旁观了,等她流产,贾琏还会再姑息她!   自然,他不会忘了让贾琏‘顺便’查到凤姐这几年借他的名义,暗中包揽的几桩官司……   贾琮微微扬了扬嘴角,眼神深幽。   叫贾琏一说,贾琮便觉自己这些天确是往外跑得多了些,疏忽了小侄女。正巧飞白送来做好的琉璃珠,便揣了去跟小姑娘献宝。大姐儿原是嘟着小嘴使性子不理他,看到那五颜六色圆润玲珑的弹珠,立时笑了出来。   这珠子是贾琮找匠人定做的,那天阳昊提起造办司制的第一批镜子已经成了,他便又说了镶拼式反光玻璃灯罩和磨砂玻璃,让阳昊叫人试试,在贾琮看来,如今那些玻璃制品实在是不够看。见阳昊沉呤,又问:“造办司对外接生意么?我想定制点东西可成?”想想又补了一句:“就是我照价付钱,他们按我说的做东西。”   “定制?”阳昊似笑非笑:“还算不错,没说白要。只可惜造办司从来不做外面的活计。”   “哦,那就算了。”贾琮有些可惜,不过也无所谓:他想给小丫头弄付跳棋,首选自然是光滑的玻璃珠,可是用木头的也没差。   阳昊见状倒是一怔,细问之下才知是给侄女做玩物,没好气地道:“不过是侄女就这样,等你自家有了孩儿,还不宠到天上去。”   贾琮微笑:“大姐儿不是那恃宠生骄的孩子,多疼些也自无妨。”突然念头一转,想起北京的料器天下闻名,做些彩色珠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叫飞白去打问,果然那工匠说:极容易的。拿到手一看,虽不象玻璃珠晶莹剔透,却是精白底色加了彩色旋花,别有一番可爱。另配上木制六角棋盘,便是现世小女生爱玩的跳子棋了。   抱着小丫头细细教了下法,然后陪着下了好几盘,又许她明天说故事,直到天色渐晚,凤姐叫人来留饭,这才婉言辞了出来。   在家宅了几日,期间去寻了贾琏,将意中的两位同年说给他听:“杜年兄是庶出,行三,与姐姐同年。两个哥哥比他大不少。父亲是翰林院修撰,祖父曾任内阁大学士,如今已经致休。刘年兄大姐姐一岁,家里是耕读传家,曾祖做过一任知府,之后没有当官的。家中有父母兄长和妹妹,父亲是举人,哥哥是秀才。据他说嫂子性情温善,是个好相处的。”催着贾琏再去查看:“我问了都没定亲呢,就不知道有没有意中人了。”倒叫贾琏一场好笑:“年纪不大,恁地会操心!”   贾琮想要不是担心万一要跑路,我犯得着这么急么。   贾琏细细看了贾琮写的东西,沉呤着道:“杜家无须问了,那姓刘的我找人探探吧。”见贾琮不解,解释说:“杜家我听说过的,原籍山东,只这一支在京城。杜老大人有两嫡两庶四个儿子,尽都出仕,除了有一个在外面当提刑,另三个都住在杜家大宅里。”   贾琮听出来了,这杜家是个大族,暗中的争斗怕也不少。既然如此,那便不适合迎春。 作者有话要说:     ☆、26   没两天,贾琏便给了回音:“你看人眼光倒好,那刘棠我瞧着也不错。不过有一桩儿,这刘家当家的是刘棠母亲田氏,是个知府之女,最要讲究上下尊卑的。大儿媳嫁进去三年多,儿子都养下了,还是小心翼翼的立规矩。这样的人,只怕不愿娶个门第高的媳妇来压自己一头。”   贾琏既如此说,只怕已经在暗中探问过了。想到自己一番心思全成了白费,贾琮不由泻气:“姐姐这年龄,在别人家就不出阁也定了亲事。老爷向来不留心这些的,老太太也……”想到书中贾母做寿,南安太妃来府,一家姐妹中贾母却只令探春拜见,一是迎春自身不够出挑,二也可见于迎春并不如何在意,无怪日后贾赦将迎春许于孙绍祖,贾母虽‘心中并不称意’,却‘何必出头多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一念及此,贾琮便在心下发狠:说来说去就是贾赦不上道,要是早早替迎春打算好,哪还有这些烦心事!   贾琏抚额道:“迎春这脾性也叫人发愁,其实前二年我这里也有人递过话的,只是我哪里敢接腔?尽都推了。低些的攀不上,差不多的人家儿,少不得打听打听姑娘,谁家愿意抬个木头人去当媳妇?”看贾琮不出声,又道:“这事急不来的,且慢慢看着罢。”   贾琮抿着唇握了下拳,迎春的命,他是改定了。   将前次在韩府得的棋局送去紫菱洲:“这是我在外头见着的,想着姐姐喜欢,录了一份来。这局棋可是难住人了呢,姐姐不妨试试手。”   迎春欢喜收了,她虽得了贾赦吩咐,跟着凤姐儿学些理家之法,那遇事便先怯三分的懦性却还是甩不脱。贾琮心下无论如何想不通,棋风绵密细腻,间出奇招的迎春,为何在处事对人时如此束手束脚。   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打量迎春一眼,见她一头乌润如墨玉般的长发绾成家常发式,单插一根白玉如意簪。天水碧越绫短襦,蕊黄丝绦束着葱白绫子长裙,裙上绣着成簇的茉莉,看去清新雅致。微低着头坐在那里,双手笼在袖中,端端正正搭在膝上。   想想迎春的年龄,再想到自己前路莫测,贾琮终是开了口:“我有句冒失的话,还望姐姐莫要见怪。姐姐平日常看太上感应篇,中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之句,姐姐觉着咱家有贪冒于财,欺罔其上,或是干求不遂,便生咒恨的人么?若有,则姐姐以为当如何处置?”   迎春似乎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道:“可是琮儿听见什么事了?”   贾琮摇头:“我是说,假如。”   迎春便道:“这世上什么样人没有呢?也处置不完的。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能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   贾琮听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教二姐姐管家,这一家上下又如何辖治?”   迎春笑道:“多少男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哉?”   贾琮叹道:“受人恩惠不知感念,别人略有不到处便要怀恨甚至于报复,此等行径,何异于中山之狼。姐姐只道善恶终有报,却不想那为恶的便是有了报应,受害之人也已经受了害了,倘只损些钱物还好,若是伤及性命,那报应来不来又能如何?”   迎春面上掠过一抹苍白,仍强笑道:“何至于此?”   贾琮正色道:“我并不是想吓姐姐。咱们家的女孩儿,日后便不象琏嫂子那样为一家主妇,自己的院子总要管的。那些个阴私下作的行径,姐姐平日里跟着嫂子难道没见过不成?姐姐大度不去理会,只会纵得人越发张狂。姐姐想过清净日子,却不知人心险恶,有些人专是得寸进尺的,姐姐若遇上这等人,要如何应对才是?”心下冷哼,原著里你那个奶兄玉柱儿两口子,不正是如此么?自家婆婆偷了姑娘的金凤换钱去赌博被拿了,玉柱媳妇竟大模大样地找上门来,要求迎春出面为她讨情。当有人出面指责时还‘因素日迎春懦弱,都不放在心上’,振振有词地算起出入帐。而做为主子姑娘的迎春,也只能说:“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阻止想去回禀凤姐的丫头:“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便是有探春代为出头,平儿也只息事宁人。   闹又如何?气又如何?依旧不会有任何效果。迎春其实看得很清楚,所以,即使残酷的现实出现的时候,依旧如一泓静水,无欲无求,随遇而安。   可是现下迎春的处境较原著里不知好了多少,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难道真是剧情改不得?   看迎春微低着头不出声,只用手指拈着衣带,贾琮吐出一口长气,无奈地摇摇头:“姐姐,你如今在家里,我跟哥哥多少还能护着你些。可你终有一日要出这大观园的,若是遇到事情,难道都这么忍着?”   咬咬牙,贾琮硬起心肠道:“譬如现今,假使有人把主意打到我和哥哥,或是侄女头上,姐姐会怎么做?”看着迎春浑身一颤,便停下话头。   其实迎春这种性格,前生今世都不少见。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小人物,没有背景,没有野心,在一个缺乏保护的环境里存身,最怕沾惹是非,只知安份守已随波逐流,将对未来的希望寄托于天道或是上位者的公平。   然而,天道茫茫不可求。   公平?对上位者来说,公平就是做给人看的。   用近乎悲悯的目光看向迎春,她没有多少心计,也并不圆滑,更缺了机敏,然而温柔敦厚,宁静淡泊,是那种值得娶回家呵护的好女人。   那个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精心穿缀茉莉花的美丽身影,并不让人惊艳,如果等到了那个能够欣赏她的男人,她会回报一个安馨而温暖的家。   贾琮虽不甘心,却也只能暂时做罢。只在家中日日逗着大姐儿认字下棋,也不敢全把八股文丢下,找了前几科的试题一篇篇做来练手——毕竟他还惦记着功名,虽说多半是不中的,也要考过才知道不是。   只是八股文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几日间他拿起刻刀轻灵如羽,提起毛笔便沉重如山,一气之下索性掷了笔,找了些馒头屑去喂池塘里的鱼。此时正是荷花最盛的时候,池中满目青翠,几抹浅红点染其间,别有一番风致。   正在自得其乐,写意兴冲冲进来:“二爷,我父亲回来了,带来几大棵樱桃,种在盆子里的,结得一串串儿的!”   贾琮听得两眼放光,快步走了出去。后世时常有人在花盆中种水果,不过都是小株,基本上摘完了果子就没法看了。安子诚送来的是大号白瓷盆,里面的樱桃树约有一人来高,翠叶葱葱朱实累累,看去极是喜人。一辆运货的马车,只装了六盆。   贾琮极是满意:“路上没叫人看见罢?”安子诚笑回道:“知道哥儿不想招眼,特特用篷子罩着的。”   贾琮点头一笑:“你也有日子没回来了,先带上写意家去罢,替我向妈妈带个好儿。等下让飞白也回去。”便命:“留下两盆在这里,送一盆给老爷,一盆给哥哥。然后老太太那里,二婶子那里都送一盆,就说是老爷外头得的。”迎春那里就算了,便送了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小半儿到她手里,还不如请了她到自己这里来吃。   喜滋滋地自行动手摘了几粒红玛瑙般的果子,随意用水一冲便送入口中,果然这刚从树上采下的,比直接送进来的果子又可口些。   盆栽樱桃看着喜庆吃着清甜,贾母等见了尽皆欢喜,厚厚打赏了送去的人。贾赦更是觉着儿子为他挣了脸面,贾琮去请安的时候和颜悦色,又赏了四色玩器。贾琮灵机一动,和边上的贾琏对望一眼,贾琏便趁势‘无意间’提到一个朋友的小妹今年十八岁,上个月办了儿子的满月酒。   果然,贾赦微微怔了一下。贾琮低下头,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很快贾琮就笑不出来了,转天衍波来见他:“二爷,何总管叫人带了句话……”   贾琮一皱眉:“说。”   “是越王爷,说想请二爷帮个忙。”   “阳越?”那家伙又出什么妖蛾子?“他还用找帮忙的?”他一王爷,只有人求他的,还有他玩不转的时候?   衍波躬身道:“越王爷想问问,二爷那种盆种的樱桃哪里出的,若是得便能帮他老人家办上几盆更好。”   贾琮瞪着面前毕恭毕敬的衍波,连气都不知道怎么生了:“他堂堂一王爷,还差这几棵樱桃?”忽地想起:“不对,他怎么知道这东西的?!”眼神一扫,虽说将澄心和衍波带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另有主人,但做得这么明显,还是让贾琮大感不快。   衍波不是没经过事的,被他一看却也心头一跳:“不是小的们,是二夫人那边传出去的,说是荣国府有在盆里种的樱桃树。王爷听了,便说定然是二爷的手段。”   贾琮磨牙:早知道就不种那么大棵的,既没那么显眼,也不用送那边去了,自已一家子闷声大发财多好!没好气地道:“那东西种了几年才长成这么几棵,哪里还有多的?你叫他找个大号的盆子,我免费提供樱桃苗!”   衍波顿时噎住,在他的认知中不管那位王爷,无论看上什么奇珍异宝,主人都是欢欢喜喜拱手奉上,今番不过是棵樱桃,却在贾琮这里碰了壁。   贾琮却不理会,任凭衍波在边上抄着手,一脸为难地赔笑:“据小的看王爷也不过新鲜两天罢了,要不二爷这两盆借王爷摆上几日,然后就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27   借?贾琮心中嗤笑,说得好听,怕是刘备借荆州的借吧?在房中转了两圈,便道:“按说两棵樱桃,也不值什么。只是我的东西不白给人,他想要,就拿石头来换!”衍波来了快两个月,也常见他刻石,听得这话便笑了:“小的这便去说。”阳昊置下的别院就在荣宁街不远,盏茶时分便能打个来回。   衍波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引着个男仆推了辆小车来,端下一个箱子,又将樱桃搬上车运走。贾琮面上不显,衍波却觉着颈后寒意森森,忙不迭开了箱盖:“王爷说他府里佳石甚多,这里一半儿换樱桃,一半儿给二爷刻着玩。二爷再弄出了什么新鲜好玩的物事,可要想着他才是。”   贾琮定睛看时,只见箱中大大小小放了足有十余块,青白红黄缤纷交错,一时间怒气全消,竟是欣喜若狂。   “这……这是兰花青?黄金耀、美人红……”贾琮手都抖了,捧着那块成人拳头大小的金玉冻,两眼瞪到发直。   除了两块上好的和田玉籽料,其它都是青田所出上品。原本他觉得阳越能拿出一两块已经不错,谁知送来的是一箱,且块块品质不凡,倒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看了许久,终是觉得收了这么大一个礼包,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从柜里抱了个二尺长、一尺宽的大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样东西。   乍一看,就是个木头底座上竖着根木杆,杆子上端再展开三片椭圆形尺来长的木叶。衍波看得两眼全是问号,贾琮一笑,招手让衍波立在面前,然后转动后面的摇把,立时那三片木叶飞快地转了起来。   衍波讶道:“好大的风!”   贾琮轻笑:“你来试试,比打扇如何?”   衍波转得几下便一脸惊喜:“这可方便多了,也省了气力。”   贾琮一笑,将古代版手摇式风扇放回盒子,又想到阳越之前让自己栽了老大一个跟头,贾琮顽心突起,找了块寿山白芙蓉,不多几刀,手上便趴着一只白生生、圆滚滚、咧着嘴笑容可掬的——小猪。   那憨实中透着一丝狡狯的神态,怎么看怎么象阳越。也放进去:“且再走一趟,把这个送给越王爷。就说我多谢他了。”看着衍波眉毛乱跳嘴角直抽,贾琮心情大好。   挥退衍波,贾琮将心思全扑在了这些石料上。觉着自已穿入红楼,就数今天最是开心。反复看了几遍,捡出其中三块,其余的细细收好。命飞白找了相熟的匠人,看着解成料子,然后便一连几日泡在书房里,便是小侄女跑来看他,也只是抱着吃了顿饭,倒叫大姐儿好生失望。   上辈子网上有人说人生就象杯具,放把牙刷,把它变成洗具。问题是贾琮来了这个时代,杯具是随处可见,牙刷却还没发明出来。   这天,贾琮正捧着新鲜出炉的原石镇纸细细查看,这件东西费了他不少心思,如今只待最后的修整打磨便可大功告成。   这块青田雅石不过握拳大小,在阳越送来的石头里,质地最为普通,然石上以黑白灰三色为底,带了少许红绿,却是妍丽多姿。贾琮思量许久,才放弃了解石为印的打算,而是以石就势,做了个玩件出来。   远山一抹,近处墨荷红莲,一只翠绿的蜻蜓悬停在莲花之上。   有人轻轻叩响房门:“二爷,老爷请二爷过去说话呢。”是淡彩。   “哦。”贾琮心中一喜,莫非便宜老爹终于作为了一次,迎春的事儿有头绪了?   贾赦看着儿子请了安,随意挥了下手。然后道:“今儿找你来,却有件事情要问你。”   贾琮一脸恭敬,垂手道:“老爷请吩咐。”   贾赦便问:“你先前送的那樱桃,还能弄到么?”贾琮听得心里一‘咯噔’,难道又有人来要?忙回道:“老爷不知道,这是我在外头找人种了好玩的,总共就这么几盆,哪里还有多的?其实也不难,就是找个大些的盆子把树苗儿栽下去就成了,只是长得慢些,要几年才得。”那几盆金桔干脆别拿过来了,省得又遭人惦记。   贾赦一怔:“是你自己种的?古怪点子倒是不少,这又哪里学来的?”   贾琮摸摸头:“就是学的广东那边贡荔枝的法子么。”贾赦也不由笑了:“亏你想的出来。”随即又微微皱了眉:“才刚老太太找了我去,说是北静王爱这樱桃,想要两盆。”   北静王?贾琮暗叫不妙。整部红楼,真正可以算入特权阶层的,只有元春、北静王、忠顺王等寥寥数人,这些人,贾琮一个也不想沾上一星半点儿!   贾赦见儿子不吭声,似是想到什么,突地冷了脸:“琮儿你老实说,那年宝玉被打,有没有你的首尾?”   贾琮正在脑子转得飞快,想要生个法儿推托,叫贾赦冷不丁一问,不由得怔了,只道:“老爷说什么,我没听懂?”   贾赦见了,顿时脸色发黑:“我知道你看不惯宝玉,可你做事也有个分寸!宝玉行事不检是真,你勾连外人整治自家哥哥,难道就是好的?!”   贾琮被教训得糊里糊涂,实在想不通怎么贾宝玉挨打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只是这事儿可得说清楚了,不然要是传到贾母那儿去,老太太能抡着拐棍来找自己拼命:“老爷这话从何说起,宝二哥跟儿子并没什么过不去的,只是平素不太合拍,不常在一处罢了,情分还是有的。他被打得卧床不起,儿子也担心着。要说串通外人,儿子就更不明白了,来跟二叔告状的是王府的长史,那时儿子才多大,若说有那本事支使忠顺王,老爷您信么?”   贾赦拧着眉,只拿眼盯着贾琮:“本来我压根没往你身上想,但你方才即说那樱桃是你生了法儿种出来的,你倒说说,忠顺王府里那两棵又是哪里来的?”   “忠顺王府也有?”这可真叫奇了怪了:“会不会差不多的东西,叫人认错了?”   贾赦哼声道:“前几日王府开宴,当场将满树的樱桃摘下来吃的。”   贾琮心下狐疑,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老爷可知……那忠顺王名字叫什么?”   贾赦微眯了眼,淡淡道:“单讳一个越字。”   果然。贾琮用力握了握拳,面上却苦笑:“儿子前些天认识个人,说自己有好石头,把那樱桃换了去。”他最近见天泡在石头堆里,贾赦也知道的。见贾赦了然,又咬着牙挤出一句话:“老爷放心,儿子没那么蠢,伙着外人来对付自家兄弟。”阳越那混蛋,嫌他这些天清静了是不是!低头想了一阵,方道:“樱桃是真的没了,那时只是想着好玩,试着栽了几棵。倒是还有几盆金桔,正开花呢,要不就孝敬了老太太?”   贾赦拿杯盖在茶里撇着,想了一阵道:“也罢,就只拿两盆子便好。”说着又瞅贾琮道:“你在外面那些事我也懒得管,只你自家也小心些,休要叫人抓了把柄才是。”   贾琮心头一凛,他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了几处产业,除了京郊的小庄子和浙江那片竹山,还有一处山地茶园,虽说不过十几亩,茶叶品质上佳自不消说,采制的时间比其他名茶早了一个多月,只待明年春分一过,便可大享口福了。   但这些事都是私底下的,摆不到明面上来。他并未分家独立,按宗法尚不能自行置产。只是贾赦也清楚他早迟要出去的,只做不知罢了。   贾琮慢慢躬下身,说道:“老爷关照,儿子自是知道的。”   回到静远轩,贾琮越想越生气。   忠顺王——好一个忠顺王!   只觉得有股火一拱一拱地直想往上冒——他一直认为之前那档子是桩偶发事件,自已纯属倒霉撞上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是阳越刻意安排下的:不就因为自己是贾宝玉的弟弟么,可当初勾搭你家戏子的是贾宝玉,你来整我干什么!想到自己还因为拿了阳越几块石头不过意,专门回送个风扇,贾琮更是闹心。早该知道这些王爷什么的个个都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看他那笑模样就该提防了!就说他怎么那么大方,两棵樱桃才几个钱?那些石头的价钱,都够一片樱桃林了!   不就哄他吃了两口蜗牛么?那可是标准的法国大菜,后世多少人想还想不来呢!   他这招也算想绝了,若是让贾母和王夫人知道自己跟他有来往,还不把自己恨到骨子里?‘不悌兄弟,不睦亲族’,这样的罪名,足够叫他日后举步维艰。 作者有话要说:     ☆、28   贾琮端着杯子,一口口抿着凉透的茶水,却总是消不了心中的烦燥。   摞下茶杯,贾琮盘膝在榻上坐了,这是他自入红楼,第一次在白天练功。   只是内息方运,便觉得幻象纷呈,是心魔将至的征兆。贾琮急忙收势而起,暗叫好险。这里可没有师父师叔可以为他护法,一旦魔障丛生,能留住小命就算走大运了。   咬着唇想了一阵,终是定了主意。反正阳越已经把东西送给他了,不用白不用!   手上托着块和田玉料,贾琮凝神屏虑,随着刻刀缓缓移动,四周开始荡起丝丝玄奥难解的气息。此时若有人在他近旁,便会看到那刻刀尖上,一缕若隐若现的精芒。   直到三更,贾琮才算将聚灵阵完成,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不过对比从前师叔送的聚灵符,贾琮深刻地感觉到自力更生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却是困难重重。   用枝净笔将台面上的粉末扫到一处,扯张素纸包好。美玉可做为晶石的替代品,同样,玉屑也可以替代用来制做符箓的晶砂。   扫了眼墙边乌银錾花樟木柜,贾琮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那天从里面拿出风扇时那两个‘书僮’的神色,他分明看在眼中。   可是,自己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哪怕放在眼前,也是看不见的。   贾琮并未回房去睡,就在书房榻上打坐练功。相隔几年再次享受到聚灵法阵的效力,贾琮将所有的烦心事全都扔到了脑后。   这个世界灵气之充裕,远非前世可比。直到天色大亮,贾琮将那块符玉收入怀中放好,聚灵阵可以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只要随身携带即可。   叫写意去二门上给飞白传了话,到庄子上取两盆金桔送到贾赦处,然后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眼下他除了练功,其它的都提不起劲来。   被世俗界里的人大大整了一记——就算日后能回去,也会被师父师叔当笑话讲的。   只是他不想出去却有人来寻他,孟少文登门拜访,贾琮只得收拾齐整了,出去接待。   孟少文此来是为致谢,孟家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运送大批粮食到江南,非但得了内府所颁的皇商资格,孟老爷子趁机还跟某位大佬拉上了交情,日后行事无疑更方便许多,孟少文也得以入国子监习学,自是要谢贾琮从中引线。   贾琮只淡淡一笑:“凭我同少文兄的交情,这‘谢’字儿便不必了。”孟少文也是个爽快的,闻言笑着向贾琮举了举茶盏,遂不复提起。   送走好友,贾琮微微拧起了眉头。   孟少文在谈话中,向他提起自己的弟弟孟少武,并流露出联姻的想法。   这绝对是孟老爷的意思,用意无非是想将自己同孟家拉到一处。问题是自已眼下的麻烦尚不知如何了局,若应了亲事,自己却不能再给孟家助力,那孟家会如何对迎春?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没奈何又去问贾琏。贾琏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妥。孟家豪富不假,孟家次子并无出身,就算日后能继承家业,终究是个商人。所谓‘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老爷必不允的。”   贾琮却不同意:“那边二婶子家的姨妈,不是……”毕竟是长辈,不好谈论。   贾琏白他一眼:“贾王史薛历来有亲,也不独这一桩。薛家虽是皇商,也曾出过紫微舍人,薛家姨父也是有功名的,岂能一概而论。”   怏怏地回了静远轩,贾琮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只吩咐一句:“不耐烦油腻,中午弄个凉拌的素菜,别的一概不要。”踢了鞋子,倒在床上假寐。   正在迷迷糊糊间,觉着有人轻推数下:“二爷,且用些饭再歇罢。”便睁开眼:“什么时候了?”   来得是淡彩:“回二爷,午时了。厨房里送了清拌的蒿子杆儿来,单用醋和香油调的,二爷要用饭么?”   贾琮没精打彩地点头,随意吃了几口充数。方倒下想接着睡,又报澄心有事求见。   一听澄心之名,贾琮便是着恼,虽知道他二人也不过只是听差跑腿的,还是难免迁怒:“叫他外头等着!”冷着脸出到前面:“又说什么了?”   澄心唬了一跳,忙道:“回二爷,越王爷到了别院,那边传话来叫您过去呢,说等下主子也会去。”   贾琮原就不痛快,听了这话更是一缕火气压不住地直往上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难不成我就只能跟个孝子贤孙似地侍候着?!   微微冷笑,只将手一挥便回了房去换衣。贾琮心下发狠:合着你们是王爷,拿着我个小举人搓圆捏扁是吧?要不是顾念这一家子,我非整得你们连自己老爹都认不出来!   阳越大喇喇地坐在椅上,手中执了把折扇轻摇:“小贾琮,你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想得出来!”   贾琮看着阳越一脸闲适,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贾琮不过是些小聪明,会做些奇巧玩意儿罢了,怎比得王爷手段高明?”   他实在想不明白,贾家这些人里阳越怎就盯上了自己,因为自己年纪小,却是贾家这一辈里头一个自己考的功名?   阳越眉头耸动,慢慢收了脸上的惫懒笑容:“呵呵,看来是知道了啊。”   贾琮紧了紧双拳,淡淡道:“贾琮并未得罪,王爷不觉得这般做弄过了火?”   阳越哼笑:“过火?本王乐意,过些火又如何?再说你骗得本王吃蜗牛,本王可还没忘!”   “乐意?”乐意就随便下个套坑人?贾琮觉得自己心头的火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一时间怒气填胸,却出奇地冷静下来:“也罢,王爷是天家贵胄,贾琮不能也不敢如何。不过世间万事皆无定论,劝王爷仔细些,莫等哪天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袖子一挥,贾琮转身便走。哪怕是最末等的修真小学徒,也轮不到世俗界中人来轻贱。亲王,好了不起么?我要是真来狠的,管叫你连自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站着!”阳越不想他这么大反应,天下皆为皇家所有,荣国府又岂能例外?虽说当街掳人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地道,但那又如何?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更别说他其实占了大便宜:“怎么,听这音儿你还不服气呢,小子,本王可是为了你好,贾家别的不说,一个‘越制’的罪过就是板上钉钉,对景儿发作起来,抄家都是轻的!本王是帮你把自己摘出来,趁着如今大侄子得意你,你可休要自误!”   贾琮停步转身,眼神冷冽清明:“贾琮离了贾家,难道便不姓贾了么?至于阳昊——若是万岁旨意,他就能护得住我?”就算是王爷,见了皇帝那也是臣!还是,他另有倚仗?   阳越嘿然一笑:“这你不用操心,只要把大侄子侍候好了,有你的好处!”   贾琮反有些可笑了,这人自以为是到了一定程度也不容易:“王爷好意心领。只是贾琮自信尚且护得住家人,用不着去侍候哪个。”   阳越把眼一瞪:“贾琮你别不识抬举,本王大侄子身份尊贵,挑了你去服侍那是看得起你!”   贾琮一脸寒意:“谢了,王爷这样抬举我贾琮要不起,也不想要!”   “放肆!”身后传来一声喝斥,贾琮回过头,清楚看见来者眼中那一抹淡淡的不屑。   阳昊微微冷笑:“贾琮,做人当知进退好歹。王叔行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摘。况且,你敢说自己并无借机攀附之意?”   “攀附?”没有太多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失望。轻哼一声,冲着阳昊撇撇嘴:“你有什么值得我攀附的?我一不指着你当官,二也没打算仗势欺人。就算你是皇族,也没比谁多个鼻孔出气——你以为头上长角就是龙啊!”   “岂有此理!”阳昊勃然作色,再也挂不住温和中透出冷淡的表情:“若不看你有些小聪明,你早就被处置了,竟还出言不逊!”   “你凶什么凶啊!”贾琮也炸毛了,比嗓门谁怕谁?“搞清楚,不是我先去招惹你,是你叔叔恶整我好不好!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平白无故就被人放倒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复找那坑害你的人去,冲我来有什么用!我才十五岁,你没三十也二十好几了,大我一轮还拐弯儿呢。我没嫌弃你老牛吃嫩草,你倒跟我叽叽歪歪的!”   “住口!”阳昊险险一口气没接上背过去,重重一掌拍上桌子,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得近我身已是你天大的福份,你不知感恩,居然还敢嫌弃?”   “福份?拉倒吧,你要真有那么大福气,也碰不到那么倒霉的破事儿!看你这年纪,家里肯定女人孩子一大堆,我连个通房还没有呢,你都不知道几手货了!” 旁边传来‘咕咚’一声,贾琮也没理会,干脆卯上了。   阳昊打从出生至今,何尝有人敢这样子对他说过话,一时竟是哽住了。脸色渐渐狰狞,那眼神直欲择人而噬:“好好,贾琮,你好——”他做梦都没想到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居然能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这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贾琮眼看着阳昊一张俊秀的脸由红变青然后开始发黑,不禁悄悄缩了下脖子:要坏,把人气过头了,万一整出个脑溢血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心底默念几句,手指在袖中轻弹,一道清心咒打了出去。   阳昊猛地心神一凛,方省起自己竟被气得乱了方寸。才要开口,却见面前的贾琮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片淡然:“阳昊,在你眼里,我就是想攀附你吗?”   看也不看阳昊那阴沉得能滴水成冰的脸色,贾琮平静地转身,向门外走去。至于后面两人会不会气死再气活,又与他何干。   人影晃动,一身黑衣的护卫迎面挡在前方,抬手做势。   贾琮脚步不停,只目光倏忽掠过,淡淡眼神中却带着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压,黑衣护卫瞬间面色大变,迅速向旁侧身,看着贾琮飘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三千字憋了一个星期才挤出来,卡文比便秘还痛苦啊   ☆、29   回到家澄心衍波二人迎着请安,小心翼翼地奉了茶,见贾琮径直坐下提笔,忙忙地退了出去。贾琮面色如常,两人却不知为何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文字不长,贾琮运笔如飞,不移时便写好了。唤来他二人,贾琮一脸淡漠:“交给阳昊,就说我说的,抵他买那宅子的钱。至于你们,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罢。”   澄心衍波对望一眼,均是一脸骇异。贾琮的性子他们这些天也摸到几分,随性中带了些懒散,并不是个难相处的,眼下却要逐走二人,且语气生硬,全无半点转圜余地。   衍波心思灵动些,急忙跪下,正要说话时却见眼前一花,也不见贾琮如何举步,人已经出了房门。只得又爬了起来,不觉一脸苦相:“这下糟了,主子面前如何交代?”只怕二十板子是少不了的。   边上澄心却失口低呼:“这……衍波你看!”   衍波一怔,向澄心手上看去,只过得片刻,同样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张纸上,赫然写着‘天花防疫术’。   “真的假的?”两人呆愣片刻,急忙向外奔去。   无论纸上写的是真是假,都不是他们能置喙的,他们能做的是尽快将这张可能牵系无数条性命的纸送到主人手里。   贾琮快步走回卧室,几乎是方才将写的东西交到澄心手里的同时,便有一股奇异地力量笼罩了他。虽只有短短一瞬间,他却分明感觉到体内的元力在不住翻涌,此时便急于查看一番。   稍一运功,贾琮便觉一惊。摸了摸怀里的符玉,心想聚灵阵就算再有奇效,也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修补好他因穿越而受损的修为。那么,是刚刚那一刻?   正有些迷惑,又有丝丝缕缕的感觉传来,浑身好似浸在温泉中一般,说不出的舒畅适意。   运足目力看向四周,分明是空无一物,他却能清楚感到有什么落在身上,而且是直接穿过衣物,进入周身经络,与元力渐渐相融。贾琮虽不明就里,但这样的机会无疑是不容错过。   放开心神,前世今生如一幅长卷舒展,似模糊又似清晰。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在若真若幻之中,他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温暖的黄,极淡极浅,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合上又眼,心神是从未有过的空明灵透,他甚至清晰地感知到窗棂上一点微尘轻轻落下,窗外飞过的粉蝶拂落一片花瓣。   “这就是灵觉么……”只是他修为还是太浅,只能覆盖身周十丈之内。   身上仍是发软,却又好象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他试着运行周天,原来有些凝涩的元力在百脉中流转如意,更壮大了许多。   贾琮忽然想到师父曾告诉过他的一样东西,可是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运道。   或者,是上面哪路大神看他可怜,小小照应了一把?   帝王有紫气绕身,将相有红光盖顶,修真者念兹在兹的,便是玄黄功德之气。   传说中老子圣人手上的玲珑塔,便是玄黄功德气凝虚为实而成,杀人不沾因果的至宝。   是了,此时天花防疫用的是人痘法,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闯过这一关。而安全性远在人痘之上的牛痘法在现代无人不知,这个世界却从未现于世间。他传出这法子,会有数不清的小儿因此安然渡过天花之劫,所以,天道降下功德来奖励他。   助他易筋换骨,伐毛洗髓!   这一刻,他成功筑基,正式踏入修真者之列。   非但如此,有这一丝功德之力在身,他行走世间也会方便许多。   贾琮翻身坐起,稍做思量便定了主意。刚刚踏入筑基期,要做的是立刻稳固境界,但在府里定是不成的,须得另寻个清静地方。   修真者夺天地之造化为已用,本就是逆天行事。故而每前行一步,都要万分谨慎。便如这筑基,是修真者中品阶最低、数量最多的一级,能更上一层楼者不足十之一二,究其根底,无非是修为未到或境界欠缺,唯两者皆臻圆满,方有结丹之望。   不过这事也给他提了个醒,枪炮火药什么的可不能轻易就往外拿,既然牛痘法能引来功德,那些大威力的杀伤性武器也有可能招来业力。   盘算已定,贾琮片刻也不耽搁,径去贾赦处禀了一声,只说是近日来文思枯竭,想去外头走走好换换脑子。   贾赦自是不信,只道这儿子又要弄什么古怪花样,他平素不理家事,对贾琮向来是放养的,也不多问,说得一句:“外头有什么好的,莫要流连太久。”便挥手放行。   贾琮直接去了庄子,吩咐安子诚:“任人不见,送饭放在外面就好。”他现在还不能辟谷,至于服用一颗三天管饱的补元丹,他就算凑得齐那些药材,也没本事炼出来。   用桃胶调合玉屑,贾琮开始制符。庄子上的人经过这几年下来,他还是信得过的,又有安子诚守在外面,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正在运功的时候闯个人进来,岂不要欲哭无泪?再说,谁知道这里会不会有皇家的探子。在室中和窗边布下数道障眼符,这样不管有人进了来还是从窗外向内窥视,也只会看到他在写字看书而已。   把准备工作做完,贾琮宁神入定,体内的元力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他也不贪多,每日早晚各运行三十六周天,便收功起身进食,有空余的时间就画些符,或是刻石写书打发。   贾琮这里如遁身桃源,却不知外面被他一张薄纸搅乱了满池水,大有风云将起之势。   京郊某处皇庄,一夜间被京营禁军重重封锁,京城保济堂收养的数百名孤儿同时被送入庄中,并且有更多的孩子源源不断。太医院里长于儿科的数位太医,也被一纸上命全打发到了此处,而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太医们惊掉了下巴……   等到一个月后贾琮离开田庄,在回城的路上便听见有人颇为激动地谈论着:“太医院的老爷们从牛身上找着痘苗,比人痘好百倍不止!”   “可不是么,这下家里的儿女可是不怕了……”   “德政,唯当盛世,方能有此德政啊。”   “听说太医院派了人出来教种痘的法儿呢,太医啊,那是万岁爷才能用的人啊!”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咱们这……”   贾琮听在耳中,当下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既然在外面一个月,空手回家便有些不合适。贾琮命车夫绕道坊市,挑了些点心零食、纸扇笺香之类分送贾琏邢夫人等,大姐儿处再加上这些天用各色冻石雕的生肖小玩艺儿。贾琏还罢了,邢夫人极少出门,见了颇为喜欢。去贾赦处请安带了个青花鱼戏莲深盆,里面种了株小小荷花,那叶子色如绿玉,不过幼儿巴掌大小,打了两个花苞,娇嫩纤细得仿佛不堪一触,贾赦置于案头赏看良久,笑道:“真真是‘可远观而不可近玩’了。”   贾琮微微一笑。前世根基未立,符阵也只学了些最简单的,不想穿越之后倒是陆续都派上了用场。譬如这些花果,若没有他暗中用水木灵符润养生机,也不会种一样成一样。   随意说了几句,贾赦命他去歇息,又道:“上次你那两盆金桔,老太太嫌花儿太小太素没要,我搬了来放院子里了。”   贾琮听得皱眉:“那北静王那边?”   贾赦一脸不在意:“老太太和你婶子那里不是都有一棵,送了去了。”   贾琮心下轻哼,这些当王爷的看着入眼的就直接来要,跟那些动不动上门来‘借’银子的太监差了多少?   因着阳氏叔侄,他现在对这些王爷是一点好感也欠奉。   出来去见贾琏,贾琏正坐着等他,咧着嘴笑得满脸放光,看去竟有些傻兮兮地,贾琮心下一动:“瞧哥哥这开心的模样儿,必是有好事儿了?”   “哈,琮儿你真真是说着了!”贾琏乐得立起身在房中转了个大圈子:“你嫂子有喜了,你又要当叔叔了,哈哈……”说着竟给贾琮作了个揖:“好兄弟,之前亏得你提醒,不然岂不是误了这孩儿?”   贾琮忙侧身避过:“哥哥说哪里话来,这不是折煞我么?不过有一桩儿,嫂子最是个要强好胜的,这些天还管着家罢?可莫要吃力了才好,太医看过了么?”   贾琏收了笑叹气:“真真拿她没法儿,好在迎春一向跟着看的,说不得这番要出些力。老太太又叫了珠大嫂子帮衬,倒也应付得来。”   贾琮想了下道:“虽有人帮忙,到底如今不比往日。我记得王太医好象不是专看孕科的,还是请这一门的太医好些。”   贾琏醒起,笑道:“可见是旁观者清了。明儿我就问去。”说着送贾琮出来:“眼看就是老爷生日了,你东西可有了么?哥哥近来得了几件西洋物件儿,不如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贾琮心想要不是为了那劳什子寿礼,我也未必会遇到那么多的糟心事:“前阵子得了把古扇,想来老爷喜欢。”长揖为别,转回静远轩去。   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贾琮随着父兄行过礼,贾赦贾琏都有官身,要去招呼宾客,他便很识相地退到边上休息。等到开席给贾母敬了酒,跟贾琏暗地说了一句,悄没声溜了。   戏台上正唱着满床笏,七子八婿富贵寿考,台下席开玳瑁,褥设芙蓉,满府里悬灯结彩,锦绣成行。贾琮出了西角门,那笙箫鼓乐之音仍旧听得清清楚楚。   贾琮心下摇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派富贵尊荣气象,可不正伏了四个字:容易冰消…… 作者有话要说:     ☆、30   十二日是贾赦生辰,打从进了八月,贾赦府上便开始筹备给他做寿。因不是整生日,贾赦便道:“何必惊动大家?叫个做得好些的班子,各人爱吃的弄几样,一家子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喝几杯就完了。”邢夫人一来省事,二来少了花销,如何不依。   这日贾琮起了大早,白绫中衣外罩簇新的明蓝镶边湖色绸织金团寿衫,蹬着石青缎靴,宝蓝丝绦挽起平安结,下端垂着一枚白玉蝉,在腰间系了墨蓝色绣打籽儿桂花的荷包。手上捧了水漾风荷螺钿匣,里面装着紫檀扇,去给贾赦拜寿。   贾赦先去给贾母行礼,复至家庙上香,然后回来方是贾琏贾琮兄弟及迎春等磕头。这时贾珍带着贾蓉也来了,又有贾环贾兰并贾效贾璋等几个说得着的族亲,还有几个清客相公,一起一起,俱来贺寿。   边上有人凑过来:“琮哥儿。”转头一看,原来是贾瑞。   贾瑞当初叫凤姐儿整得七死八活,偏又说不出口,唯暗恨而已。虽有贾琮送的人参吊住了命,但一口郁气积在胸中,躺了近一年,方才慢慢好了。代儒自是感激无已,但贾琮当时正处处留神,又生怕露了风声引得凤姐结怨,故而缄口不言此事,于代儒处也只随常例行问候而已。直到他中举之后,贾瑞借着贺喜将他请去,方谢了救命之恩。   贾琮行礼:“瑞大哥一向可好?”又问了代儒并老太太好,贾瑞笑着还礼:“都好着呢,你上回送的那把件,祖父爱得什么似的,如今放在书房里,连我都不叫动呢。”   随意叙谈几句,贾瑞便回位子去。贾琮想到书中那道人给贾瑞治病的手段,所谓风月宝鉴,一面美人一面白骨,当是‘红粉骷髅’之意,只是既有手段救人,何不就将另一面遮住,是人都有好奇心,不是引诱犯罪么?   好在贾瑞病愈后,代儒想到自己夫妻均已年迈,膝下唯此一孙,发狠将他关在家里用功,连家学也不让代管了,只说:“再浮浪无行,不知上进,索性打死算了,免得列祖列宗前无法交代。”贾瑞最怕代儒,也想挣个前程,苦读了两三年,如今也是个秀才相公了。   正在安席,忽听得外厢一片哄嚷,然后见给贾赦这边管家的单大良两脚如踩了风火轮一般,飞跑来冲贾赦跪下:“泰安宫总管何公公前来降旨,就到门口了!请老爷速速过去!还有两位爷,也都叫过去!”   贾赦这一吓非同小可,忙忙的换了官服,早有人将车备下。等他到了荣禧堂,见中门已启,当地置了香案,也不及多问,带了一众子侄跪下。   贾琮跪在后面,来了这些年,他磕头早磕成习惯了,再说,师门里见了长辈也是磕头的,倒也没啥不自在。   候了不多一刻,便听有个尖细的声音拉着长调,骈四骊六地念了一大篇,大意是贾赦你不错,虽然自己没多少能为,倒是教了两个好儿子,大的知道为朕分忧,找来高产良种;小的孝悌友爱,做拼图为侄女启蒙,很有推广价值。朕知道今天是你生辰,专为锦上添花,给你加一级品级,继续在家窝着,你大儿子入户部度支司行走,学着给朕干活去吧。   圣旨念完,众人再次颂圣磕头,另颁赐物:贾赦金如意一柄,御窑仿钧玫瑰紫双耳瓶一个,御酒一坛,福寿缎十匹。贾琏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四端,宫纱四端。贾琮所得却又不同:砚台一方、法帖一部、新笔四支、上用松烟墨一匣。那何太监一脸谄笑:“昨儿皇上去给两位老圣人请安,太上皇夸那拼图呢,太后娘娘也有恩赏。”乃是象牙扳指一个、清露一匣、衣料一箱、宫点四品。   贾琮磕了头,何太监又道:“老圣人有话,贾琮且不必去谢恩,岁末朝廷将有恩科,务必去走一遭。”   贾琮顿觉嘴里发苦,今年恩科在十二月,距现在还剩下三四个月时间。就自己这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去考进士那不情等着现眼么?却不能明说,照样磕头不提。   贾赦感激涕零,说话都有点哭腔了,无非是谢恩再加表决心,末了送上超级份量的红包,何太监笑逐颜开,又喝了三杯寿酒,心满意足地去了。   这边厢众人一拥而上,道喜声此起彼落,毕竟贾赦虽只有个空头爵衔,架不住人家会养儿子啊,两个儿子都得了圣心,一个给了实职,一个更是连太上皇都注意了,当今是个孝子,得了上皇青眼,还怕日后没有前程?   除了贾琮,没有一个发现贾琏眼神中的惶恐。   贾珍见状,忙大声笑道:“今日三喜临门,一为万岁隆恩,二为叔父添寿,三为贤弟得官。诸位且候一时,将旨意请去供奉,然后再一醉方休!”此时贾母也从里面传出话来,命不必回那边去,就在荣禧堂开宴。又有理国公府、锦乡候府等一干有来往的公候府第,闻讯后都来道贺。   贾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自祖父母和父亲先后辞世,他从荣国府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变成被人忽略的贾家大老爷,心中未尝没有一点怨怼。这种感觉从元春封妃省亲后越加强烈,却渲泄无门。今天的圣旨其实并没有多少实际的东西,品级不过是虚的,也就一年多个百十两银子,贾琏所谓‘行走’只是部院中最低一级的吏员,并无确实职位,说白了就是个跑腿打杂的,贾琮那里也一样,上头的意思很清楚,年底不中,一切都是空谈。但恩自上出,非请托而来,这份子光鲜体面,却是旁人求也求不到的。   他这里五味杂陈,里面的众人何尝不是。邢夫人自是吐气扬眉,王夫人不免有些含酸,又暗恼这兄弟二人竟另怀心思,瞒得阖府风雨不透,莫不是怕老太太知道,让宝玉也沾些光彩?凤姐儿如今怀着身子,丈夫又得了实职,人逢喜事精神爽,最是得意。贾母心潮起伏,较贾琮中举时犹甚,她所出子女三人,长子落地便由婆婆抚养,向来疏远,心爱的小女儿又远去他方,连生前最后一面也不能见着。只有次子长伴身边,且恪守孝道,情份自是不同。如今贾赦两子已渐渐崭露头角,贾政一房却尚后继无人。   贾珠是个出息的,可惜没福,早早地去了,贾兰尚小。宝玉是个有来历的,偏又一付古怪心肠,虽有自己护着,却不称他老子心意,每每要打要骂,这日后的前程……   此时贾赦已将圣旨供入祠堂,贾琏带着家下人等重新设了席面,另有一番热闹。   这边厢送完客人,贾母将他父子兄弟叫了进去,几句‘安心差事,勿负皇恩’之类说完之后,便将话头一转,问起贾琮做的拼图:“到底是个什么,我竟没听说过。”   贾琮忙带笑道:“就是大姐儿三岁的时候,做了哄着她学几个字的。前阵子拜个同年,他家里也有刚开蒙的孩儿,就送了他了。谁知能让皇上知道。”他心里有数,那时□□夫说他自有办法,想来就是借了太上皇的招牌,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   贾母听了也是一笑,又转向贾琏:“琏儿几时也学会弄鬼了,弄的什么种子?连凤丫头都不知道?”凤姐忙笑道:“可不是么,我们爷竟连我也瞒下了,想是怕我抢先一步,来跟老祖宗讨赏呢!”   贾琏向贾母行了一礼却不说话,贾母微怔,转头命边上丫头们:“都散了罢。”   贾琏面上露出一丝凝重,沉声道:“老太太,这事情怕是另有蹊跷。孙儿想着这几年水旱频发,朝廷必重百姓口食,起了这个念头。也不是想瞒着,只是刚叫人寻了些种子打算试种,现今压根不知成不成,哪里会往上报呢!”   贾母听得脸色微变:“不是你报上去的?要这么说……”贾赦坐在贾母下首,也是抽了口气。   贾琮静静地立在贾赦身旁,心头突地一动。见堂上人都沉默,便轻声道:“当今圣睿天聪,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咱们家如今,可是外戚。”   “住口。”贾赦微微一颤,转头狠瞪他一眼:“什么话你都敢说!”   贾琮默然垂首,其实今日圣旨一来,便已经将事情挑到了明处,这才叫恩威并施不是么?   贾母与王夫人交换个眼色,各自凛然。贾琏面色有些发白,似是想到什么,不由有些埋怨地看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垂着头,却没瞧见。   贾母默然半晌,方长声一叹:“度支司掌天下租赋,每岁计其所出度其所用,里面尽是积年老人,不是个容易去处。琏儿新到,且小心学着,莫吃了亏才是。”贾琏垂手应了,贾母扫了贾琮一眼,却没说别的,贾赦便告辞,带了儿子们回去。方一进门,便有三二门客抢着道喜,贾赦随口应付,心下盘算户部里有无可托之人,好带挈提点贾琏一二。   ******   与此同时,皇宫紫宸殿中,有两人对坐无言。   “人数都核实了么?”良久,上首的黄衣人方开声道。   “是。”另一人着深紫江海五龙袍,赫然正是阳越:“二至八岁者一千三百四十人,九至十六岁七百八十人,十六岁以上四千六百人,有三名幼儿、一名少年发热较重,除此四人外,其余或轻症,或与平时无异。”   黄衣人起身,在殿中踱步:“四个……近七千人试种,除四人外皆安然!”轻叹一声,声音中带了一丝涩然:“到底,还是看轻了他。”那人回过头,不是阳昊是谁?   这一刻,两人不约而同,皆是记起了贾琮说过的话。   “错过我,是你的损失。”   “贾琮自信,尚且护得住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朋友们的支持,最近卡文卡得很厉害,目前在努力理清思路中,平安尽力在端午假期内码出一章   ☆、31   贾琏忙着上岗前的准备,贾琮则在核计怎么处理这一堆赏赐。   笔墨纸砚还可以先留着,四盒点心却放不住的,每样八块他两顿也吃不完。还有那匣清露,蔷薇、茉莉、芙蓉每色两瓶,他知道是好东西,可架不住多啊,要是当茶喝,那不纯糟蹋吗?再打开箱子,险些没让贾琮闪花了眼,最上一层都是尺头,但见朱红宝蓝,妆金缂彩,虽是杂色,却尽是内府所出上用的,下面则是成匹的绸缎绫纱之属。只是这年头衣服都是纯手工制做,贾琮有些同情地看了淡彩一眼,估计一二年里她都不用发愁衣料了。   想了一阵,贾琮决定把点心分出几份,贾母那里自然要有,便宜老爹也少不得,小侄女更是不能忘,余下的他决定找贾环来分享。   眼珠一转,招过解颐:“你把这枝笔并这块墨好生装了,送给宝二哥去,然后悄悄把环三爷请过来。”贾母王夫人会高兴这份礼物的,不过宝玉可就未必了,呵呵。谁叫便宜老爹做寿他这亲侄子连个面都不露?贾琮有些小心眼儿地想着。   兄弟俩吃得肚儿溜圆,然后笔墨什么的也包一包让贾环带上,交代他收好了别落在人眼里。   贾环接了,叹道:“也只你有了好东西想着分我一份。二姐姐我好歹还得过她几样针线,我那亲姐姐,就如同家里没我这个人一样!”   贾琮轻笑:“你姨娘又同你抱怨了?”   贾环苦着脸:“可不是么。”顿了顿又道:“论理我不该说她,可她也太过了些。姨娘好不好,总是生她一场,竟是只知道撇清,一丝儿情份也不讲的。”他受贾琮影响,着装只要整齐干净便好,倒也不在意探春为宝玉做那些花花俏俏的东西,怎奈总有人在他耳边提及探春评说赵姨娘“阴微鄙贱”、“不尊重”,听得多了,心下终是有些不满。   贾琮笑道:“三姐姐从小儿养在二婶子跟前的,不亲近你们也不为奇。再者,三姐姐是个心思清明的,难免为长远打算。我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通常不是闺阁间三五好友来往,就是长辈带着出去见识。她远着你们,也是无奈之举。”   贾环冷笑:“大观园里住着那样个宝贝,还有哪家姑娘敢来做客?可不只有等着太太带她出门了么!”   贾琮听得眉头一皱,随即按下不提,只道:“你姨娘禀性你也知道,心思简单,耳根子又软,好几回被人无事生事,小事化大,叫你母子出丑,自家躲在边上看笑话!何必让那些小人如意?姨娘那里你也好生劝着,眼光放远些。将来少不得离了这里,何必去争一时之气?”想想又道:“明年二叔任期就满了,等他回来指不定会叫宝二哥跟你下场。二叔当了一任学政,想必有些心得,你把这两年的功课好生归整下,到时让二叔给你批点批点。”   在贾琮看来,探春在贾家的处境其实比贾环还要尴尬。贾环一心要得个功名前程,把精神全放在了书本上,虽然养在赵姨娘的小院里,但他白天是要去上学的,在外宅的时间居多。晚间便说要温书,赵姨娘这点倒还知道轻重,也不常跟他聒噪。   而探春则大不相同,她看似风光,实则压抑,她的压力来源于自己庶出的女儿身份和一个不明事理的生母。女儿身限制了她许多行为,而这个时候的社会环境对嫡庶间的区别对待十分明显,正如凤姐所说 “如今攀亲多有为庶出不要的”。纵使她努力靠近嫡母和嫡兄,但她的努力注定不会被大多数人所认可。书中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家姐妹说起贾府主子时就说过:“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肯定探春出色的同时,也有对她生母的轻视。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也因探春是庶出的女儿才敢意图羞辱。下人如此,可见主子们了。   这样的无奈,做为生母的赵姨娘无法理解,做为兄长的宝玉也看不到,所以她才会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   过度的敏感和自尊往往是为了掩饰自卑。探春再精明,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对将来命运的忧虑,让她心中充满危机感。   贾琮看着贾环,轻叹:“这府里有几个是容易的?”贾环默然点头。   送走贾环,这里贾琮换好衣服坐下喝茶。展颜进来道:“姑娘来了!”贾琮不觉一怔,放下杯子起身:“快请姐姐进来。”大房的姑娘只有迎春,只是她过来通常是为了给贾赦邢夫人请安,很少会来这里。   迎春秀发梳成繁复的鬟髻,上插累丝镶宝攒花步摇并白玉弯月梳,耳边垂着碧玉葫芦坠。穿着秋香色杭绸对襟褂子,下摆处绣一丛兰草,并两只翩舞的彩蝶。内衬葱黄立领中衣,米黄联珠长穗宫绦,松花色绫裙。手里拿了卷纸,满眼欢欣之意。先向贾琮道喜,然后笑道:“琮儿,你上回给的那棋谱真真妙极,我好容易才解了开来。”   贾琮眼睛一亮:“还是姐姐厉害。”正要细看,却见迎春双手绞着绢子,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姐姐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迎春犹豫着,半晌方道:“琮儿,你给我的那一块天蓝冻石的坠子,我想送了给林妹妹成么?”   贾琮诧异地看着迎春,怎么平白无故想起来送东西给林黛玉了?   迎春见贾琮不解,忙又细细解释一番。   原来今年迎春生日,贾琮送的是一枚自己精心雕成的仿子刚牌式样挂佩,迎春爱不释手。   前些天凤姐儿诊出有孕,大观园中一众姐妹相约前去道贺。探春眼尖,一下看见迎春裙边垂着块挂坠:“咦,二姐姐这坠子颜色倒好看,我竟没见过呢。”   一句话将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来,拿到手中看时,但见似玉非玉,色若晴空,上有天然生就的白云成朵。一角用梅花篆字刻出‘天高云淡’,反面是行体刘禹锡《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众人问起来历,迎春实话实说:“琮儿送的,说有个名目唤做‘青天散彩’。”当时她便看见,黛玉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林妹妹也可怜的,只是这东西是琮儿一片心意,我也不好就送了出去。”迎春看着贾琮,小心翼翼地道。   贾琮轻笑,黛玉分明是羡慕迎春有亲弟为她用这工夫,便迎春把东西送了她,她也开心不到哪里去的:“送了姐姐,那便是姐姐的东西,何须再来问我?不过姐姐自己也难得有喜欢的,我这里还有呢。”说着拿出个盒子打开,迎春看时,盒中或圆或方,大小形制不一,色泽或明丽或雅致,珍贵处虽远不及金玉,却胜在别出心裁。   贾琮拿了一块桃花冻出来:“把这个送了林姐姐罢。”   迎春接过来看,见是块卵圆坠,清莹剔透宛若一泓春水,其间点点绯红,疏密有致,浓淡分明,状如清溪之中有片片桃花掩映浮沉,娇艳欲流。   迎春欢喜非常,又问:“可有来历?”贾琮笑道:“这叫桃花水,又号‘浪滚桃花’,所谓‘桃花雨后,霁色笼葱’便是。”   又将清露每种拿出一瓶,送到迎春手里:“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姐姐把大家请到一处,都一起尝尝。”在凤姐身边跟了两三年,待人接物总能有个样子吧?   想了下又叮嘱一句:“叫绣橘另寻个地方收着。”   迎春自是明白,这几年贾琮没少了替她在人前做地步,让她多少有了三分底气。   紧接着中秋节到,贾府今年接到的戏酒帖子格外多些,少不得也要回请,自有凤姐出力,带了一众人等操持。 作者有话要说:     ☆、32   这厢贾琮乐呵呵地在厅中落座,然后安子诚和阮嬷嬷带着飞白和浅墨进来,跪下行礼。   贾琮忙挥手命起,笑道:“恭喜恭喜。”又唤淡彩捧出喜鹊登梅如意锦四端,金镶珍珠头面一套交给两人:“这是我一点子心意,盼你二人平安和美,白头到老。”   飞白只是憨笑,浅墨秀面涨红,低头不语。贾琮也不为难,叫他两个拿了东西去,自与安子诚两口子说话。   这几年将安子诚拴在庄子上,贾琮心下多少有些欠意。安子诚父亲已逝,母亲又中风卧床,全仗阮嬷嬷一人服侍。这次借着飞白完婚,他有意将安子诚招回,连着其他两处一并掌个总。   至于京郊的小庄子,贾琮打算让陈福接管。陈福替他东奔西跑到如今,也该歇歇了。浙江那两处,安子诚在庄上看好了两个老成本分的庄汉,带了两三年,可以放出去独当一面了。反正他也不打算做大,用不着要求多高,听话就好。   因有了上皇口谕,大房上下对贾琮今年的会试高度重视,贾琮去见贾赦,说不上两句便要撵了他去:“我好着呢。只管看书写字,旁的很不用你操心。”命他不必再去请安,只一心备考为要:“太上有谕,今岁你必得下场。如今不过几月之期,你须好生用功,万不可再弄那些杂务。”   贾琮也乐得轻松,隔上几日便跟几个说得来的同年会一次文,其余时间窝在静远轩里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至于考试,无非尽力二字而已。   只是有的应酬他到底躲不过去,这天一张大红洒金帖送了来,便是他再推不掉的那一种:当今皇弟,年方十五岁的靖善郡王阳晨。   三日后,郡王府设宴相候。不多几个字,由靖善郡王手书。   贾琮有些无奈,他这是撞了什么邪啊,接二连三的跟这些皇族宗亲攀扯不清?   不过这位王爷名声倒是很不错的,比阳越那混蛋强多了。上皇育有十一子,长成的仅有五位。身为上皇存活下来最小的儿子,性情乖巧机灵,颇得两代天子欢心。   这份请帖并未经过荣国府正门,而是直接递进了贾赦宅子里。来自一位王爷的亲笔邀约,让贾赦很有些受宠若惊。才说着要给贾琮添些行头佩饰,随又想起贾琮身边只有两个小厮,忙将贾琮唤来:“你去找单大良,挑两个人跟你出门。”   其实历来贾家小爷们上学不但有小厮,还要有成年男仆护从的,只是不知为何,自贾琮(原先的)入学时便无人提起此事,贾琮也从来没要过,闻言浅笑:“老爷且安心。飞白一向跟着我惯的,如今也成过家,机灵稳重,是个好的。”   贾赦方才罢了,将手边一个盒子推过去:“这都是当年国公爷留下的,我如今年岁大了,不爱用这些。前儿给了你哥哥几样,这里的你拿去罢,叫他们给你好生收着,别糟蹋了。”贾琮行礼谢过。   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同在一府。只第二日,贾赦去给母亲请安时,贾母便直接了当地问起王府相邀之事,又道:“琮哥儿虽中过举,毕竟经得少,郡王驾前失礼可不好。还是叫宝玉带他去罢,宝玉得北静王看重,常在王府走动的,也好多照应着。”   贾赦心下一晒,只陪笑道:“二弟不在家里,难道我就不关照宝玉么?当时我就说了,琮儿年纪小不谙礼数,万一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问能不能叫他哥哥带着。结果,”贾赦一脸遗憾:“人家说了,王爷这次就只请了五位客人,两个进士两个举人,还有一个虽只是秀才,却是今年京城院试的案首。”看着贾母僵硬的表情,贾赦心怀大畅。   这一日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贾赦园中也有不少桂树,所谓‘云外天香’,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股子细细的甜香扑鼻而至。   贾琮只穿着月白素纱中衣,脚上套着白绵纱袜,收拾身上的装束。本来他觉得穿上能表明他举人功名的儒服,不失正式也不会刻板,却被淡彩一口驳了:“二爷,这是我们的差使。平日里二爷随意无妨,今儿却不能够的。”   有些头痛地看着淡彩手上碧蓝色缕金吉庆双鱼圆领袍和碧玉青金束带:“我就一小举子,穿这么显眼做什么?换身素淡些的。”上皇提过,王爷请过又如何?考不上进士,立马打回原形。   现在要低调,低调啊!   装扮停当,飞白早已牵了马在门外等着。贾琮骑马次数不多,也不敢快跑,小心控着马儿一路慢走,好在荣宁街距王府大街并不算远,顿饭时辰便到了。   飞白要上去递帖,贾琮想想还是自己去:“王府规矩大,你多小心些。”   立在大门外的侍卫接过请帖扫了一眼,打量贾琮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贾琮头上银胎烧蓝填金福寿冠,余发披肩,雨过天青素面绸袍,领袖处以石青色镶边,上绣着三蓝团菊。蓝色平纹锦束腰,鹤首玉带钩和羊脂玉竹节佩俱是前日贾赦给的。小小少年身姿挺秀,举止端稳,看去颇有大家子弟风范。   侍卫将贾琮延入小厅稍坐,少顷便有个府官匆匆进来:“这位可是荣国府贾琮公子么?王爷已经问过一回了。”   贾琮起身:“小子便是贾琮,可是王爷召见?”   来人忙笑道:“公子请这边走,王爷们正等着呢。”心下暗暗咋舌,这贾琮好大的脸面,贾家除了个贤德妃,没听见什么出色人物啊,莫非是另有来头?   王爷们?贾琮心下一跳,登时起了几分警觉。稍后见厅中坐了两位着沉香色行龙郡王服的青年,并非自己认识的人,才略放了些心。   靖善郡王阳晨笑眯眯地,看去是个好相处的人。贾琮行过礼,便上前携了他的手:“今日并无外人,不必太多礼数,且放自在些便好。小王与你同年,平日里那些老先生管得头都大了,早就想寻个年纪相仿又说得着的。”说着又向左手一位神情沉静的青年笑道:“十哥你瞧,弟弟这回眼光不错罢?”   称十哥,想来是上皇第十子安平郡王。看去不擅言辞,听了只笑笑点头却不做声。阳晨一手拉着贾琮,一手顺势扯起兄长:“今日天光正好,府中景致虽比不得大观园,倒也可堪一看。”沿路指点,顺着一弯曲水而行,尽头处汇入一片大池,微风拂过处波光潋滟,池上有长廊九曲,正中是座水阁,里面有两人正在对奕。   贾琮现今眼神极好,远远地早看见那两个是谁。便听阳晨轻笑:“我们去阁子里,瞧他们谁赢了?”贾琮哪还有不明白的,却只觉得无聊。这是觉着他还有价值,所以又想抓在手里?其实把牛痘法送出去后他也觉得这东西动静太大,但因此得了一份功德,便是后患再多也值得。   “拜见两位王爷。”那兄弟俩早悄然避退,贾琮行礼如仪。到哪山唱哪调,他可不想叫人抓着把柄收拾自己。   阳昊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一心只注意棋局。阳越倒是笑容可掬,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假:“好,好。那个贾琮,你帮本王看看,这一步如何?”   贾琮上前一步,看了片刻摇头:“王爷恕罪,小子棋力不佳,看不出路数。”这倒是大实话,就怕没人信。   阳越干干一笑,见阳昊长考后布下一子,随手应上一着:“只道你事事精通,本王都快忘了你才十几岁呢。你说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哪里来的那些东西?说说,都谁教出来的?”   原来如此!   贾琮心下恍然,口中却道:“王爷说笑了,贾琮这点微末之能,安敢当‘事事精通’之语?若叫那等饱学之士听见,岂不贻笑大方。”   阳越一窒,看着一条被截断的大龙摇摇头,抓起两颗墨玉子儿放在棋盘上:“别的且不论,你那牛痘的法儿,从何处习得?可否说给本王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33   贾琮早知必有此问,不慌不忙地微笑:“也不是从哪里学来的。三年前我有次往庄子上住去,见着有一户家里三个孩子手上都起了泡,象是痘疮的样子,可我家小侄女出痘烧了好几天,这里怎地不一样?我就留了意,这两年另找了些人家试过,果然有效。”他说得坦荡,事实也的确如此。   阳越眉头一皱:“三年前?那为何始终秘而不宣,到——到最近才交出来!”   贾琮摊手做无奈状:“那时候我才十多岁,有谁会信?难道我不想多活下几个孩子么?若不是知道你们是皇家的人,我也不会交到你们手里。”   这倒也是。阳越思忖若不是贾琮之前的成功记录,他怕也只会当成小孩子胡说八道:“那个,贾琮啊,按说呢,这牛痘法有大用于国家,朝廷当赐官以示嘉奖。不过我们商议了下,你如今年纪尚小,再者身有功名,日后必定要为官的,倘若弄得满天下皆知,于你日后并无好处,这一功便暂且记下。你若有他求,只管说来无妨。只要不过份,本王就作主了。”   贾琮险些没笑出声来,这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啊,不过份?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不要太过份了!扯扯嘴角摇头:“我说过了,这法子是跟你们换东西的。”我要的,你确定你给的出来?   阳越一怔,眼角余光斜处,见阳昊坐在栏边啜着茶看水里锦鲤翻花,口中笑道:“我说小贾琮,便是你父亲见了本王,也得老实跪着。你倒好,再二再三的给本王没脸。你这人儿不大,气性可是不小啊。”   贾琮依旧唇边带笑,静静地迎上阳越透着寻味的眼神:“王爷,很喜欢下棋?”   阳越被问得一愣:“不错。怎么?”跑题了吧?   贾琮淡淡道:“下棋的人,通常都很聪明。走一步,就能算出后三步。贾琮没有这等计算人心的本事,也不会布局挖坑,所以一直下不好棋。”   “贾琮喜欢看人下棋,可是有时候忍不住会在边上出点子。”微微低了头:“古人云观棋不语真君子,看来贾琮还是养气不够,很该去闭门读几年书才是。”   阳越瞪着眼前少年,嘴角一个劲儿地抽:闭门读书?还几年?正想再说,边上阳昊将手中杯盖一搁,发出‘叮’地一声脆响:“贾琮,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闹?!   你、居、然、说、我、闹?!   贾琮是真傻了,张嘴看着阳昊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好容易才把声音找回来:“你说我闹?你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   阳昊定定地看着他,慢慢从口中吐出话:“难道不是?”   “我有那么闲么我!”贾琮觉得脑门子隐隐发胀:“你说我想攀附你,可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我哪件事儿、哪句话让你觉得我在攀附你?成,你是王爷,我识相离了你远远的,今儿是你们要我过来的吧,怎么又成了我在闹脾气?”   阳昊轻哼:“那处宅子能值多少?你若真想从此两不相干,又何必抛出牛痘之法?”不就料定了我必会寻你问个分明?   贾琮深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我说过了,这法子我三年前就得了,只是之前担心不能取信于人才一直留在手里。可我庄子上大小都种过了,我再留着不也没用了么,之前我就打算要给你们的。能叫天下人都用上,这不也是桩好事?”   阳昊倒是一怔:“你当真如此想?”   贾琮真有些不耐烦了:“那你说我要怎么想?”王爷千岁,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啊?   阳越摸摸鼻子,悄悄溜了出去。阳昊不语,负手立在栏边任风吹。他起先并未觉得贾琮别有用心,最初如果不是阳越捣鬼,贾琮压根没机会见到他。玻璃镜子让他大赚一票,那时还得意自己有福运。也知道贾琮只是想保命,可是他身边的人哪个没点小心思?能为自己所用就成了。可是,随着贾琮表现的越来越精彩,他的疑心也越来越重。   沉默片刻,方道:“你懂得的太多,多到让人很难相信,你当真只有十几岁。若说贾代儒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学生来,那可纯是笑话了。”   贾琮挑了下眉:“所以你认为我后面有人支招,目的是通过你攀上皇帝再引见背后那位好谋个一官半职?”有些哭笑不得:“要真有这么个人,要想当官早当了,还等到现在?别的不说,单这牛痘也能直接跟朝廷换个官来吧?用得着这么麻烦么?就凭我赚银子的本事,你说皇上会不会给我官?”这话叫师父师叔听见,非得笑掉大牙。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父兄得此功劳?”你不是帮贾琏找了两种高产作物来么?   贾琮大叹口气:“你总该知道荣国府里有个天生祥瑞吧?这就够不寻常了,再来个活万民什么的,估计离抄家也不远了!”   这年头消息说闭塞也闭塞,说灵通也灵通。田里产出再高,京城里除了户部官员还有多少人会关心?可是谁家没有受天花威胁的稚子?又有几户不曾被天花夺走过儿女?牛痘法若由贾家公开上报,一夜之间就能传遍京城,不出一月大半个盛华朝都知道了!这种名声是好随便要的?   还不如老实种几年玉米土豆,虽然成果来的慢,却占了一个稳字。   阳昊眼中闪过错愕:“你说的是你那个堂兄?”审视地看着贾琮,少年眼神清明通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饰:“你怕招了当今的忌?”   “对。” 贾琮觉得自己又不缺吃也不缺穿,日后也早有筹划,至少过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乐呵。所谓物极必反,他从来不觉得风头太盛会是什么好事。   阳昊微微一晒:“不过是个镇日嬉游的纨绔子,也能当‘祥瑞’二字?再说,当今又岂是猜忌之君。”   谁信你谁是白痴。贾琮不接他腔,只道:“你可还有要问的?我能回去了么?”   阳昊一口气梗在胸中,下不去出不来委实难过:“这么急想走,莫非心中有鬼?你家中除了你兄长,至今并无他人知晓你胸中玄机,在我面前就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又是为何?你且说来听听。”   贾琮一脸无谓:“我以为你愿意跟我在一起的,那我替你出主意不是很正常么?”在修真界,双修伴侣更多的是修炼上的伙伴,那些个情爱缠绵,历经几百上千年后还能剩下多少?   阳昊眼神闪动:“你身边一直不曾有人,为何……”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贾琮笑了:“很简单啊。一开始我就是觉得凭空要了你身子,总得给个说法。”不由又撇了下嘴:“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想过杀人灭口。”阳昊不语。   贾琮也不在意,又道:“后来我觉着,你正好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人。”点点自己的头:“这里,装了很多东西。有的能让人赚大钱,比如镜子,有的能救人无数,比如牛痘。我想让这些东西能为世人所用,也算我没白来走一遭,可是我又不能随便就给出去,毕竟人心难测,有些东西一旦所赠非人,便是后患无穷。” 纵然来到另一个时空,他终究是华夏一族,炎黄后人。   “所以,我希望能遇到一个人,可以让我躲在他后面。”   “第一他要有足够的权力或者说地位保护这些东西,不会引来有心人觊觎,被巧取豪夺。第二他必须忠于这个国家,不会因此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平白使生灵涂炭。第三么,他要能守得住秘密,我可不想走到哪儿都叫人盯着当怪物看。”总而言之就是找个挡麻烦的。   “你是个王爷,身份足够。你是皇上那一挂的,忠诚度足够。看你也不象个爱八卦的,我就想,既然老天把你丢到我面前,那就是你好了。”贾琮看看阳昊:“有句话叫两厢情愿,既然你信不过我,那分开也好,反正我也不打算入朝为高官,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碰面了。”   阳昊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我什么时候说信不过你了?”   贾琮愣了愣,耸耸肩:“好吧,你说是就是。”我信你才怪,贾琮心里凉凉地想着。不过他也没生气,身居高位的人都习惯于控制身边的一切,既然阳昊觉得这么做放心,那随他好了。   哪怕是跟他搅完这辈子,也不过几十年而已。自己筑基已成,寿数远在常人之上,还怕耗时间?至不济过十年八年的再‘病逝’,有功德之力护着,也就晚个几十上百年结丹罢了。   所谓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对于绝大多数修真者来说,时间,真的没有多少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知道晋江抽起来的威力了,等到现在才把文发出去   ☆、34   阳昊低笑出声,拇指轻轻划过贾琮面庞:“明儿去别院,嗯?”   贾琮侧头让开:“不去。”乜眼斜着看他:“太上皇叫我去考恩科,不趁现在多抱抱佛脚,我怕到时候把考官气个好歹出来。”   阳昊听得差点一巴掌拍过去:“叫你见天的摆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上皇指名赴考是何等荣耀,你还不情愿?”   “赚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贾琮给他两个大汤圆:“要我去也成,你帮我办件事。”   阳昊微微眯了下眼:“说。”   “渴了。”贾琮心想我就拿乔了,怎么着?   阳昊哑然失笑,只觉得少年那翻白眼的动作说不出地生动鲜活,竟是从未领略过的新奇滋味。也不唤人,亲自倒了茶,送到贾琮面前。   贾琮接过茶几口喝干,忽地“咦”了一声,将那杯子举到眼前细看:“永乐甜白?”起身四下一望,飞扑到案边,捧起方才阳昊斟茶的壶,恨不得眼睛里能长出两只手来。   阳昊看得发噱,上次给了贾琮一块极品美玉,听彩凤说他也就只瞧了一眼:“这也不算顶好的,回头我叫人拿套薄胎暗花的给你。”   “知道你是王爷宝贝多。”贾琮放下手中甜白地釉下彩美人赏花壶:“送到手里来有什么趣儿?我自已淘换去,不信找不着好的。”   淘宝淘宝,要的就是个淘字:“你送个柴窑我就要。”   阳昊听得嘴角一抽,柴窑瓷纵是残件碎片也极珍贵,他有是有,也不过三五件,还都是上了档子的:“你倒会狮子大开口。”话头一转,又问:“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贾琮趴在栏杆边上,眉眼弯弯:“小事一桩,透个风声到我们家就成。”   阳昊心头一跳,贾琮这样的笑他见过,那一次生生让见惯大场面的阳越阴沟里翻了船:“说来听听。”   贾琮正经道:“我四姑丈姓林,生前任淮扬巡盐御史多年,你听说过么?”见阳昊淡淡点头,续道:“林姑父忠勤王事,殁于任上。只留下一女,寄养贾家至今,年已及笄。”   阳昊轻轻挑眉:“莫非你有意?”   贾琮听得一哆嗦:“拜托,你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我是想说,林家表姐才华横溢、身世堪怜,当早择家世清白、性情温厚者为配,庶几终身有靠,亦可告慰姑父、姑母于九泉之下。”眼中透出几分狡黠:“不过呢,林姑父是探花及第,他的女婿就不是三鼎甲,一个进士出身总要有的,至不济也该是个举人,不然岂不委屈了林姐姐?”   阳昊眼神一闪:“你表姐的婚事,贾老夫人难道并无打算?”   贾琮眯了眼笑:“有啊,问题是打算的那一个实在不成器。”   不成器的会拿来配给自家外孙女?阳昊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你可是想要朝廷为你那表姐赐婚?”   贾琮还是摇头:“那倒不是。林表姐虽说才貌尽有,然而生来体弱,品格孤洁且又性情多感,实难为大家主妇。我那堂兄人虽憨顽,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待她向来极好的。只是他如今也十六岁了,还象是个小孩子。”他想起前世网上听过的歌: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   在他看来贾宝玉比林黛玉还不如,人林妹妹还知道“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贾宝玉呢?回了一句:“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贾琮那懒洋洋的样子,阳昊怎么看怎么象只晒太阳的猫。心下一笑,上前挨着他坐了:“你想挫磨下你堂兄?”   贾琮也不否认:“他要当富贵闲人那是他的事,只别牵连家人就好。”   是别牵连到你吧,阳昊再一次告诉自己这小家伙记仇心十足。笑道:“既然你无意让你表姐另嫁,若消息外泄,岂不有损林氏闺誉?”   贾琮叹气:“我那堂兄最是个行止无忌、不避嫌疑的,家里又纵着,由得他成日在内帏厮混。损人闺誉的事儿,他早不是头一遭了。再者——”回身向阳昊挑挑眉:“若果真如此,也显不出王爷的本事来罢?”   阳昊不由摇头:“你还真是……”叠起食中二指在贾琮额上轻轻一弹,让自己替他办这种事儿,亏他想得出来。   贾琮轻笑,世人多人云亦云,只说宝玉来历不凡。岂不知“通灵宝玉”原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说到底不过是块多余的!能指望顽石懂多少事儿?用和尚的话说就是“只好踮脚”。他不满现在的生活方式,抱怨“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却不想他表现出来的完全就是个不成熟的孩子,家人又怎会放他独立?更不思及将来:“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想法观念,处处与当时社会规则相悖。   只能说那一僧一道误人,也带累了绛珠并一干太虚幻境中的瑶草琪花。毕竟最适合石头花草的还是山野之间不是么?如果生在山清水秀,却要自种自吃的人家,或许会有些不同?   不过天生我材必有用,至少林黛玉那动不动生气落泪的性子,除了贾宝玉,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人能招架得住。   那和尚也不知怎么想的,既然绛珠原就是还泪而来,却为何要向林如海夫妇说:“总不许见哭声……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既然神瑛与绛珠有前世夙因,又哪里是这一句话能拦得住的,又为何要凭空造出一个金玉之缘来?若是真正的‘玉’自然与金相配,可这贾宝玉,实际只是‘假宝玉’罢了,原不过是块石头,也只有那摇曳而生的仙草,才不会嫌它呆蠢罢?   再说了,还泪就一定要泪尽而亡么?人常说‘无债一身轻’,泪流尽了,余下的人生笑着过完不是更好?   其实贾琮看书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贾母虽然将宝黛二人拢在身侧,却只有凤姐儿时不时有意无意地露些口风,而她本人的意愿一直是含糊的。早先王夫人借着元春之手摆明了态度,被贾母以有和尚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为由挡下,如今宝黛二人都已到适婚之龄,终身之事仍是只字不提。   贾家的媳妇当中,贾母的确是精明的,她很清楚林黛玉的价值并不止那‘三二百万’的钱财。只是她打算得再好,禁不住旁的人不肯按着她的想法行事。   贾政素来不管家事,王夫人在这一桩上就是专跟她唱反调的,至于她那宝贝孙子,本来应该是最有力的同盟军,结果标准就是个没脑子的货。   真可谓‘宁要狼一样的对手,莫要猪一样的队友’!   贾琮倒想看看,贾宝玉在成为‘禄蠹’与林妹妹之间,会做何选择?   至于有可能会拆官配,貌似原书中,这两人最后也没能成双吧?   正胡思乱想,耳中‘咕噜’一声,便见阳昊凑在边上,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热:“不是说设宴相候么?宴呢?”这几年一天吃两顿,他已经很苦逼了好不好!   阳昊拉了他起身,笑道:“皇弟今儿还请了几个人来,你且去见见,日后也好来往。”说着伸手向旁边一根丝绳上扯了两下,片刻便有一艘五彩描金画舫分波而来,正停在水阁窗下。阳昊也不知在何处轻轻一拨,原来那面墙竟是能推开的,早有人靠上木梯,阳昊将贾琮送了下船,还不忘再说上一句:“不许喝多了,记得明日过去。”   贾琮也懒得再出言讥讽,坐在舱中感觉轻摇浅晃,早已昏昏欲睡。   此时正值桂花盛开,微风过处,便有碎英如雨簌簌而下。主人将席设在园中,不时有一二朵落入杯里,与宴者也不在意,连花带酒,一并咽下。   安平郡王只小饮三杯,便即托辞离座。靖善郡王倒是松了口气,笑道:“小王最是个爱热闹的,无如王兄素来管得紧。今日邀得几位俊彦来府,当纵怀畅饮,不负满园秋色。”座中五人听了,忙举杯相应。   五位客人年龄都不大,贾琮最小,敬陪未座。只是他一来心里就有些怪异:原来这另外四人中,倒有两个是他认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35   坐于郡王左手下方的前科进士、通政司典薄苏岳,正是贾琏大舅舅苏序的长子,也就是贾琏的亲表弟。按礼法而论,贾琮也须称一声表哥才是。   贾琮中了秀才之后,贾琏曾将他带去苏家,以子侄之礼拜见。贾琮年纪小,又是自己考上的,再加跟贾琏处得好,苏序倒也高看一眼,受了他的大礼,算是承认了有这么个外甥,又带他进后宅,见了夫人符氏并幼子苏峋、女儿苏岚。   与苏岳相对而坐的是韩远,贾琮前些日子还去赴过他的生辰宴。   苏岳之下的客人也是个青年,正在就读的国子监举监祝斌,其父祝颂现职户部右侍郎,正管着贾琏现下所在的度支司。   贾琮上手坐着的那位名叫彭辉,一袭青衫儒服,气度温润。年未弱冠,虽说满座中功名最低,但名师高弟,却无人敢小觑于他。家世清贫,幸而得遇当代大儒,苦学成才。   贾琮心中暗暗称赞,自己就算中了举,也不过仗着点小聪明罢了,人家这才叫本事。   方才两位郡王劝酒,彭辉虽也举杯,却丝毫不见少年人初见高位者常有的激动,说话间不卑不亢,表现得十分沉静。只看那深邃内敛的眼神,就知道是个心中自有理想,且意志坚定之人。给贾琮的感觉,有些象师父的一位俗世朋友,一位安于清贫,治学育人数十年的老教授。   互相说笑间,贾琮将各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   按说这四个人里苏岳同他关系最近,实际上只是勉强拉扯着算亲戚罢了,要不是他这几年明里暗里帮衬着贾琏,苏家人眼中未必看得到他,正如探春之于王家一样。韩远虽有些来往,也不是一路人。至于祝斌,表面上嘻笑放诞,眼中却偶而会闪过一抹深沉,一看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不过用不着他花心思,回去提上一声就好,相信贾琏会把握住机会的。   倒是这个彭辉,贾琮越看越觉着顺眼。假使这几人中有人可以深交,必定是他。   苏岳正在吟咏新诗,另几人或微微点头,或轻击杯盏,皆是一派陶醉之状。待苏岳念完,郡王出言点评,又少不得附和一番。   这边厢几人谈笑风生,远处有两人立在花树丛中静静地看着这边,正是忠顺亲王阳越同安平郡王叔侄。   “皇侄看这几人如何?”   安平郡王阳景恭声应道:“王叔,侄儿觉得里面有两个看不透的。”   阳越轻笑:“小的那两个?”   “是。”阳景沉吟片刻,方道:“苏韩二人显是想上进的,但走的路子不同,苏岳更务实些。韩远大概想入清流,许是年轻气盛,略有些浮躁。至于祝斌,乍看去有些个惫懒不着调,实则胸中自出机杼,这等年纪倒也难得。”   “只这两个小些的……”阳景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只微微摇头。   阳越哼声道:“也未必看不透,无非是不打算往上走罢了!”   “范述范弘文是士林公推的一代学宗,昔年太上皇几番征召皆辞谢不受。彭辉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得意的一个,日后十之□□会传以衣钵,那做派更学了个十足十。至于那贾琮么……”阳越嘿嘿一笑,“你且瞧着,他必要当官的,只绝不会是大官。”   阳景微讶:“贾琮虽说年纪小些,言谈却也不俗,王叔莫非觉着不堪大用?”   “非也。”阳越大摇其头:“你没跟他打过交道,本王可是领教过。这小子看去没甚心机,不是个会生事的,其实最是计较,半点亏也不肯吃。本事虽有,偏偏懒得出奇,不压两下就不肯吐点东西出来。据本王看,只怕存了大隐于朝的心思。”   阳景听得皱了下眉:“他那点点年纪,就再聪明又能到哪里?若心里存了个‘隐’字,虽才华满腹却不肯勇于任事,皇兄怕也不喜。”   阳越哼笑:“你可小看他了。这贾琮年纪不大,其多智近乎天成,不然世上养牛的人家不知凡几,小儿手生痘疮也是寻常,怎地偏他瞧在眼里,又想到天花上头?这等大好的事情,换个人怕不早就哄嚷得满世界皆知了,他就能压在心里两三年……”   “这等机巧百出,竟是天生的,可见造化之奇。亏了还知道收敛,不然早生出多少事来。皇上先前叫他气得七窍生烟,如今还不是放下身段来好生哄着。”   阳景听到最后虽是不解,却也没接着问。阳越住了口不再往下说,这些天他想起这档事来就头痛。贾琮如果只会做些稀罕古怪的物件,那也不足为奇,但他弄出来的东西里很有几样是能派上大用场的,偏又并不如何在意,动不动拿了送人,或是给侄女当玩具,实在叫人无语。   说来也有些冤,贾琮只认定他是为着三年前琪官之事,其实那会子他真不清楚贾琮是哪家的。怎么就鬼使神差,把这小子弄阳昊床上去了?一半也恼贾琮,那脾气跟本事一样大。就算不知道那是当今圣上,至少本王这王爷可是货真价实的,你就这么当面下脸子?那话说的,还真叫一个有水平!   那天贾琮一走了之,把一帝一王丢在当地。他还好些,阳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立了许久,脸色冷得结霜,半天没能缓过劲来。何总管和暗影守在边上噤若寒蝉,他只当贾琮这番必死无疑了,不料没多一会,衍波二人急急回了来,送上的便是那牛痘法,让阳昊硬生生把一腔怒气咬牙压了下去。   此后一个月,贾琮独自窝在田庄上,探子报说他不是写《狄公案》就是刻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过得优哉游哉。阳昊却是心烦意躁,身边的人很有几个受了池鱼之殃,直到确定牛痘法果然有效,才算好了许多。   贾琮所知之广让人惊心,那性子却着实能叫人牙根发痒。阳越丝毫也不怀疑,这小子若非尚有家人牵挂于心,怕不早寻个清静地儿猫着刻石头去了。   带着几分懊恼几分无奈地咧了咧嘴,向阳景道:“十一到底年纪还小,别反叫那贾琮带得拗了性子。皇上的意思是这阵子你多来往些,等明年贾琮必要授官的,到时皇上自会看着他。”阳昊不能总往宫外跑,本来这件事是着落在阳越身上的,只是如今贾琮八成正惦记着呢,他可不想送上门去挨整。   想想也好笑,他堂堂皇叔亲王,不知不觉间竟会怵了个半大孩子。   这里阳越安排侄子多跟贾琮接触,那边贾琮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这种场面能躲多远躲多远。其实他也是没经验,这种宴席大都是吃排场、吃体面的,便宜老爹和哥哥只想着王府相邀是天大的脸面,却忘了提醒贾琮先行垫垫肚子。   面上一丝不露,先同了身边众人向阳晨行礼拜谢,出得府门笑吟吟地一一揖别,约下“来日有暇,再行一聚”,飞白早拉了马在边上等着,贾琮不慌不忙地走了一段,方才肩膀一垮:“飞白,快点回去。”菜倒是不错,就是没吃着几口。再磨蹭下去,肠胃要造反了。   还离得老远,就看见单大良守在门口,抻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贾琮险些哀号出声,他还想绕路从厨房过的说。   在大门外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小子。单大良忙上前请安,道:“老爷问了几遭儿了,哥儿快去请安吧。”   贾赦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着,不等贾琮行礼,便一脸不耐地挥手:“免了,快说说都见着哪些人了?”   贾琮垂手一一回明,又道:“今儿人虽不多,儿子瞧着个个出彩。回来的时候苏家表哥说要再聚,大家都应了。”见贾赦沉吟,上前一步问道:“老爷,若是……能不能让哥哥一起?”   贾赦眼神一闪,点头道:“也好,你们彼此照应,我也放心了。”贾琮这几年做的,他不是没看在眼里。   贾琮大出一口气,急急行礼告退,补顿去也。   正捧着一盘桂花糕就着核桃粥吃得带劲,展颜进来道:“衍波和澄心回来,说二爷要的东西找着了,请二爷去看呢。”   他要的东西?他什么时候叫这两人去找东西了?   书房外面,俩小厮一人抱着个檀木大盒子,正眼巴巴地等着。   一只盒子里的不出所料是一整套甜白薄胎暗花瓷,壶内底和杯壁均有阳文篆书款。质如堆脂视同冰雪,对着阳光一照,可见胎体呈浅肉红色暗刻山茶花,若隐若现。   甜白瓷,果真只有一个‘甜’字可以喻其形神。   另外一只盒子里装了只瓷瓶,色如青玉,是贾琮喜欢的大气素雅。只那样式看得贾琮一怔:方柱形长身,圆口短颈圈足,四面皆有凸起的棱纹。乍瞧着却眼熟,细想了一下方才恍然:这瓶子仿得活脱便是从前在网上看过的——琮! 作者有话要说:     ☆、36   琮瓶?贾琮险些笑出声来。   阳昊居然还有这兴致。   淡然挥手:“好吧,我收下了。回去跟他说我多谢他。”说到底不过是听命行事的,难为他们也没什么意思。   澄心上前,小心翼翼地道:“何总管叫禀二爷,内府给二爷的中秋节礼到了好几天了,是送这里来还是就收在别院,请二爷的示下。”   “节礼?”贾琮不由奇怪:“我又不是官,内府给我送的什么节礼?”内府等于是皇帝的私人办事处,送出的节礼至少要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有份,还不是人人都有。   澄心肃然道:“何总管说是万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往后三节四时并生辰恩赏,从广益阁大学士例。”   盛华朝沿袭明制,以文渊阁为政令中枢,称内阁,大臣入阁值守即为拜相,号为阁老,另加殿阁大学士之名以示尊荣。增设广益阁,亦有大学士三至五人,行参赞机要之职。   贾琮有些困扰地摸摸脑袋。   这个……有点儿麻烦哎。   要问修真者最讨厌的东西,一百个人绝对只会有一个答案:因果。   皇帝代表着这个国家,礼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得了他的东西,必然会要求更多的回报,问题是想不收还不行,那自己可不就欠了皇帝一笔?   贾琮不愿多沾染皇家,招上一个阳昊已经够他闹心了,何况是当今天子。   其实贾琮想多了。所谓节礼,对别人来说更多的在于它象征着圣心荣耀。而贾琮这一份是私下送出的,那就纯是些吃用的东西,不过比世面上的更精致罢了。他这些日子里做下的事情,让皇帝得到的好处又岂只这些便可抵消的?   前世里贾琮虽也活了二十岁,但修为太浅,师门长辈生怕损了根基,一直不许他涉足俗世太深。他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但真要跟人斗心计,十成本事里能用出三成就不错了。   有些无奈地抿了下唇:“先搁着吧,明儿我会过去一趟。”他才不信何老头不知道阳昊叫自己明日一定去别院,不就想讨自己个准话么。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这琮二爷虽好性,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发起飚来连主子都奈何不得。他们被撵过一次,万一贾琮咬定了不肯再留,回去也讨不了好。   衍波觑着贾琮脸色,小心道:“小的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贾琮扬眉:“你说就是。”   衍波又躬了躬身,方道:“小的知道二爷是个心善的,主子这阵子心情不好,求二爷万万体恤些。”   贾琮嗤笑,他心情不好,我就合该是给他出气的?边上澄心忙出声帮腔:“二爷不知道,自三月起到如今,江南那地儿就没见连晴过五日的,眼见得今年的年成是不用想了。主子最重黎民生计,这都多少天没露个笑脸儿了。”   “这话原不该小的说,只是主子待二爷,委实比旁人不同。日后二爷入朝为官,自然知道。”   贾琮怔了一下:“你们倒是有忠心。也罢,话已经说开了,我也不是那不依不饶的。”   衍波的话倒是提醒了贾琮,好象书里有地方提到过的,不但连阴雨和冰雹,过年前还有一场大雪来着。年底陈福要送浙江庄子上的出产回来,还得叫人提前安排下,实在不行今年就别送了,万一被困在路上可不是玩的。   他嘴馋不假,可也不值当拿人去换。   ******   近晚贾琏从部里回来的时候,贾琮正在他院子里,抱着小侄女逗得不亦乐乎。小姑娘被他一上一下地悠着玩,笑声传得老远。   贾琏一步跨进,笑道:“琮兄弟好兴致。”说着拍拍手:“大姐儿来,爹爹抱。”   小丫头乖乖搂住贾琏脖子,却嘟着小嘴道:“娘说的,我不叫大姐儿了,叫巧姐儿。”   贾琏一怔:“巧姐儿?是你娘起的?”   小姑娘摇头:“是姥姥。”   贾琏听得莫名其妙,小红忙过来回道:“是刘姥姥,说是二奶奶的远房宗亲,住在屯里的。上年来打过秋风,奶奶帮了些银钱,这回带了些瓜菜来瞧奶奶。老太太知道了,特为留下住了二日,还带着逛了园子呢。”   哦,原来是她?想到书中那位风趣质朴的老人家,贾琮不禁会心一笑:来了啊,就等着你给小侄女取名呢。   他是从贾母处过来的。方才去请安,心想只怕又要被敲打几句,却见琥珀迎出来道:“老太太身上不好过,正睡着呢。哥儿明日再来罢,我们回一声儿便是。”   贾琮细问几句,听得不过是在园子里吹了些风,也就没进去,绕到贾琏院里瞧侄女。   贾琏将女儿交给下人带进里面,自己换了衣服出来,同贾琮坐下。   问起今日情形,贾琮大致说了,贾琏也不甚在意,他眼下立足未稳,正着意与一帮小吏拉近关系,并不急着去结交上司家的公子。   贾琮想了下措词,向贾琏道:“有件事儿想同哥哥商议下。姐姐能留在家里,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了,怎生设个法子,让她搬回来吧。”   贾琏神情一动:“你是不是听人说什么了?”   贾琮垂眸,看来贾琏也是心知肚明:“那倒没有。只是哥哥知道,家里这些姐妹,真正跟我亲近的也就是二姐姐。一旦她出阁,能团聚的时间便不多了。”   贾琏皱了眉:“眼下你嫂子正要人帮手的时候……”凤姐儿如今怀着身孕,精力未免有些不济,这些天迎春一直帮着办些不太要紧的事情。   “不是还有珠大嫂子么。”贾琮真正的目的是要迎春从大观园里出来。   想到这节他就庆幸自己穿成的是大房的贾琮,不是二房的贾环或者贾兰,没见这二位现在还跟母亲住在一处么?说穿了就因为贾宝玉一直养在内宅,所以弟弟侄儿也只得循例而行。且不说这京里差不多的人家,便是宁国府的贾蓉,听说也是八岁时就搬到外院了。   贾琏还是摇头,一脸苦恼:“迎春这些年都在那边住着,哪怕是老爷去说,没个十足的由头,老太太不吐口,这事儿怕也难成。”   十足的由头?贾琮眼中掠过一抹淡淡冷然,换了个话题:“哥哥如今去部里当差,外头那些事情还料理得过来么?”   贾琏晃了晃头:“先顾这边吧,忙过这阵子便好了。”万事开头难,他新蒙圣旨钦点为官,自不想叫人落了话去,只得勉力而为,务求尽善。   贾琮微微一笑:“那,我荐个人给哥哥可好?”   “哦?”贾琏倒奇怪起来,这可是没有过的事情:“是哪个?”   贾琮道:“廊下五嫂子的儿子。”   “芸哥儿?”贾琏想了想,“造园子的时候他求过差使,做得还不错。只是他一向奉承你嫂子的,没怎么跟过我,一时半会,哪里就知道能用不能用呢?再者他如今管着府里灯烛采买的大项,只怕不想跟着我重新干起。”   贾琮轻笑:“芸哥才干有的,要论心性,只看他这些年孝敬五嫂子就能知道几分。至于他愿不愿——这也好办,咱们家收管各处田房事务的林之孝,二哥觉着可信得过?”   贾琏一笑:“这人平日半句话也不多的,难怪能让你瞧上眼。”贾家这些下人们,贾琮还真没几个能看得上的。   贾琮呷了口杭菊枸杞茶,缓缓道:“林管事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二,跟着他跑腿,女儿小红,正在嫂子院里当差。若哥哥觉得芸哥可用,不妨将这姐弟俩除了藉放出去。”   贾琏有些错愕:“琮弟是说?”   贾琮点头:“小红的年纪,这一二年便该配人了。我冷眼看着,这姑娘自有心气,未必想做姨娘。到时林家定要替她筹谋的,咱们府里这些人,哥哥还不知道?能干又本份的找不出几个来。她是家生子,倘使有人求到老太太跟前,林之孝就不情愿也得应下。如今咱们把事情做在头里,小红出籍配给本家的族亲也说得过,就不嫁芸哥,寻个小门小户当正头娘子又有何不好?她弟弟现下还小,好生教出来,日后跟着哥哥,也能得个出身。”   贾琏用杯盖拨着茶,半晌才道:“琮弟的意思,我多少也能听出来些。只是有句话我存在肚里不是一日了,今儿便想说说。”   贾琮微笑:“哥哥请讲。”   贾琏两眼直接对上了贾琮的目光:“咱们家如今的情形,琮弟也不会瞧不出。按说以琮弟的能为,做哥哥的是万万不及,若琮弟愿帮上一把,想来……” 作者有话要说:     ☆、37   贾琮收了笑沉默片刻,叹道:“哥哥说的我明白。只是一棵大树,当中空了暂且无妨,若是整个树根都烂透了,还能立着多久?”叫他说这荣国府早抄了早完事,大家落个清静,也省得那些同族、族亲,还有府里如赖家一般的世代家仆,总是扛着荣国府的幌子招摇。   别的不说,就是外面这些管事的,向来是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不然赖家那园子哪里来的?   贾芹之母求了凤姐,便生出一项照管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使。二十四个人三个月的供给是三百两,也就是一个人一年五十两。书中刘姥姥说得分明,她全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便是日后贾琏偷娶尤二姐,一个小宅子十来个人,一个月五两银子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既是‘供给’,便不会发到个人手里的,难怪贾芹能‘随手’拈一块,撂给掌平的人。   结果呢?贾芹在供奉祖先神位的家庙里‘为王称霸,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弄得一派乌烟瘴气,连贾珍这样的人都看不过眼。   至于宁府那边,贾琮更是理也懒得理。   前二年,他无意中听人说起宁府的焦大已死,因并无家人,府中念在昔日有功,‘赏’了口薄棺。贾琮听得心里发凉,其实焦大之于宁府,何异与四王八公之于皇家?   最严重的是,贾家真正的主子们,还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   其实贾家人对国家,同那些管事们对贾家,其行径根本上也没多大区别。   贾琏面露愕然,他压根没想到,贾琮会这般不看好家中前景:“何至于此?父亲寿辰,当今颁赐隆恩……还有娘娘……”   贾琮轻晒:“皇恩不假,可是比起一门两公的爵位如何?”   贾琏黯然无言,他心下何尝不知,莫看如今他被指了差使,相较于荣国府的颓势,不过是杯水车薪,无事无补。   “再有,家学那里,哥哥从出来之后便再没去过罢?族中子弟授业之所,如今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做得那些好事,哥哥莫非都不曾听说过?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可见平日里就不是真心去读书的!”   “娘娘侍君已近十载,至今不曾有妊,如今心思只怕都在子嗣上面。便有机会求恩,也加不到我们这一房。哥哥还看不出来么?”后宫历来女子众多,有几个是果真身体不好的?生不出孩子的倒是占了一大半,要就是怀上生不下来乃至生下来养不住。照他看贾元春自己也不是个多精明的,瞧着贾宝玉还是三四岁的幼童么?居然把他跟一帮子姑娘放到一处住着?‘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在这位娘娘眼里,姑娘们的闺誉还比不上贾宝玉的心情重要。   再有,自元春进位之后,每逢年节都会颁下赐礼,只是往往有薛姨妈的,却不见给邢夫人的。连面子上的人情都明晃晃省了,这般做态不是平白叫外人看笑话。   她身居四妃之一,是有资格自己抚养儿女的,这话一出,只怕这辈子别想了。   “果真,已经到这等田地了么……”贾琏咽了口唾沫,低语声中透出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回到静远轩,贾琮洗了个澡,展颜用布巾把头发擦得半干,贾琮看时间不早,命众人且去歇息,独自坐在窗边想心事。   他想要迎春搬回大房,倒不只为考虑她日后议亲,也是想在荣国府乱象纷呈之前让她脱身出来。按剧情时间来算,司棋那丫头只怕已经同潘又安好上了,后来王夫人派人抄检大观园,司棋因此被逐。   这年头的女孩子与异性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便父叔兄弟也要避嫌。姑娘家到了十七八岁难免憧憬终身,又是自幼相伴长大,动了心也属正常。   司棋忠心胆气不差,只可惜没遇到个好男人。潘又安在鸳鸯撞见二人私会之后独自逃跑,紧跟着便是抄检大观园,司棋只落得一人受过,当着众人的面被揭破私情,还有什么日后可言?   正如王夫人对凤姐所说:“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到头来害了自己不说,还带累了迎春面上无光。贴身大丫头与人私相授受,主子姑娘也少不得招人诟病。   又想到引发抄检的那个香囊,贾琮实在怀疑就是潘又安带进园子里的。眼中冷光一闪,干脆把剧情提前一步,找人吓唬几句,让他自己跑了算了!   正想心思,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向房里走。贾琮也不动,就那么合着眼睛靠在椅上。   “二爷。”身边响起低低的声音,贾琮霍然张目,见衍波立在身边,正拱手躬身,一脸恭敬之状。   贾琮也不问他为何未经呼唤便直入房中,只道:“何事?”   衍波觑着贾琮脸色,小心道:“瞧二爷的样子,似乎……不知可有小的们效劳之处?”   效劳?贾琮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这不是你份内的事情吧,你主子要知道了怎么说?”   衍波迟疑一下,才道:“二爷,主子那时候就说过把小的们给了二爷使唤的,二爷若有差遣,只管派了下来。”   贾琮倒是一愣,然后轻笑:“看你俩个行动,身手不错罢?”   衍波弯了弯腰:“不敢说身手,只是跟着教习打熬过几年筋骨。”   “好吧。”贾琮忖度片刻,还是应下了,衍波机灵澄心稳重,单论起能力来要比飞白兄弟强上不少。反正对阳昊来说他现在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至于真正的隐秘,就是说出来,也得有人信才成。   ******   阳昊独自坐在一处空旷的殿堂中,手上把玩着一方田黄石章。   登基六年,他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孤家寡人。   过去还算亲近的几个兄弟早已经渐行渐远,只剩了恭谨礼敬,相伴长大的叔王如今将关心隐藏在荒唐嬉闹之中。为太子时常谆谆教导的皇父,从传位之后就不再同他谈论国事,上皇的用心他自是明白,请安时便只说得轻描淡写。至于母后——阳昊低叹出声,母后为他的心是天日可鉴,可是,母后除了是他的母亲,还是一个女儿,家族,是永远撇不下的牵绊。   皇后、妃嫔,莫不如此。   便是那几个稚龄儿女,眼中的天真又能留住多久?   他曾对镜自嘲:怕是只有镜子里的这个人,才不会对你动心机罢?   如果当真有一个人,可以分享喜怒哀乐……   贾琮,天子之信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若你在帝王盛宠时仍能不失本心,那么……忽又微微一晒:朕固然不能信你,你又何尝信过朕了?   ******   次日一大早,因贾母欠安,请安的人到得格外齐。贾琏有差使在身不便耽搁,便由贾赦出面,请了御医来府。一时诊了脉,又写了方,道是:“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   贾琮只站在一边,低头做恭敬状。送走太医,跟着父亲行礼退出,从头至尾,贾母的眼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贾母的态度正中贾琮下怀,乐得当个隐形人。只是没见着刘姥姥,未免有小小遗憾。   贾环却有些不忿,觑着四下无人,冲他咬耳朵:“难道府里只有宝玉一个是孙子?前日不过孝敬一枝花儿,便喜得逢人就说。王爷手书相邀是多大的体面,倒一字不提,这心也偏得忒过了些。”贾琮少不得劝慰几句,方各自走开。   中午贾琮刚吃过饭漱了口,便见澄心在外面抻头探脑。心下不由好笑,随便换了件葡萄灰绣青绿缠枝藤蔓的交领夹袍,淡彩忙挑了根茄紫色丝绦递过,贾琮接来束了,又拿了包东西在手里,向淡彩道:“我带澄心和衍波出门,晚饭未必回来吃,你们到时自己吃罢。”反正刚吃完饭,权当是饭后百步走了。   这处宅子位于荣宁街边上不远一条巷子里,正当中的一户。至于两边的人家,贾琮几番过来均未看见有人进出,却分明感觉得到有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带着两人慢悠悠地晃过去,正如他所料的,阳昊还没到,只有何总管迎着,之前会面都是在中院,今番却是引着他向垂花门一侧行去。   原来这处宅子不止一路,左面是三进院,右面是扩出去的一整个花园,从外看一溜灰墙毫无二致,里头却又另成一番天地。   门上题着‘东园’,再简截不过的名字。进门处三间敞厅,厅后湖石成山,旁有青石漫成甬路,绕过假山,便见不远处浅溪如带,迤逦蜿蜒,间或有锦鳞一闪而没。   此际秋色澄鲜,碧天如洗,贾琮轻轻吐出口气,索性放开心怀,一路观玩。   这园子虽不甚大,却颇具匠心。布局清旷疏朗,水木明瑟,其间曲槛回廊,莲池竹榭,景致宜人。何总管边走,边侧着身向贾琮道:“这边是当时一并置办下的,主子专找内廷的大匠拿的图样儿。”   约行出百十步外,前面一处小小院落,何总管回头笑道:“这一处是主子特特为少爷安排下的,少爷可要进去瞧瞧?”   贾琮淡淡一笑,方入院门便觉此处比别处不同,当中是一明两暗三间,两边各有耳房。院中一边是两株老梅,另一边怪石嶙峋,妙在石头当中有处巴掌大小的缝隙,生出一丛兰草,秀叶披拂,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不言居?”抬头念出匾额题字,踏入房中,便有一缕极清淡的幽香扑入鼻端,心神为之一振。   墙下一张坐榻,墙上挂着米万钟的醉石图,两边有对联: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黑漆根木高几上摆着正合时令的菊花,贾琮先不曾在意,扫眼过去便是一怔,那菊花竟是开在石头上的,这才认出原来是菊花石制成的摆件,那霜姿傲骨,皆系天然生成。   另一边几上设着鎏金香狮子,吐着似有若无的轻烟。   重阳渐近,正是‘瑞脑销金兽’。贾琮不觉扬了下眉,这香气清微淡远,明明就是龙脑香,却与府中所用不同,不过想想阳昊的身份,便也不去在意。   中堂左右一面以落地罩隔出书房,一面放着一人多高的红松座紫檀缂丝青绿山水大屏,当地是楠木瘿子嵌心的方桌,并四张透雕山水玫瑰椅。集锦格子上灵璧石山水盆景、水晕墨章冻石插屏并几件白玉青瓷,还有整套的木鱼石茶具。贾琮向屏风后略瞧了眼,见里面是坐卧之所,便没多看,转身进了落地罩。   满满的一壁书架,楠木翘头大案,案后卷书宽椅,案下脚榻,案上笔架砚洗并镇纸等物齐全。案头置一定窑白瓷浅盆,内中以清水养了十余颗七彩莹石。贾琮只瞧得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苏堤春晓、平湖秋月……竟是天然生就的一套西湖十景!   轻轻吁出一口气:“果然是‘石不能言最可人’!”雨花石并不稀罕,但要凑出这么十颗……贾琮只能感叹皇家就是皇家。 作者有话要说:     ☆、38   窗边是张透雕梅鹤卷书憩榻,墙上松风泉石图挂屏,地下一个尺多高的宣德窖青花高士图大罐,里面稀稀落落地插了四五个卷轴。   何顺引贾琮进了里面小间,笑道:“主子知道琮少爷喜欢,特特去库里找了好些出来。”靠墙一溜柜子,打开看时,里面堆着不少上好玉料并青田、昌化、寿山各处名品。其中一块红白黑三色昌化石,三种颜色斑布均匀,极其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天然浑成。另有块拳头大小的翡翠,质地清透,红黄绿蓝紫五色交融,贾琮捧至窗前,阳光映照,竟如手上托了一团祥云。   何顺在旁笑道:“这原是太宗爷时候,缅甸王贡了来的。只颜色艳了些,太宗爷不爱这样儿的,就搁下了。”   贾琮心中一动,点点头放下了,又去看其他的。满目琳琅,一时心情大好,笑道:“叫你主子费心了。”   且不管目的如何,他贾琮领了。   何顺见他高兴,也是笑容满面:“这边还有个小门,通到后面儿的。”说着便拍掌。   贾琮前就听见外面有呼吸之声,见门外进来二人,打头的一身柳娇黄的袄裙,束着葱绿汗巾,越显得纤腰一搦,瓜子脸眉目如画,生得极是俊俏,竟不让黛、钗,探春几个都要比了下去——步子沉稳,手捧嵌彩螺钿虬枝梅盘,托着个钧窑黑白花釉盏,向贾琮曲一曲膝,将茶奉上。紧跟着那个白绉袄裙外罩水红比甲,玫瑰汗巾,杏眼桃腮,明媚鲜妍,也有十分人才。   何顺便笑:“这两个是主子挑了来专在这里服侍的,公子赏脸,给个名儿罢。”   二人齐齐跪下,只是贾琮分明看见,为首那丫环眼神中透着思量,而后面那张姣美的面庞上,却掠过一丝不甘。   顽心突起,面上只漫不在意:“捧茶的叫莞尔,后面那个就叫嫣然好了。”   何顺看在眼中,只呵呵一笑,见贾琮放下茶杯,便道:“琮少爷来这边瞧瞧节礼。”   桌上放了一堆带着黄色签子的东西,贾琮随意翻看几下,见有内府秘制印泥一盒,五色金花笺一札,桂花松子糖一盒,银珠米二斗。   别的还罢了,贾琮拿着那盒八宝印泥,不由得笑逐颜开。   在原本的历史上,八宝印泥是清康熙十二年由漳洲一位药商所创,不久即风行于世,列入贡品。其制作工艺极其复杂,需用麝香、朱砂、红宝石、珊瑚、朱胶、赤合叶、老陈蓖麻油及艾绒等八味上等名贵药材,八宝之名由此而来。   身为未来的雕刻大师,贾琮几年来对这件东西一直心向往之,总觉得刻出的印章少了此物失色不少。也叫陈福在福建打听过,却并无下文。这个时空的八宝印泥,是在太宗皇帝时候,宫廷造办司研制出来的,专供皇家使用,只有少数的几位大臣,和翰林院中长于书画的待诏得赐,无不视若供璧,小心珍藏。   这皇帝真挺不错的……把玩着精巧的珐琅彩锦鸡盒,贾琮如是想。   得了印泥喜不自胜,看着何顺那一脸褶子也顺眼许多:“这纸跟印泥我带了去,米就留这儿,什么时候吃你瞧着办,糖——”贾琮想想,“回头交给衍波拿着吧,你们有爱吃甜的留几块尝个鲜也成。”他对零食不感兴趣,不如拿去哄宝贝侄女。   何顺脸色一沉:“琮少爷,这是当今圣上殊恩,如何随意散于下人?”   贾琮怔了怔,省起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皇家赐物必须恭谨对待。自己这样做,对何顺这样一个将皇帝视若神明的老太监来说,显然难以接受。   有些歉意地点点头:“是我没想周全。”被原著误导了,贾宝玉将元春所赐酥酪留给丫环袭人的做法只是特例。   何顺低首,眼光不经意间扫过贾琮,原本只当这少年是阳越找给主子取乐用的,想到自己本是宫中首屈一指的内宫总管,两代天子信重犹深,却来这么个小宅子做管家,虽说是借个由头安养晚年,多少还是有些委屈。那些天看着贾琮奇思妙想频出,也渐渐明白主子为何将自己派来此处,却不想紧跟着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至今他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   此刻的贾琮,无疑收敛了全身的光彩和锋芒,表现得就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年,但何顺知道,自己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天午后,贾琮面对主子和忠顺王爷,浑身气势竟是分毫不让!   心下却又有些自傲,主子是何等样人,能让主子看入眼的,自也有几分不凡。主子十五岁时,可是连战场都上过了!   回身又托来个大号洋漆盘:“贾少爷,这是补下来的,秋季应份的料子。”   贾琮挑挑眉,这里做官的福利不错么。听何顺又道:“贾少爷并无官职,内库发出来的都是常服衣料。待明年授官之后,每年另有官服两套。”   青色岁寒三友团花宁绸、银灰地卷云瑞草本色纹缎、湖色山水亭台暗花绫、墨绿水波纹羽缎,该是挑选过的,都是些低调不醒目的颜色。另有一卷整张的灰鼠皮,细密光滑,诚为上品。   贾琮只扫了一眼就算看过了,这些东西于他纯属可有可无,只是既然人家想着他了,他总要领情不是。   “我要不要谢恩?”   何顺忙肃立道:“皇上有谕,贾琮不必谢恩。”复又上前小声道:“虽说皇上宽仁,只是这礼数,还是该尽到的不是?”   这算是提醒了,贾琮笑笑从善如流,起身望空三拜。   何顺又问:“这颜色还使得么?若贾少爷不中意,咱——我再调换去。”   贾琮摇头:“这就最好。”还是这样的称心,上回太后赏下来的太过鲜亮,也就过节或者家里有喜庆时穿着合适。   正说着,贾琮心下微动,回头看时,正见阳昊一脚踏进,紫衣墨履,玉带金冠,华美中透着威仪。   “你来啦。”   映入眼中的是少年纯净恬然的笑脸,“嗯。”眼神扫过桌上一堆东西:“都看了?可还喜欢?”   贾琮向他举了举手,那盒印泥从到了他手里就一直不曾放下来:“喜欢啊,你都不知道我想它想了多久。”   阳昊失笑,贾琮的反应总在他意料之外:“那你可要用功了,上皇同当今皆特加隆恩于你,你若考不出个好名次来,小心有旨意叫贾赦打你板子。”   贾琮直想翻白眼:“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写的东西你又不是没看过?”要说贾琮的文章特色,简单点概括就两字:直白。   至于文采么……贾琮抬头望天。   (贾琮心里话:我能用文言文把意思都写清楚就不错了!)   阳昊微微皱眉,贾琮说的他自是明白,只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贾琮放在身边,这一科若是不中,说不得还要另想路数。   “罢了,且尽力便好。”眼神示意何顺收拾东西下去,拉起贾琮手掌拢入掌心,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你日后可有何打算?”   贾琮轻轻打个呵欠,两眼皮开始往一处凑:“没啥打算啊,你要是请郡出外,我就跟去当师爷,你要一直留在京城,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呆呗。”   阳昊低笑出声:“那你说说,想去什么样的地方?”   “越不起眼越好。”贾琮甩甩头,想了想眼珠一转,向阳昊笑得讨好:“对了你是王爷呢,走你门路没错吧?我就想混吃等死,钱无所谓,事少家近责任轻,每天睡到自然醒就行了。”   混吃等死?阳昊险些将贾琮一把摔开:“胡说八道,你将朝廷的官职当成什么了?!”难道真如皇叔所说,他只想大隐于朝?   贾琮眨眨眼,不明白阳昊为何生气:“这京里走门路当官的还少了?我又不占多热门的位子,你一王爷,还不是一句话?这点忙都不肯帮?”贾琮心里不平衡了,他没少给阳昊出点子,不就想要个轻省地儿窝着么。   阳昊扬眉道:“辛苦攻读却不愿仕途上进,只想着混日子,难道你要学你那堂兄?”   “别拿我跟他比,”贾琮会过意来,大是不满:“我有他那么没脑子么。”   阳昊笑问:“他在家中得宠,莫非得罪过你不成?”   贾琮摇头:“得罪倒是没有,我这堂兄心地不坏,待人算和气的,也没怎么见他刻意作践哪个。”好歹比薛蟠那样会打死人的强。想想又道:“就是脾性合不来,他有些地方我也看不惯。”   “口口声声走经济仕途的都是国贼禄鬼,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连着曾祖祖父,并二叔姑丈全带上了。他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先祖跟了□□爷,哪来如今的荣宁两府?要是这话传出去,气量大的只当小孩子口无遮拦,气量小的,还当咱们家仗着勋贵门第瞧不起人呢。”能得罪一大片。   若果真能强爷胜祖也还罢了,吃穿用度全靠家里供养的人,有什么资格贬低他人?   贾琮有时会想,若是让黛玉听见这话,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林如海青年高才,科举为探花,林黛玉自幼也是假充男儿教养,七岁进府时就已读了四书。所以她对科举绝不会有宝玉那样的厌恶。只是林如海因积劳成疾,最终尽瘁而去。黛玉之不愿提起经济仕途,或者因此而来。如果林如海早早跳出官场悠游林下,也许,她还会有一个一心爱她护她的父亲。   “十六七的人了,连自己院里的丫头都管不往。处处惯着哄着,以为这样就是怜香惜玉了,对景儿发作出来,他护得住哪个?”怡红院差轻人多,有门路的谁不想将女儿塞进去,眼睛都盯着呢。平白无故的,王善保家的为何独要给晴雯下舌?怡红院里一帮丫头太招人眼了,晴雯更是其中之最!   她被拖出去的时候,宝玉就在旁边看着,何曾敢出一声?   他不是没有优点,出身豪门又受宠,却没养成多少嚣张跋扈,有时也知道同情一下贫苦之人,比如说讨了妙玉要扔掉的名贵瓷杯送给刘姥姥:“卖了也可以度日了。”   可是光有点善心就够了么?   在他看贾宝玉最需要学的不是四书五经,是如何处世为人!   这年头的贵族公子,年少风流美婢姣童并不稀奇,贾赦贾政年青时都这么过来的。只是把这样的行径扩大到自家甚至亲戚家的姐妹,便是害人了。   对贾琮来说,宝玉最让他讨厌的地方是他看上去同姐妹们要好,实际上压根不知道为众姐妹着想。长年厮混内帏,起居不避,书中不止一次提到他在姑娘家尚未起床的时候直接进去。在这礼教大防的时代,对女子来说‘闺誉’二字堪比性命,他却全不曾放在心上。   还有将众姐妹的诗作随意外传,为护着私下烧纸钱的藕官扯林黛玉当幌子,全不管这会给女儿家招来怎样的非议。   他的真实源于他的任性。 作者有话要说:     ☆、39   阳昊皱了眉:“你家的长辈都不管教么?”   贾琮苦笑。贾宝玉长成如今这样,除了天性使然,与贾母等人过度的宠溺也是分不开的,给了他最优渥的生活条件,却没教会他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规则,所以他只能在大观园里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自幼及长,身边众女围绕,标准的‘长于妇人之手’。这样的成长环境混淆了他对男女的界定认知,书中写他十六七岁还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哪怕在后世,男孩子到七八岁也要单独一个房间了。这时代十六七已经可以算是成人,有些成亲早的已经做父亲了,贾宝玉居然连独自过夜都不敢?还提到他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连些泥塑木雕都害怕,贾琮实在怀疑,贾母等人根本是把孙子当成了孙女在养。   贾母自己其实未必不明白,她见甄家来客,就说:“……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贾宝玉可不就是如此?   贾政倒是打了,结果呢?   “那你又为何只想当个小官?”   贾琮便道:“我又不会斗心眼,也玩不来两面三刀背后阴人那一套。六部五寺那些地儿成天说句话都得先过三遍,我哪还有精神刻石头写书做东西。”   “再说了,不当大官也不表示我就不想为国家出力啊,我主意多不假,可我顶多能画个图纸、写个计划书啥的,叫我自己去干怕是一样也不成,也就当个师爷还凑合。”   “你倒有自知之明。”阳昊轻哼,算是勉强接受他的解释。   “谢谢夸奖。”贾琮笑咪咪地道,惹来阳昊一记轻敲。   颈间掠过阳昊的指尖,微微作痒,贾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带到了花梨木鱼跃龙门架子床里,白绫绣墨竹的帐子也已经放下。此刻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缩缩脖子避开阳昊温热的气息,望进他含笑的眼。唉,这人的魅力指数实在太高,放到后世,绝对是个万人迷。   不过——贾琮心下一哼,他那口气可还没出完呢。   似笑非笑地冲着阳昊一挑眉,伸手揽住他脖子往下压,印上他棱角分明的唇。恶作剧地探出舌尖,在对方嘴角轻轻划过。   称着阳昊分心的一刹那,贾琮的手顺势向下滑去,在背后某处一按。   酥软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阳昊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   对上阳昊错愕的眼神,贾琮回他一个得意的笑脸:“一人一次,公平合理!”   ******   论起床第间事,贾琮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了阳昊一个零头。   虽然仗着起初的优势占了上风,但阳昊也没让他多好过。   不过贾琮想到何顺进屋后那付活似见鬼的表情,心下就不由得好笑,那老太监险些眼珠子脱窗,老脸抽抽地半晌才止住,只拿眼一记又一记剜着贾琮。   倒是阳昊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叫贾琮扶着到耳房清洗过,另换了身中衣,才让何顺上前服侍。贾琮在旁看着,若是把眼光当刀使,贾琮怀疑自己能变成个筛子。   一面听阳昊道:“你这阵子好生用功,那些不相干的事,考过了有多少做不得的。有话便叫何顺带给我,我若得了空闲,自然出来瞧你。”贾琮乐呵呵地应了。   收拾停当,贾琮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我前天才完稿的,考试之前不会再写了。你拿去解闷儿罢。”   阳昊眼一亮。《狄公案》前两部跌宕起伏,极是引人,总觉得意犹未尽,如今第三部在手,倒要瞧瞧又是什么惊天大案。   就在院里将阳昊送上抹金朱顶沉香车,不知哪里出来一班侍卫骑马簇着,风一般地去了。   这里贾琮摸着阳昊为他套上的金星紫檀木手珠,手腕转动间泛起点点金光,细细感觉,竟有一丝灵气在其中流转。   相对古玩美玉,这样的物件更得他心意。   回到自己的院子,淡彩上前回道:“初二是琏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叫大家敛了份子,说要好生乐一日呢。”又问贾琮:“二爷打算备什么样的礼?”   好生乐一日?她老人家平时还不够乐么?   贾琮想了想:“请一尊送子观音就好。”凤姐儿正怀着身孕,这样的礼物最合适不过了。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去寻贾琏说话。   贾琏也刚下值回来,正洗着脸。见贾琮来了,让到里面坐下:“书看得如何了?”   “尽力而为罢。”贾琮淡淡一笑:“嫂子的生日就到了,那天哥哥不休沐,能请半日假么?”   贾琏想了想,摇摇头:“若老太太或是老爷太太做寿还成,为这个,怕走不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早些回来罢。”   贾琮暗暗放了心,又随意闲话几句,告辞出来。   八月三十,合府上下皆换了小毛皮褂。贾府惯例,主子们每季都有新衣,按身份件数不等。今次贾琮的份例比往常不同,针线上送来的不是成衣,而是两张湖羊羔儿皮,品质也是极好。淡彩格外欢喜:“太后娘娘赏下的衣料还未动用,我好生做一件出来,二爷也穿得光鲜些。”贾琮素性不事张扬,向来不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装束。再比照贾宝玉身上繁复华丽的衣饰,淡彩每每觉着自家二爷太过省事,倒弄得自己不能一展长才。   一晃已是九月初二,荣府中虽未张灯结彩,却也上下一新,又有戏班并百戏说书诸般玩艺儿,十分热闹。   贾琮一早就命人送了礼过去,淡彩和浅墨从凤姐儿处回来,向贾琮回话:“琏二奶奶见了送子观音好生欢喜,叫谢谢二爷呢。”   贾琮笑道:“你们回头也去松散松散罢,我这里有写意就成。”   看了半日书,淡彩带了两个小丫头回来服侍贾琮午饭。当中展颜笑道:“二爷,今儿可是出奇,那边宝二爷早上不知道为着什么,竟是穿了一身的素出门去呢,好多人都瞧见了。”她家里跟怡红院里小丫头佳茵家是邻居,常在一处说话。   贾琮也不理会,夹了块肉塞进嘴里使劲嚼。   为什么?北静王府里的爱妾还真晦气,平白无故给人当了挡箭牌。   这贾宝玉脑袋里到底长没长脑子?园子里人来人往,穿着这么一身就怕没人看见是怎么的?金钏是家生子,她的生日府里知道的人还少么?去年前年的今天怎不见你这么一身?合着还是凤姐儿过寿府里热闹,你触景生情才来了这么一出子?   王夫人缘何定要撵了金钏?贾琮觉得倒不单为她同宝玉亲呢,而是她说的话触及了王夫人的底线。   金钏容貌秀丽,能当上王夫人跟前得用的大丫头,能力必定也有,但论及行事,贾琮却没觉得她有多出色。   贾政夫妻在房中议事,众丫头都在外侍立。宝玉奉命来见父母,金钏拉着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只这一句,不说轻佻吧,至少是开玩笑过于随意不分场合。任何当家长的人都不会喜欢儿子亲近这一类的女孩子。   最关健的就是那一句:“你往东小院儿里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假设宝玉要是听从了她的教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以贾政性情,贾环同嫡母身边的丫环有私情,挨一顿板子还是轻的。彩云被处置也是难免,就算留得一命,也不会被留在府里了,赵姨娘难堪也是必然,可是这样一来,王夫人难道就不丢脸了?发生这样的事,身为掌管内宅的主母,王夫人对贾母要如何交待?荣国府为他人笑柄,而造成这一切的贾宝玉,又会落下个怎样的名声?嫡庶相争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这样的手段未免过于下乘。   但不管如何,金钏已经死了。对活着的人来说,让逝者安息才最妥善不是么?她生前已蒙污名,虽说王夫人为着宝玉出言遮掩,但这府里多得是明眼人,原著中那聋婆子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二年因着玉钏儿在王夫人跟前未曾失势,金钏之事已渐渐无人提起,可今日宝玉这么一来,怕是又要被谈论一阵子。   你是给王夫人添堵呢,还是给贾琏凤姐两口子找不痛快呢?或者给府里的下人们茶余饭后,再加一个话题?   这就叫长情了?贾琮心下叹息。   说是‘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愿意的’,那你倒是别找人去搬救兵啊。   金钏之死对他有多少影响,只看书中贾宝玉挨打后,对着王夫人使来送汤的玉钏那般做派就知道了。   哄着喝了一口汤。   当时听得死讯是‘五内摧伤’,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围绕在他身边有那么多花季少女,他能偶而想起已经难得。   金钏若真有灵,该为自己骄傲吗?没见从前的茜雪为一杯茶撵了,再不提及。   前世看原著中这一章节,祭了金钏回来,便是贾琏偷情被凤姐撞破,平儿挨打,宝玉大献殷勤,□□体贴周到。然后怡然自得,笑贾琏不知作养脂粉,又替平儿落了几点痛泪。   若脂粉太多,你‘作养’得过来么?‘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你喜出望外的是能在平儿面前尽一尽心,得了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你哥哥的小妾你想关照一二,鸳鸯发了誓不理你你就日夜不安,湘云对黛玉的为难,你看在眼里却不能化解,原著中迎春新婚归宁即被打得遍体鳞伤,你除了叹气,还做过什么?   晴雯临终,唤了一夜的娘,宝玉却认定传话的小丫头糊涂,没有听真。想来他压根不愿相信,晴雯在生命的尽头,心心念念的却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40   凤姐儿有孕未及三月,最要小心在意的时候。贾琏一早便吩咐了平儿留神照应,自己一下值就来贾母处接人,叫尤氏等人打趣几句,才将两颊酡红的凤姐儿带回院中。   却不知贾琮此时正暗自高兴。   次日一早,贾琮正吃着早饭,解颐慌慌张张的进来道:“二爷,太太伤着了。”   原来邢夫人一早起来去贾母处请安,路上眼错不见,踩着块小石子一跤摔倒,亏着两边的小丫头下死力拽着,方才没磕到头,却是崴着了左脚。   贾琮急急赶去,离着老远,便听邢夫人疼得呼天喊地,贾赦正皱着眉头问边上单大良家的:“怎地大夫还不来?再叫人去催催。”   正忙乱间,单大良亲自陪着个老大夫进来,却只在外间,后面跟着的中年妇人入了内室,忙洗手上前细细看视,见邢夫人脚踝处肿了一圈,且喜不曾伤着骨头。又将各处关节都小心摸了,退到外面向大夫一一说明,于是老大夫从箱中取出伤药,交代仆妇如何调制,如何敷用,又向贾赦道:“尊夫人之伤虽未及骨,亦须小心养护,百日之后,方可行走。”贾赦命人厚厚打赏,好生送将出去。   这时贾母处、王夫人处皆派人问讯,并家下有头脸的管事娘子都来探视请安,贾赦不耐人多,携贾琮到外堂坐下:“这阵子可有进益?我听见你昨儿还往外跑来着,又去会文了?”   贾琮恭敬道:“这几日又做了几篇文章,想跟几位同年切磋一二。”   贾赦只“唔”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叫人拿出几样上好的文房之物给了贾琮,挥手命去。   贾琮本想借机同贾赦提起让迎春回来侍疾,念头一转又咽了下去。邢夫人向来最恼凤姐儿不肯趋奉她这婆婆,得此良机又岂会放过?虽不会明着叫她立规矩,在跟前端茶递水却是少不了的,以凤姐为人,更兼此时怀着身孕不能多劳累,只怕不出几日,迎春自然就会回来了。   贾琮料得丝毫不差,邢夫人受伤第三日,迎春便大着胆子在贾母跟前肯请,去嫡母床前侍奉。   贾母微微眯起眼,看着迎春略带紧张的表情还有眼中明显的怯意,倒也没多作留难,当即便许了,还夸奖道:“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不枉了你太太平素疼你。”   贾琮松了口气,忙忙去找贾琏:“哥哥认识的人多,帮二姐姐瞧瞧呢。”   贾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还有几个月就要下场,这当口不下劲攻书,竟还操心这个?二丫头虽说不小,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历来女儿是娇客,养到十八九岁再出阁的也不在少数,如何就急成这样?”说着上下打量贾琮,戏谑道:“莫非你相中哪家闺秀,一心等嫁了姐姐之后好娶亲?”   贾琮张口结舌地瞪着兄长,贾琏最近差事顺手,成日里春风满面,没事还会跟人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看贾琮被自己说得无语,也就一笑而罢,又道:“原就想叫人去跟你说的,可巧你就来了。你前回跟我说要的墨和芥菜,人家倒是应了,只那墨工序繁杂,一时却是难得,要到年下才有。芥菜也是一般,张材只带了几坛子今年春上的,余外的与墨一并给付。”   贾琮笑道:“这有何妨,我又不等着用。”又谢过贾琏。   贾琏哈哈一笑:“松江风物与此间大有不同,张材另带了些棉布之类的回来,等下带你瞧瞧,有喜欢的直接拿了去。”   “是。”贾琮也不客气,选了两束谈笺一匹松江布,自有人连着芥菜一并送到静远轩。   银丝芥又名佛头芥,装在拳头大小的青瓷罐中,上面以荷叶、油纸和蜡封口。贾琮夹了一箸,只略嚼得几下,便觉齿颊流香,当下向淡彩吩咐道:“跟厨房里说一声,明早上只用送些稀饭馒头便好。”   另拿了罐没开封的,唤了飞白过来:“把这交给安叔,他自然有数。”他庄子上一直有在做罐头,这年头可没有防腐剂,罐头想长时间保存最重要的就是容器清洁密封,这荠菜的包装法儿,正可以参考一二。   倒在床上又想到迎春,贾琏虽没吐口,多少也会上些心的,贾琮想着要不要找彭辉问问他的师兄弟?随即就打消了念头,范弘义那是什么人,他的弟子或许愿意同自己结交,却绝不会肯做贾家的姑爷。   有些头疼地抓了抓脑袋,愁啊——   邢夫人受伤卧床不起,迎春每日在房中亲侍起居,直至晚间方辞去。因是未免辛苦,凤姐儿回明贾母王夫人,在贾赦宅中为迎春收拾出一处院落,暂时从大观园里搬了出来。   贾琮借机将迎春房中司棋绣橘二人好生敲打,特别司棋,半明半暗地说了几句,绣橘在旁听得云里雾里,司棋却脸色发白,分明是触了心病。   贾琮看在眼中,司棋潘又安是表亲,按现在的习俗年纪也都不算小了,如果不是在大观园里,说不定两家长辈还会乐见其成,兴兴头头地操办婚事。   可是司棋现在还是迎春的贴身丫头,自不能让她闹出些事来,连带着损了迎春的名声脸面。   这几日人人围着邢夫人打转,又有府中总管赖大之子赖尚荣选了实职,不日即要赴任,连宴三日以为庆贺。这赖家是贾家世仆,两府中总管都是赖家的。赖大之母本是昔年贾母的陪嫁丫环,在府中是一等一的体面,请动了贾母并王夫人薛姨妈,又带上宝玉姊妹等,到赖家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又请了薛蟠、贾珍、贾蓉并几个近族爷们,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贾琏当差不得去,贾赦是自己不想去,贾琮要读书备考,更是谁也不好上门来扰,故此这一场热闹大房的男人们无一参与,那薛蟠因招惹上柳湘莲,被打了鼻青脸肿的实况也就没看着。   薛蟠缩在家里养伤,贾琮是事后方听贾琏说起:“可算有个叫他吃亏的人了——也该挨顿打才好!”   贾琮自不会多理这些事,听过便算。每日除了去正房请安,就是在书房里用功,有个奉旨赴试的幌子顶着,倒也清静。   只可惜没清静几天,便有麻烦上了门。   看着桌上一叠装帧精美的诗集,贾琮一张端正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外面的事情都处置好了?”   一边衍波垂手道:“书坊的掌柜伙计都交代过了,付了三倍工钱,雕板和零散印张都烧了,装订好了的尽在这里。”   “这事办得不错。”贾琮压了压火,淡淡夸了衍波两句将人打发走,自己坐着生了好一会子闷气。   世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还有一句:‘有才而不炫才,是即德也’。   这个时代并不缺少才女,京城里高门林立,诗书传家的比比皆是,更不用说那些宗室王府。人家的闺女都是不读书、不做诗的?偶尔也有佳句流传在外,可几曾见到家里的兄弟将这些东西大把拿出来招摇?   或许在宝玉看来,这些姑娘才情过人,自不该被埋没的。却不虑及女儿家的名气大了,便少不了众人议论。   你也不想想,这年头印一本书花费不在少数,又不是什么名家大作,若非其中有利可图,人家凭什么掏银子出来?‘国公府上小姐的诗作’,这样的广告一打,自然有得是人去买!   所谓众口砾金,落下个‘恃才妄作’的名声,将来谈婚论嫁,也必会大受影响。   这世上,有多少男子能有赵明诚、曾布一般的胸襟气度?   这一回是压下来了,可贾琮记得,后面还有那什么冬日联诗呢,难保贾宝玉不拿出去显摆。难道叫人一直盯着外书房?虽说贾家如今大都是瞒上不瞒下,可贾母王夫人也有自己的耳目,倘是有风声透过去,难免又是个麻烦。   还是一帮子小姑娘啊,看人珠大嫂子多聪明,一个‘只评不作’,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没扫了大家的兴。想了半晌,贾琮叫来解颐展颜,将两本诗集分别送到贾环、迎春处,其余自己拿了,送到贾赦面前:“是儿子身边小子在铺子里见着,知道不好就回来说了。儿子生怕摆到柜上叫人买去,好说歹说那掌柜才卖了的。”   贾赦接来只翻过数页,顿然变了脸色:“这是哪个作死的东西!”   迎春等人办诗社他是知道的,这时看着那些‘怡红’、‘潇湘’、‘蘅芜’,又是‘菱洲’、‘藕榭’的署名,那里还不明白?   见老父动怒,贾琮心知肚明,贾赦寿辰正日得了皇帝恩旨,长子入部当差,如今正心头烧炭般火热,怎肯让家中生出这等拖后腿的事来,损了儿子日后的官运,更伤了自己的脸面?倒也不全是看重迎春的闺誉。   不管如何,这事儿现下有人接手,贾琮消了件心事,回静远轩的路上脚步轻快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41   这边贾赦拿了诗集,一径去了贾母院中。宝玉黛玉宝钗并探春等人正围坐说笑,见贾赦进去,忙都起身行礼,看着似是有话要说,便悄然退去。   见一干晚辈避开,贾赦直接将诗集递给贾母,只说:“下头人买回来的,倒是知好歹,不曾叫流传出去。”   贾母也非目不识丁之人,略看了几篇,两道霜眉立时笼了起来。随手向旁边描金花梨小炕桌上一搁,不动声色地道:“凤哥儿不管事,园子里这些人越发不成个样子了,连姑娘们的文字都能传到外头去。”   贾赦心下冷笑,园里侍候的都是些丫头媳妇们,便有识几个字的,谁有那本事将这些诗一字不错的录下来?   说来说去,自家孩子是最好的,若有不好处,必定是身边的人带坏了。   想到膝下二子上进,贾赦未免有些自得,却不能形之于外:“史家表侄女刚定下亲事,若这东西流传开去,且不说卫家后生作何想,长辈们难保不起些芥蒂。若因此生了成见,侄女进门能过得好么?她虽跟咱家亲近,到底不是姓贾的,倘是真受了委屈,咱们再心疼她又能如何?”   “再有,外甥女尚未出阁却以妃子为号,自家闹着玩也便罢了,外人听见却大是不妥。万一传进宫里主子们耳中,还当是咱们家有人心大了。”什么叫妃子?贾元春那样的就是!自号妃子,你倒是想嫁哪个?   屈原写‘朕皇考日伯庸’,现今有谁敢这么来一句?   “妹夫生前得上皇信重,手控两淮盐政近十载,焉知官场上没有对头。若其中有一二心狭量小、睚眦必报的,妹妹妹夫九泉之下,也要不得安生!”   “便是咱们家这些女孩儿,这二三年也是议亲的时候了,难道叫人去说长道短、品头论足不成?还是谨慎些为好。”   贾母是何等样人,一听便知贾赦话中之意。正经读书士子,有几个会掏钱买这等闺阁之作?多半是些自命风流的浪荡纨绔,借以附庸风雅,取乐之余难免还要评点一二,甚或由诗及人,臆想容貌性情。这般一来,贾家的姑娘岂不成了外头男人们佐酒的食料?   素来这等事后宅中传得最快,那时这一班花娇玉润、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必定成了京城的笑柄。倘是传入宫中,连着元春也要颜面扫地!   对这个一手教养,之后被送入宫中的大孙女,贾母心中有一份难言的亏欠之意。娘家非但不能建功立业为她增光添彩,如今还要弄出些事来打脸么?   宝玉……   宝玉生带异相,日后光大门楣、官高爵显不在话下。他老子总说他不爱读书,□□国府这样的人家,难道还用得着去考秀才么?当年珠儿若不是读书过于辛苦伤了底子,何至于早早就撇下李氏娘儿俩?宝玉聪明出于天赋,只要跟林丫头的亲事成了,还怕将来没人提携?   不过这回的事情,还是要好生跟他说说才是。日后几个丫头嫁得好了,也是他的助力。姑娘们的名声,可是顶顶要紧的。   偏是外头那些人可恨,宝玉小孩子家不知轻重,他们办老了事的,难道也不懂不成?   贾琮并不知道便宜老爹是如何向贾母说的,只听说外书房有两个文笔相公被府里好一顿训斥又革了钱粮。   摇头轻笑,不过是想护着那一个,只得拿了底下人来顶缸。   紧跟着另一个消息传来,贾琮二话不说将这事情扔到脑袋后面去了,因为便宜老爹许是被这一回的事情触到某根脑神经,这才发现,他闺女已经十八了!   贾琮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各种纠结。   无他,这两日家中有人拜访,姓孙,名绍祖!   听到这个名字,贾琮的警戒值瞬间狂飙到最高点!   大同人士,年方二八(二十八),现袭指挥之职,在兵部候缺题升。   不会错了,就是书上那个孙绍祖,那个仅仅一年就将‘金闺花柳质’送入黄梁的‘中山狼’!   贾琮咬牙:当初是你孙家祖上自己攀上来的好吧,‘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说白了就是借着贾家的势力摆平自家麻烦,受过贾家的恩惠的!   这样结下的‘世交’,若是荣府尚有当年威势也还罢了,原著中这个时候,贾家已经颓势尽显,孙某人走门路的五千银子被贾赦花用一空又没能如愿谋缺,对着象抵债一般嫁给他的迎春,还会有什么夫妻情份可言?   就象那几个太监,若贾家有一个京营节度使,或是一二品实权大员在朝,他们敢不敢动辄上门来‘借钱’?   “这个人,哥哥见过么?”正值贾琏休沐,贾琮便寻了空过来说话。   贾琏手里拿了本帐在看,一边分心说话:“姓孙的来拜老爷的时候见过一次,生得倒是魁梧,弓马娴熟,说话应酬通权达变,老爷说日后必有些前程的。”   贾琮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那老爷会不会——”   贾琏失笑,抬手敲上贾琮脑门:“你竟是疯魔了不成,都想些什么呢?那孙家名为世交,不过是昔年看府中势大,想要得些好处罢了,虽有些来往也只说着好听,其实并无多少情谊可言。就要结亲,老爷也瞧不上这样人家。若真论起来,原先在长安,现今调往平安洲驻防的云光云节度,他祖父生前是祖太爷麾下得力之人,后来阵亡了,祖太爷又将他父亲带在身边,就他自己,太爷在世也没少提携,那才是真真的世代交情呢。”   宁荣二府皆是以军功起家的,贾家上两代积下的人脉着实不少。   只是如今,文字辈的贾敬不问世事,贾赦在府中就是半个隐形人,贾政虽在官场,却是个清高不知变通的,能力并不是多强。贾母再精明,毕竟年事已高,对荣国府的掌控力早已大不如前,且长年深居内宅,一班世交亲眷亦是渐趋疏远。   象四王中的西宁东平两府,基本上都是家下人互送礼物,只剩了面子上的交情。   倒是贾琏,为人四海,颇善交游,结交了几个世家后辈。   一时被贾琮挑起话头,不由放下帐本,曲着指头盘算起来:“理国公府上三房庶出的老四,年纪相当,性子温弱了些,他父亲前年去世,再几个月就满服了。”   “锦乡候的侄子,略大了两岁,浑家去年得病去了,如今只得一个庶女,还不满三岁,人品才学都过得去……”   他平日交往的大都出于公候门第,基本上不是早早成家,也已经订了亲事。如今为了自家妹子,少不得矮子里拨拉高个,好在迎春性子温善,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总还行的。   贾琮眨眨眼,小声嘀咕:“要能找着个象林家表姐那样儿的就好了。”   贾琏想了一下,拧眉道:“不妥。迎春那性子,哪里能进门就掌家?便有人带着,没个三五年也练不出来。最好是家风淳正的大族旁支,人也不求多上进,厚道本分,温和知礼就好。你姐姐于吃穿用度并不挑拣,简薄些也无妨的,横竖还有咱们看着呢。”   正说着,外头兴儿的声气道:“二爷,王善保来了。”贾琏便将脸一沉,半晌才硬梆梆地道:“叫他外头候着!”   贾琮眨眨眼,起身道:“哥哥既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贾琏点头:“你也莫要总想着这些家务事,按说这也不是你该惦记的。还是先攻书备考要紧。”贾琮口中应了,一面出来,见王善保跪在外间当地,拱肩缩背地一付没精打彩的可怜模样。   贾琮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听后头贾琏没好气地向王善保道:“做这像儿给谁看呢!你那亲家原是自己求着进来的,府里也不曾亏待过。就这还能逃了,可见是个不知足的!教出这样儿子来,就知道老的也是没规矩的,你也不必再说,我如今只看太太面上,也不去报官了,只将身契还他,立时便出去罢。”   王善保的亲家……贾琮心下已经猜到,不由暗哼了一声,却又微微一笑。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这里兄弟俩核计得再好,一夜间悉数成了空文。   贾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贾赦把迎春许了,许了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码字比较慢,大家多原谅哈………   话说HP同人里有没老V跟阿布配的?      ☆、42   来了这些年,孝敬便宜爹的每一件东西,都在不打眼的地方刻下了具有清心宁神效果的灵符,看着贾赦已经逐渐摆脱书中那个渣男形象,贾琮本来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多少有点效果,现下瞧瞧这渣人到了几时都是渣,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原著中贾赦用了孙绍祖五千两白银,不管迎春死活,胡乱把女儿许了出去。现下也好不了多少,一场赌局,贾赦输了闺女,倒是换了两把肖想已久的古扇回来。   其实这桩事,归根到底还是贾琮引出来的。贾赦在书中的劣迹之一,就是收了贾雨村通过‘非常手段’弄到的二十把古扇,令扇主人石呆子身陷囹圄,生死不知。   打那年得了贾琮那方‘一观堂’印之后,贾赦对看上眼的物件倒真是没那么执着了,大多是收为已有固然可喜,能看却也高兴。一来二去,便有人奉承‘雅量高致、胸襟豁然’,索性便以‘一观堂主’自居,他于此道浸淫颇深,再加上自幼得老国公偏爱,私房里着实有些好东西,不免有人或是从旁牵线,或是自家带了藏品找上门来,相互交换着赏鉴。   原本按书中情节,那石呆子这时已经在大牢里挣命,而今却成了贾赦座上佳宾,大有同好中人、志趣相投的意味。   石家本前朝世家,然而江山已改,且又血脉凋零,到如今只剩了石璞一人,因是不善言辞,人送个外号叫‘石呆子’。   石璞独子早夭,老妻亦去世多年,人近古稀,也无复家室之想。家中百事萧条,祖上诸多收藏到如今只留下二十把古扇,如何还肯卖出?被贾琏磨得心头火起,放言:“我穷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贾琏怏怏离去,石璞也知这等世家公子最是受不得气,正要设法避祸,贾琏却得了清客献计,携了贾赦的名帖,并一卷《西山雪霁图》又上了门。   这次说得很简单:贾赦请石璞去做客,每次带上一到两把扇子,便有历代名家真迹并善本珍本可一饱眼福。   石璞名门之后,日子虽窘迫,学识眼力却不曾稍减。方将画打开便满眼放光,贾琏趁势相邀,又有好事的邻人一旁帮腔,石璞却不过情面,终是点头应下。   贾赦扇子入手喜不自胜,石璞原还有些担心,见贾赦当真只是过过眼瘾,心中便已存了几分好感,深觉不是那等倚势凌人之流。他素来不懂转弯抹角,说话直通通地,偏生合了贾赦胃口,金石书画谈得投机,背地里又有贾琏严令家下人等,务必恭而敬之,每每石璞一来贾赦心情大好,身边当差的自有好处,这些人最识眉高眼低,自是侍候得妥妥贴贴,再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来。   石璞原就率性,日子一长,来去越加自在。贾赦前阵子一时兴起,将迎春与贾琮也一并唤去见礼,吩咐称为‘世伯’,竟是视做通家之好了。   贾琮也还罢了,迎春容貌端丽自不消说,更兼言语温文,举止娴雅,石璞孤零半生,一见便大起好感。听贾赦夸耀女儿棋艺非凡,再略尝了两样迎春孝敬的细巧点心,眼珠子转得两转,一脸不屑地向贾赦道:“这等好孩子,如何就到了你家里?可见老天不公!”   贾赦把头抬得老高:“我家女儿自是好的,你不服又有何用?”   石璞微微一笑,心下暗自盘算。   要说这老实人用起心机来更叫人冷不防,于是某次酒后,贾赦输了赌局,迎春迎来了属于她的婚约。   “男方名唤韩永,表字孟长,是家中独子。他父亲生前曾在兰台寺为校理。”贾琏从外头打听回来:“是个有才学的,只可惜命数不济,其父英年早逝,他一边用功一边守孝,好容易出了孝中了举,紧跟着母亲重病卧床,到底没撑过来。春上方满的服,如今已过弱冠,婚事也耽搁了。”   “石老伯与他早年结识,算得忘年之交,他家中已无近亲长辈,石老伯便想替他打算一番。”   贾琮默然点头,兰台寺校书郎?没准还是林妹妹她爹的同事呢。能得石璞许为小友,品行想必不会差的,天下事何来十全十美,既然并无公婆在堂,过门之后倒也清静。   兄弟俩方松了口气,贾母得知却将贾赦唤去一通好骂:“你也几十岁的人了,竟糊涂至此!石先生纵信得过,到底不是男家人。便是做媒,好歹也要那后生先有个准信儿才是,哪里有男家还不知晓,女家就先许了的?可不成了笑话了!”   贾赦自知这事情的确有些说不响,但出去的话却收不回来,也只得赔笑谢罪,又忙解释只是以一幅《半山烟雨图》交换两把古扇,若亲事不谐,外人也无从得知。   贾母虽有不满,但俗话‘儿大不由娘’,便只说“知道了”,其余并无一话。   这边贾琏交代将事情先瞒住迎春,毕竟只是口头约定,万一传将开去,于名声有碍。贾琮便要打听这人性情,贾琏笑道:“我已叫芸儿去办了,且等信就是。”   贾芸办事稳妥,贾琮也没再说,径自回了静远轩。他心下突然想到一件事,暗自惊凛不已。   石璞本有一场牢狱之灾,而今贾赦改了性情,行事也大见和缓,两人反成了好友,还牵出了迎春的亲事。   不管那韩远是何等样人,至少迎春不会是‘一载赴黄梁’的结局。   贾琏得了差事,凤姐儿过生日也没空去勾搭鲍二家的,她自也不会去上吊自尽。   迎春搬回大房这边,司棋便逃过一劫。   似乎这些事情都串成了一条线,线头就在自己身上。   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从迎春命运彻底改变的那一刻起,天道的惩戒随时可能降临。   一念及此,顿觉彻骨冰寒,直透至心底,仿佛三九严冬失脚落进了冰河一般。在原地足足顿了盏茶时分,才渐渐回过神来,后背竟已被冷汗湿透。   如果贾琮金丹已成,神识能及虚空之外,便可发觉此时荣国府上方的云层中,并肩立着一僧一道。   遥见贾琮只是打了个寒噤便若无其事地走开,茫茫大士怒气勃发:“好个孽障!”举手又待压下,却被缈缈真人扯住。   “大士且细看!”   茫茫大士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此子究是何来历,竟有功德相护!”   缈缈真人轮指掐了良久,仍是一无所获,摇头叹道:“来处去向尽在虚无,算不得,算不得!”   茫茫大士沉声道:“既是命外之人,待贫僧收了他去!”摘下项上佛珠,便要掷向下方。   缈缈真人急喝:“大士不可!”   茫茫大士一怔:“道兄为何要阻贫僧?此子若留于此间,必定搅了这一桩公案,警幻面前如何交代?”   缈缈真人双眉深锁:“此子携变数而来,却不曾被天道抹杀,此中玄机,大士何妨细想。”   “原由无非有二,一是此子本就是劫中应有之数,二是有大能者暗中出手,混淆天机。”   “无论哪一种,你我都不能管,也管不得!”   贾琮自不会知道头顶上的事情,只想着事已至此,重重吐了口气,决定从今儿开始,多多地制些护身符、醒神符、安魂符什么的备着!   ******   距荣国府四十里外有条胡同,一色的青砖素瓦,回廊挂落,时有儒衫方巾,行动间揖让进退、举止大雅的文士往来。就是几处门外值守的仆役,言谈中也会透出几分书卷气息。   这里是‘紫衣胡同’,据说这里最早是立国之初,几位高阶文官的府第。本朝自二品以上服紫,时间久了,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紫衣胡同文风极盛,百年来出了两位状元,进士同进士不下二十人。   胡同向里第三家是韩家老宅,住着年头方始还京的当朝礼部左侍郎加授从二品昭文馆大学士的韩道□□夫一家。   今日不知为何,韩大人难得的休沐在家,唤了子侄进书房,却不为考校文章。三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然后不约而同,六只眼睛,齐盯着案上一幅文徵明《半山烟雨图》发怔。   半晌之后,韩远一脸古怪地看向身边犹自愣神的堂兄:“永大哥,恭喜啊……”他说不下去,索性低了头,双肩一抖一抖。   书房中另一位身着淡青儒衫,面容温厚端正的青年,此时同样是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只摇了摇头不语。   最终,左侍郎大人轻咳一声,说道:“孟长不必为难,且说说你自己是个什么想头?若果真不愿,为叔的去赔情便是。贾恩候并不是个说不通的,况且此事并无他人知晓,于其女闺誉无损。”虽说会因此欠下一个人情,不过还是侄子的终身要紧。   韩孟长,也就是韩永仍自默然,韩远在旁道:“其实既能入了石老的眼,可见是个好的。贾将军与人往来的少,他家大公子新进的户部,听说还成。我那同年,上次父亲不是特特地叫我邀了来见么?就是……”就是什么,大家都知道。   韩永轻声道:“石老哥并不知我家世,只道我双亲俱失,独自清冷无人照料,也是一番好意。”沉呤一阵,向韩道一拜:“此事,便请堂叔做主。”   韩道眼光霍然一闪,缓缓点头:“既如此,待为叔与你婶母商议。你且安心备考就是。”   卷了画叫韩永收好,兄弟俩行礼退去。韩大人无奈一笑,径回后宅去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43   中院正室中,卢氏夫人也正拧着眉头等着自家老爷。   “这石先生未免——,永哥儿这几年守着孝,穿戴上自是清素些,却也不至寒酸。家中虽无主妇,行事亦不曾缺了章法,如何就心急到这等田地?”有句话她想想又咽了:难怪人叫石呆子,果然有几分呆气。   韩道也是无奈,却又叹息:“孟长命途多舛,小小年纪,连失至亲。前些年我们举家在外,不曾多照看得,怕是冷眼受了不少。这孩子看着平和,其实性子随的是我那兄弟,倔将起来便九头牛也拉不转。石先生与他相交十载,可谓亦师亦友,怕是早料定了孟长的打算,方有此举。”   韩永出孝时韩道已经升职回京,韩夫人曾有意为他觅一门好亲,却被婉言辞谢,说是既然适逢恩科,便要考上一考,也不负三年苦读。   卢夫人犹自转不过寰来,不停地拨着手中的数珠:“定亲也就罢了,永哥儿原就耽搁了几年,既出了孝,定下也是正理。只那贾家,石先生便不曾听过么?最是个里外不禁的,他家几个女孩儿的名字禀性,我才回京几天就全听过了。主子们大小事情,竟都叫下面人拿了出来说道。要我说,那贾家从老太君起,没一个不糊涂的。”   “承爵的长子住着偏院,倒叫次子住在正房。这还不算,孙子重孙全都留在内宅里养着,难道不怕落下个当姑娘娇养的名声儿,日后招人耻笑?便那几个姑娘,听着金尊玉贵,我瞧着也寻常。家中若果真爱重,会十几岁了还要跟兄弟侄子住一个园子?我回来这大半年,差不多的人家女孩儿也见了些,却没听见谁家的女眷跟他们有来往。”   “最可笑就是那个孙少爷。含玉而生,当年满京城都喧嚷动了。按说生有异相,但凡好生教养着去,多是能成才的,日后为官做宰,自有荣光。偏只一径娇宠,多大的人了竟没正经念过几天书,成日出入内帷不说,便是下九流,只要是颜色好的也能到一处去。听说还喜欢调脂弄粉?单论皮相是不差,余外竟是草莽一流!还是个没成算的,前些年为个戏子,招惹上忠顺亲王,他父亲打了一顿,亲身去赔罪,结果王爷连面都没露,倒叫个长史奚落得颜面扫地,只好谋了外任去躲羞。饶是如此,老夫人还护在头里,发作不得。”卢夫人满脸不然之色,这等子孙,合该扔到祠堂里好生反省才是。   她越想越是不平,堂侄学识性情皆为上乘,得了功名再有自家老爷帮衬,日后不说飞黄腾达,必定也有一番成就,什么样的女孩儿配不得?叫那位石先生当中横插一杠,若订个好人家她倒也欢喜,却是……偏偏只晚一步,想起自己私地里取中的两位姑娘,卢夫人觉得似是含了满口的黄连。   韩大人叹道:“堂弟去得早,孟长口中叫着老哥哥,心下实是将石先生视同如父。既是石先生所提,他万不会驳了的。据我看,贾家大房倒还不似外头说得那般不堪。石先生为人孤介,若真是那糟污龌龊之地,他又岂会踏足。”   想想忽又一笑:“我前儿还跟苏学士论文来着,不想如今倒是要沾亲了。”见夫人不解,便道:“苏公明是贾家长子亲舅,只是少有人知罢了。”婚姻结两姓之好,官做到他这种程度凡事都会往深处再想三分。苏家兄弟素来不事张扬,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稳,这样一门不近不远的姻亲,倒也不错。   “至于贾家二小姐,二品将军庶长女,又为皇妃堂妹,论身份也不算低了,倒不知人物如何。”听侄儿的口气,这门亲事已是认下了。他们虽是长辈,毕竟隔了一层,只能提点一二罢了。   卢夫人略一忖度,忙道:“老爷既如此说,我倒有个主意。”凑向近前,轻声说了几句。韩道手抚清须,微微点头。   贾琮接到韩远的拜帖,心下奇怪:自己跟他并没多深的交情。据说散馆中讲学的都是饱学宿儒,课业抓得极紧,他还有空跟个不怎么太熟的同年走动?再说都知道自己明年要赴考的,谁会这么不识趣地上门打扰。   等等,韩?贾琮嘴角一抽:不会那么巧吧?   满脸堆笑地亲自将回帖交给韩远的书僮:“既然韩年兄有此美意,贾琮定扫榻以待。”   次日果然韩远登门拜访,贾琮在门外接着,让座奉茶毕,韩远笑道:“前些天得了贾年兄所赠棋谱,竟是茅塞顿开。这阵子叫先生们拘得狠了,好容易今儿得了一天空,特来寻年兄手谈一局。”   贾琮笑脸一僵:“韩年兄有所不知,破局者另有其人。小弟只是依样画葫芦,抄了一份棋谱相送,倒要叫年兄见笑了。”   韩远虽有些失望,却也只笑笑做罢。论了几句文章,便向贾琮道:“年兄有尊堂在上,愚兄初次登门,自当问候方不失礼数。”   贾琮口中谦让,不着痕迹地向写意使个眼色。自己一面陪着韩远向贾赦正房行去,一面笑道:“实不相瞒,小弟家中有位亲人嗜棋如命,当日小弟讨要棋局,也是为了送礼。”至于此人因何不能引见,想必韩远听了自然明白。   听闻今科进士、礼部韩侍郎的公子来见,贾赦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忙换了大衣服,正襟危坐在当中太师椅上。也不敢托大,见韩远端端正正行了晚辈之礼,便以手相扶,又赞了几句,笑道:“我一把年纪,不讨你们年轻人的嫌。”只叫贾琮好生招待,又向韩远:“不要外道。”两人应了出来,回到静远轩随意闲话一阵,韩远起身告辞,贾琮也不多留,将人送走,再去见贾赦。   贾赦挥退下人,手里捧着个永春壶在摩挲。听见贾琮进来,放了茶道:“你那同年,与你交情好么?怎地从来不曾听见你提?”   贾琮摇摇头笑:“要说交情倒真有些的,我那拼图若非是他交给韩大人,还入不到老圣人眼里,也算欠了人情。不过要说他为了下盘棋就来找我,我却也不信的。”如今谁不知道自己要奉旨赴试,这时候正在用功?   凑到贾赦近前,小声道:“石先生提的那人,不就是姓韩么?据儿子猜测,下次怕不就是女眷出面呢。”   贾赦眉头一皱,旋即点头不语。   贾琮猜个正着,只隔了一天,便有两位衣着素净,妆扮严整的中年嬷嬷,登门请见迎春。   迎春正陪着邢夫人,听费婆子长篇大论地说古记儿解闷。她这些天日日在嫡母床边侍奉,事事周到体贴,着实用了不少心思。邢夫人是贾赦继室,性情吝惜却要自持身份,原本年纪比王夫人小上不少,硬生生装扮得老了一截。这些日子经了绣橘等人巧手,竟引得贾赦目光每每停留,让邢夫人看着迎春也和善许多。这时听了小丫头传话,邢夫人便向她道:“既是如此,二丫头去见见就是。”   迎春心下诧异,忙稍事整理,出来会客。来的二人都在四十多岁,穿戴虽不华丽,那衣料质地皆是上好的,便知并非寻常仆妇,见二人请安,忙含笑请起,让在一边坐了,小丫头捧上茶来。   来人自称是韩家二小姐所遣,将一份印着玉兰花样的请柬交到迎春手中:“我家姑娘颇好棋道,今欲邀一二同侪与会,以为闺阁之伴。”   趁迎春低头看帖的功夫,二位嬷嬷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眉目秀雅,看眼神面相便知是个性情温婉敦厚的,本色织丛兰书卷团花的藕荷杭缎长袄,莲粉色洒金百褶绫裙。未施脂粉,头上随常云髻,上面只一根绿玉簪并两朵淡紫绢花,耳边垂着绿玉滴坠。   应对有度,举止得宜,初见确实不错,无怪石先生一力主张。只是人不可貌相,究竟如何,还要细下功夫方好。   迎春从不曾有人这般邀约,自是欢喜无限,奈何这帖子来得时间不对:“非是我推托,只是近日正为家母侍疾,实不便拜访你家姑娘。”心下未免有些歉然,略想了想,命司棋取了一卷纸来:“这局棋是舍弟外面寻来,难了我好些日子。且赠与你家姑娘,聊以为戏。”   嬷嬷接了,迎春又说了些客气话,方命人妥贴送了出去。   早有小丫头子过来同展颜学舌,静远轩中诸人素知贾琮时时将迎春放在心上的,一听此信,立时进来回了。   贾琮先是一笑,随即正色道:“叫二姐姐身边的人都记牢了,不管他们在那边如何,只要在这里一日,就别拿着主子们大小事情在外头说嘴。我是不管事的,若是被我听见,只回了老爷跟哥哥便是!”   不出三日,贾芸便来回复:“父亲是韩侍郎的堂弟,只是他自家从不提起。舅家姓齐,如今的齐阁老算来是他堂叔姥爷。性情是极好的,也不爱往茶馆戏园里去,素常只在家中看书,又喜下棋,有三五棋友常相往来,与石先生便是下棋认得的。”   喜欢看书、下棋?   贾琮听得喜上心头,这可不就是迎春的菜么!   再者,韩齐两家都是历代书香翰墨相传的门第,底蕴远在贾家之上,更难得的是极重礼法,虽然大家子规矩多些,但以迎春的性子来说,这种凡事尽在条条框框内的生活反而适合她。   只一条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就足够让贾琮背地里直呼赚到了。   长长吐出口气,现下就看韩家那边了,对于如今的迎春他还是有些信心的,至少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行事也过得去,便是气势略有欠缺,但既然韩永性格温和,家中又清净,那迎春这样的便也没什么不好。   贾琏前几年过的日子贾琮是感触森森啊……   也不知那两位嬷嬷回去是怎生复命,三日之后,便有官媒上门,相看迎春。邢夫人一身正装,叫人用小竹轿抬到前面,接待来人。   收下对方送上的庚贴,再将写着迎春八字的庚贴放进朱红填金榴开百子盘中。待合过八字并无冲犯,三日后男方便会遣媒放定。   至此,这桩婚事算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热得头晕,脑袋大了三圈,转不动了……顶锅盖逃跑……   ☆、44   不出半日,阖家都知道迎春亲事说定了。   韩永早过了弱冠年纪,韩家想要快些完姻,便将婚期定在腊月十六,倒称了贾琮的心,正好考完试回来送嫁。他最好迎春近期完婚,明岁会有一位老太妃过世,官宦人家嫁娶便要再耽搁一年,且荣国府迟早有那一天,大房也免不了一番波折,到时出嫁女便可不受牵累,只是这话他无处去说,只得闷在肚里。   连日来大房上下皆是喜气洋洋,单大良家的回了邢夫人,除司棋绣橘之外,另从家生子里挑两个丫头升做二等,又选老成本分家人两房,随迎春出嫁。   这一边,贾琏贾琮也在商议。   “玉柱儿来求,说他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不想跟过去呢。”   贾琮不由哼了一声,“要是我没看错,那婆子还不到五十罢,就说年纪大?”这些年在迎春身上捞足了,嫌韩家清苦吧?想想便道:“也不是个会替二姐姐打算的,想走让她走便了。哥哥费些心,挑几个能用的给二姐姐带了去。”现在不肯出府,日后抄家被发卖也是自找。   贾琏也不甚在意,横竖单大良会把人先备下,他只要过个眼便成。又说起嫁妆:“老爷给了五千银子,只是日子有些紧了,怕来不及呢。”   贾琮背起双手,得意一笑:“这个,小弟早有打算,哥哥放心便是。”   骑马去了庄子上,向段师傅道:“家姐不日就要出阁,劳段师傅用些精神,打一套妆奁出来。”   话一出段师傅目瞪口呆,随即苦笑:“二爷有所不知,这做活儿我自是尽心的,只是时间也太短些。我找两个老伙计赶赶工,一个月内能出一张床一件妆台,旁的……便生了三头六臂,也是没法儿。”   贾琮傻了眼,他本想着只要有木料,对段师傅这样的老工匠来说还不是轻车熟路,是以早早备下几方上好的酸枝木,岂料这年头的家具极费功夫,有时一套东西竟要做上三五年时间的。   灰溜溜地回来说明,听得贾琏哈哈大笑:“你竟也有不知道的?”平日里总看贾琮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难得有机会取笑一次:“真真你是个会操心的!也不怪,你哪里留意过这些?譬如咱家园子里,都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算准尺寸,就须打发人办去,哪里能临到用了再置?你随我来。”   携着贾琮进了粉油大影壁,绕到后院一处库房,从荷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铁锁,里面堆着各式榻案椅柜,粗粗看去,尽是紫檀、花梨、楠木所制,浮刻透雕、描金嵌宝,一时也说之不尽。   贾琏伸手抚过一张黑漆描金灵芝纹卷头琴案,面上神情变幻:“这都是我太太带来的,如今将这堂花梨木的叫二丫头带了去,那紫檀的日后给巧儿罢。”   贾琮愣愣地看着,三间厢房打通,放得满满当当。想想庄子里那几方木料,自己还得意了好一阵,不由摸摸鼻子,讪讪道:“那天哥哥说时间紧……”   “我说的不是这个——并金玉珠翠之属都可外头定制,单只针线上的活儿才叫着紧。单夹皮棉四季衣服至少也须七十二套,并各色被帐帘幔、椅披桌围之类,咱们家从来不用外头的东西,针线上的人正赶着呢。”倒也没再笑他,“这样,你姐姐同她夫婿都是好棋之人,你办一套棋桌送她,岂不是好?记得老爷有副和田黑白玉棋子,回头我去讨了来。”   贾琮听得眼睛一亮,忙辞了贾琏出来,命飞白去庄子上送信。又想起一桩,快步冲回静远轩,叫淡彩将贾赦寿日太后赐下的一箱衣料搬将出来,挑挑拣拣选定大红连枝牡丹妆花缎和织金鸳鸯锦尺头各一匹,想想又拿了一匹石青,一匹荔枝红的,自己亲手捧了,送到迎春处。   迎春自小定后一直少与人见,除了为邢夫人侍奉汤药,间或听凤姐儿说些人情往来之道,余外便同丫头们在房中赶工。婚期只余两三个月,她须得绣制嫁衣并为男方做一套衣鞋佩物,还有孝敬男方长辈的针线,时间并不宽裕。   嫁衣的料子是邢夫人给的,当年她嫁与贾赦时贾家尚属兴旺,因此存了不少好东西。迎春这些天讨了她喜欢,便挑了些艳色的料子给她。   看见贾琮送来的衣料,再听说是太后赏赐,迎春不由感激道:“若不是兄弟们,我尚不知将来如何。”她虽温顺,却从来不是个笨的,贾琏贾琮为她费了诸多心力,她安得不知。   贾琮只一笑:“一家子骨肉,姐姐无须如此。但求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方不负我与大哥一番心意。”   该说的都说了,日子还要迎春自己去过。有道是女子为母则强,将来护着儿女,再柔懦的人也会逼着自己硬起心肠。   ******   大观园中,众人聚拢在秋爽斋里,计议为迎春准备贺礼。   湘云兴致最高,提议每人赋诗一首,却被李纨否了:“听说许的是□□夫大人的族侄,家学渊源,我们的诗送了去,瞧着了岂非班门弄斧,没得叫人笑话。”   探春笑道:“我有主意。先前刘姥姥来,老太太叫四妹妹画幅画儿的,如今二姐姐离了大观园,日后便回家来,要再来园子里住却也难得了。我们几个一起动手,将园中景致各处入画成诗,汇成一册让二姐姐带了去。闲暇时翻翻,便如又进园子里走了一遭。”   宝钗手中绢子卷了卷,微微一笑:“我们在这里乐,迎妹妹可正忙得头也抬不起来呢。要我说,不如合起来绣一套屏芯送她。”   众人各各称善,于是一起选了图样料子,分头去绣。   独宝玉愀然不乐,又听见要陪四个丫头过去,不由长叹:“如今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静人了!”   荣宁两府中众多家奴皆是连络有亲,盘根错节的,丫头婆子们当差之余更是互通声气,故而宝玉的话不出两日,便到了贾琮耳朵里。   饶是贾琮素知这呆石头的禀性,也不免心下恼火:出嫁了就不得清静?成天陪着你说笑玩乐就是清静了?你不是须眉浊物?有些恶劣地想道:莫非是性别错乱,把自己当成个女儿了罢!   也不对,他身边可不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的伴儿!   偏偏想谁来谁。原来连日里众女为迎春预备贺礼,但有闲暇,便聚在一处飞针走线,未免冷落了宝玉。虽说在旁帮着拈线穿针也是乐事,但只念及这是为迎春出嫁所绣,他便没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   这日闷坐一阵,走到紫菱洲一带徘徊瞻顾,见轩窗寂寞,屏帐翛然,再看那岸上池内,也一派萧瑟,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嗟叹一阵,垂头丧气地回了怡红院,拿上刚刚淘澄好的胭脂膏子,去了迎春处。好巧不巧,回来的路上正遇着贾琮。   原本贾琮无心与他多话,不过寻常问好之语。谁料宝玉想到迎春日后便须相夫教子,操劳家务,染上男人的气味,心下是万般纠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失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听了这四六不通的话,贾琮觉得自己跟他生气压根就是自找罪受:“宝二哥这话可奇。这天下哪里会有不老的人?那竟是神仙了。庙里的尼姑该是不嫁人的,老了不也是一脸皱褶?夫妇为人伦之始,无论男女,到了年纪自然都要成家的。”谢天谢地,你家祖父当年不曾有这论调,不然如今你在何处?   宝玉生性只愿常聚,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人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无可如何。   然则岁月流年,光阴易逝。如今祖母年迈,双亲渐老,当你所能倚仗的人无力再庇佑你的时候,你待如何?   贾琮摇摇头又道:“宝二哥觉得,家里这些姐妹们过得好么?”   宝玉一怔:“自然是好了。”大观园本就是清静女儿之境,花月为友,琴书为伴,又怎会不好?   贾琮点头,道:“如今自然是好的,只是再如这般过下去,便不好了。”   “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早的如史家表妹一般十二三岁便定了亲事,及笄而嫁,也有家里不舍,象二姐姐这样到十□□再出阁的。但若再迟下去,外人非议不说,自家的亲戚朋友也免不了要生疑虑,莫非是容貌不佳,还是性情刁蛮粗野,甚至有人会猜到品行上头来的。好端端的女儿家,为何要叫人议论?”贾琮盯着宝玉的眼睛:“宝二哥不愿让人这样想二姐姐罢?”   宝玉被贾琮看得往后直缩:“琮儿说的是,我竟糊涂了……”   贾琮满意地点点头,本想就此走开,顿了一下又回头道:“宝二哥,我前两日听见个信儿,说是八月间刘姥姥来家里,老太太太太们带着进园子去逛,你院里一个大丫头在外面骂人,叫太太看了个正着。”贾琮露出个略带关切的表情:“能教训小丫头的必定有些体面,只是也太张扬了,不能和气些好生说么?太太最不喜欢这样人,二哥回去问问,要真有这事,叫她收敛一点。不然哪天被打发出去,还不知道错在哪里。”那可是你院里第一等的人啊!   宝玉果然被转了注意力:“是极是极,多谢琮兄弟告知。”匆忙一揖,转身便走。他院里会干这样事的除了晴雯再没第二个,太太亲眼看见,这可比有人告状更厉害!   贾琮轻轻一笑:贾宝玉虽自命绛洞花主,惜花却不知护花,终究算不得爱花人。   惜花只是心念,护花却要真正动手去做的。对这些花来说,成日观之赏之,呤之咏之的贵公子,同为它浇水捉虫、遮风挡雨的花匠,哪一个才是真正待它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45   大房这边上下皆忙着为迎春备嫁,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邢夫人脚伤未愈尚在静养,贾赦也没想起来叫她去问自已老娘讨丫头。贾琮将浅墨淡彩全派到迎春处帮手,把自家十五岁生日忘了个干净。   十三这天因是薛蟠要出远门,众人置酒践行。贾琮虽懒得跟薛家人兜搭,却也少不得去露个脸。   回到静远轩,写意跟着进来:“过两日就是二爷生辰,不知可有什么章程?”   贾琮先一怔,想了一下便道:“这些天家里忙成这样,还做什么生日。到时候你们记着提醒一声儿,我各处磕个头就完了。”能记着他生日的横竖也就那么几个,无非是一起吃顿饭。   傍晚衍波来回道:“内府送来二爷的生辰礼,小的放在东书房里了。”   静远轩是个一进的小四合院,贾琮在东厢另辟了一间书房,专放平日做的那些东西。   明间当中,一张紫榆透雕狮子滚球方桌上放着个哆罗呢包袱,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盒子。   包袱里是皮绵衣服各一套,大盒里装的是各样蜜饯并八只寿桃,顶上轻红,下衬碧叶,闻着甜香馥郁,虽是面做的,瞧来却同刚从枝上摘下的一般。   小盒子里的东西倒让贾琮吃了一惊,是对累丝点翠松鼠葡萄钗,样式精巧别致,迥异流俗。关了盒子向衍波一笑:“这是何总管去挑的罢?回头替我谢谢他,叫他费心了。”这东西不是凡品,透着种低调的奢华——那手工怕不比用的金子还值钱呢,转送给迎春,最合宜不过了。   衍波又道:“主子送了信儿,说是十六下午过来,给二爷庆生。二爷千万记着。”   贾琮的生日是十月十七,那一天断不能出门去的。   贾琮答应了,连盒子也不换,叫解颐直接送了迎春处去,不在话下。   ******   别院清静依旧,阳昊穿着葡萄紫软缎阔袖袍,外罩金宝地彩织八团五福捧寿圆领无袖褂,领口处露着极华贵的银貂。腰间累丝明珠金带,头上去了冠,只用根夔纹白玉簪别顶,与贾琮对坐在花梨木浮雕山水人物罗汉榻上小酌。   黑漆螺钿竹叶诗文矮几上只放了攒拼什锦盘并一只瓜棱菊瓣银壶,何顺早知贾琮无甚酒量,备下的是上好梨花白。   三杯落肚,贾琮便觉得脑袋有些发浑,不敢再喝,只拣了喜欢的菜色细嚼慢咽。何顺带着衍波澄心守在外边,一盘菜吃过几筷,便撤下去再换一盘新的。   阳昊见他面上晕红,也就没再劝酒,从袖中掏出一块玉放到他手里:“这是蓝田所出暖玉,如今也难得见着了。冬日暖身,倒是你考试的时候用得着。”这玉不过鸡蛋大小,泛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触手生温。上穿丝绦,大红珊瑚珠结着流苏穗子。   贾琮咋舌,这人还真是够胆,仗着跟皇帝关系好,一点顾忌也没:“这是皇上给你的吧,明黄的,我带着合适么?”   阳昊微微一笑:“朕说合适,便合适。”   有些迷惑地瞧着阳昊,男人向后斜靠在石青锁子锦大倚枕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水月莲花錾金琉璃盏,神情中透着种淡淡的慵懒。   贾琮刚说了句“好大的口气……”猛可里一个激灵:“等等!朕?你说——朕?”才喝下去的酒全成了冷汗又冒了出来:“那个,我听错了对不对?”   阳昊轻轻挑了下眉:“你说呢?”   他无意再遮掩下去。恩科定于十二月初一,明年三月初一便会举行殿试,按例他是要亲临考场的,与其等到那时贾琮乍一照面之下举止失当,还是现在他自行说开为好。   暗地里也有些期待贾琮的反应,王爷你不怕,皇帝呢?   看着贾琮一张脸越来越苦,活似吃了半斤黄连似的表情,不由得怒气横生:“朕以一国之君,容得你把手迭足,交欢尽意,也不曾要你入宫侍奉,怎么,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很麻烦哎……”好半晌,贾琮才哭丧着脸,吐出这么一句。   气极反笑,阳昊发现自己跟这小混蛋在一起总是端不起来:“麻烦?朕哪里麻烦了,你倒是说说!”说不出来,瞧朕怎么收拾你!   “皇帝就是个大麻烦。”贾琮咕哝着,见阳昊微微眯了眼,忙不迭露出个狗腿式的表情:“那个,我瞎说的哈。”   有些郁闷地抓起杯子倒满,慢慢一口口啜着。难怪阳昊总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明明阳越是叔叔,却好似在他面前矮了一头。   可问题是,他实在不想跟个皇帝搅在一起啊啊啊!贾琮在心里哀嚎:我这是得罪哪路大神了我?   本来跟着师父师叔好好的,每天练练功,闲来刻刻石头上上网好不自在。谁知道师叔会把雷火瓶放到古玩架子上呢?谁知道那雷火瓶偏巧就是刚刚收满的呢?   刚来时,他当真是心存感激的,不必重修就又有了一具身体,省却上百年的功夫和无数灵药。   平行世界也没什么不好,灵气充沛,比起原来一天能当五天用。从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给自己的最终目标就是早日修成金丹进入地仙界,然后重返师门。   因为有这样的计划,所以他在贾家的心态很有些矛盾,一面是生怕干涉红楼人物的命运引来天罚,一面又须在既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保下原身的家人以偿还因果。   仔细想想,因自己而改变的怕还不止迎春司棋等人,便宜老爹、哥哥、小侄女、贾瑞、贾环……   这几天贾琮一直在惴惴不安,倒象是入狱还没宣判的犯人。所以那次遇上宝玉,才会按捺不住地说了些原本懒得说的话。   阳昊的身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下意识地反应就是:麻烦大了!   到目前为止,他给阳昊出的主意无外乎就是能多赚些钱,但是阳昊明摆着是一定会把他圈在身边的,如果真是个王爷还好,反正他就是宅属性的,到哪也能过得滋润,哪想竟然会是当今皇帝!   贾琮心中暗暗叫苦,虽说这个世界的历史跟原本的世界并不相同,但一些大事是必定躲不过的。之前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这个问题,但现在,他面对的是国家最高决策者,他有机会改变历史!   问题是天道会放任他这样做吗?历史的惯性不是他一个刚筑基的小修真能挡得住的,螳螂挡车唯一的结果就是被碾压成泥。   他无意介入政治,一方面是因为惧怕天道的惩罚,另一方面是自己毕竟来自后世,一些对他来说很寻常的想法,对这个时代来说就是过于标新立异,而这些想法一旦影响到阳昊,最终的结果实在难以想象。   就算能躲过百年国耻,万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场更大的劫难,他该如何自处?   阳昊一直注意着贾琮,见他一脸心事重重,气恼中又有些不解:遭际天子,是何等美事,你小子这是什么脸?   “想什么呢?”   贾琮怏怏抬头:“我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会遇到你……”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却如一缕游丝,总是抓不住它。   阳昊听得糊涂,又见贾琮眼神缥缈,人虽近在咫尺,却仿佛瞬间历尽过去未来,前世今生。   暗自皱眉,阳昊端着杯子的手不由紧了紧。   贾琮的来历他早就查过,看似一清到底却总让人觉得云山雾罩,到现在他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何等高人,才能教出这样妖孽的学生。   一声脆响让贾琮回神:“总是有缘方能相遇,琮儿着相了。”阳昊笑呤呤地拿牙箸敲了敲刚刚送上的盘子:“这是湖北武昌鱼,养在大桶里活着送进京来的。趁热吃,略凉些味道就变了。”   “哦。”贾琮夹了一筷,武昌鱼他吃过,不过这时代都是野生纯天然的,确实比人工养殖的好吃。   猛地顿住,贾琮心中砰然而动:阳昊刚刚说什么来着?变?变!   没错,是变数,而非异数!   所以,上天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把一个皇帝丢到了他身边。   相比这个国家来说,几个红楼人物的命运已经微不足道。   甩甩头,贾琮笑得释然。   阳昊见他神情轻松,不由也笑了:“朕便为天子,倒是不得随心的时候多。细想来,其实也无趣得很。日后你入朝伴驾,可莫去学那几个老古板的做派。”   贾琮嘿嘿笑着:“行。可就一样,我只会出点子,可不爱跟不相干的人兜搭,干活你找别人去。”   阳昊也低笑出声,他不怕自己,他居然真的不怕自己!   “转年你就十六了,家里没给你房里放人么?” 阳昊换了个话题,然后看着贾琮面上更红了三分,不由露出个戏谑的笑,“给你那两个丫头才情颜色还算过得去,你只管收着。”   “才不要。”贾琮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别说现在,就日后成过家,我也不会收丫头。”   阳昊不免诧异:“你看重嫡妻,也无需如此罢?”   贾琮沉声道:“收了丫头,你说我叫不叫她生孩子?前些年我过的日子,还有我那个堂弟在家里的日子,你一问就知道。可要是嫡出庶出一视同仁,免不了兄弟间就想比个高下,不是更糟。”他会娶妻生子,为贾琮这个人留下后代,不过姨娘通房什么的还是免了吧,他想做的事情很多,没那个闲功夫。   阳昊眼神闪动,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用手在案面上轻叩两记,何顺同澄心捧了件清供山石进来,放到贾琮面前,又垂着手退了下去。   贾琮只瞧了一眼,眼睛就直了。   广袤尺余,高低错落,透漏峭峙,清远幽深。雕漆紫檀座上填金为字:湖口人李正臣蓄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贾琮两眼瞪得溜圆,颠倒看了顿饭时分,险些没抱在怀里打个滚:“这……难道是壶中九华?!”嘴巴都不好使了。   阳昊低笑一声:“你倒有眼光,且猜猜是谁送的?”   贾琮一怔:“送?送我的?”见阳昊笑着点头,想了半晌却是摇头:“猜不出来……这东西不是能估价的,若说是自家收藏,谁肯拿出来送人?”这块石头在后世好大声名,却多年不现于人前,据说已经流到国外去了。   “是忠顺王叔找来的,说你是此道中人,必定喜欢。”阳昊眉眼含笑:“且卖朕一个情面,便恕了他如何?”莫不是背地里下了什么阴招?王叔是何等桀骜之人,居然会用心思讨好这小子……   这还真是出乎贾琮意料之外,阳越?那痞子王爷?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不就给他扔了个晦气符,让他一百天里吃饭咬到腮帮子、走路左脚绊右脚、站在原地被麻雀在头上拉屎吗?说得跟我真收拾了他一顿似的!   “他自家府里养了一帮人,再不济不能去楼子找?非得到大街上下药抓!要是遇上的人不是我,可不就白白送了一条命?”八成是看你现在拢着我,就不想跟我闹僵吧!不过这石头真是投了自己所好,冲阳昊一扬下巴:“你跟他说以前的事儿就算了。再给我动歪脑子……”轻哼一声没往下说。他如今修为已较前生更上一阶,就算阳越是皇家血脉,有气运相护,要想叫阳越吃上一通苦头,却也不是难事。   阳昊嘴角一抽,门外传来隐约的咳嗽声。他只做未闻,淡淡道:“回去把玉给你祖母和父亲瞧瞧,就说朕说的,你的亲事,朕自有主意。”   “啊?”贾琮怔怔地看着阳昊,有点跟不上他的话头:“你是说赐婚?太张扬了吧?”暗自盘算一下,“也是,我要真考上进士,一准有人提这茬。”要论看人的眼光,阳昊能把自家那几个不靠谱的长辈甩出半拉京城去。   阳昊悠悠道:“你是朕身边的人,自然是朕来关照。” 作者有话要说:     ☆、46   这一晚,贾琮彻夜难眠。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管住自己的嘴,没说要把壶中九华带回来。这东西可不比上回买的龙泉青瓷,是史上留名的珍品,除非成天放在那柜子里,拿出来必定瞒不过众人眼光,自己要怎么解释来历?   因着这块奇石,贾琮想起了另一些东西。   顾恺之《女史箴图》唐人摹本、韩干《夜照白图》、苏东坡《枯木怪石图》……还有那些海量的敦煌经卷……历代以来无数的精品瓷器……   此刻贾琮无比渴望,能有一个师父那样的储物法宝。   天数有定,非人力所可强求。不过对自己来说,或许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天道轮转的力量,即是规则。纵然万古不灭如混元圣人,也不能与之对抗。不是那几位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一旦引动天地大劫,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业力。   可是自己不同。就算目前同样是蝼蚁一只,但身为劫中的变数,也就意味着天道的某种许可。   变数带来的是机会,是一个可以改变的机会!   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呢……   虽说该来的必定会来,可是能多留下一分元气也好啊……   大道五十,其用四九,甲一遁去。   对红楼中人来说,或许他就是一线生机,那么,对这个王朝呢?   按照历史的进程,这个时候的西方,工业革命的大幕已经悄然拉开。   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抓住的……   阳昊,上天厚爱于你,盼你好自为之。   不要让我失望啊……   ******   这个时代过生日可没有家人围成一圈,更不会有蛋糕蜡烛什么的。贾琮一大早起来,梳洗已毕,换上米色底子淡金竹叶纹杭绸箭袖,因是天气渐凉,罩了件朱砂红萱草纹妆缎银鼠褂,四季平安金镶珊瑚带,头上是贾赦刚刚送来的累丝盘长冠,腰间坠了大红缉米珠鱼跃龙门的荷包并小小一只白玉葫芦。   跟贾赦做寿差不多的程序,先要设下天地香烛,奠茶焚纸,然后到宁府宗祠行礼,顺路绕到代儒处问安,再到府上各长辈并一众兄姐处行礼。又到安子诚家,瞧了瞧阮嬷嬷,然后方回静远轩,比他小的如贾环、贾兰等人过来给他贺寿。   昨天他回来之后就把那玉给贾赦瞧了,便宜老爹倒吸一口冷气,紧张兮兮地连声追问是哪里来地。   贾琮一脸老实相地编谎:“看书看到脑袋疼,想着出去走走散散。也就离府里不远,然后看见上次来传旨的那个公公,说是他主子要见我,我就去了。”   贾赦用袖子抹了把脸,苦笑:“也不知你哪世里修来的福份。我听见说当今极少出宫的,居然会这样巧法。”当下找了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把玉小心放妥了,命贾琮候着,自家捧了急急出去。半晌回来,才又递给贾琮:“务必收好了,若是有半点闪失,可仔细你的皮!”   这个是自然的,回来就把那盒子塞了抽屉最里头。   这东西太招嫉妒了。阳昊那家伙,八成是想看戏!   不过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这个时代皇帝在人们心里的份量不是贾琮能想象的,贾琮去给贾母磕头的时候她难得的和颜悦色,赏下了超常分量的东西,只是那些个金银稞子、衣服荷包,贾琮实也不放在心上,要是给个送宝钗那样的盆景或是墨烟冻石鼎,或许他还高兴点。   贾琏两口子的礼较往年重了三倍不止,凤姐儿还专门送来两匹极鲜亮的松绿色软烟罗,说是:“这是前儿老太太叫找出来的,说做被做帐子或是糊窗户都好。瞧哥儿这边的纱有些旧了,趁便换了罢。”   迎春漏夜赶了一个荷包出来,现今正在他身上挂着,贾环是自己写的一幅字,其余人等也各有礼物,聊为应景而已,只其中有一份,却较以往大不相同。   贾琮捧着一整套细细批注过的《四书》,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是林黛玉今年给他的寿礼,看上面的字迹,只怕还是林如海亲笔。   林如海中过探花,他留下的四书注本对一个要考科举的人来说,自是意义非凡。   只是,林妹妹所为何来?   贾琮来了这三四年,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大同小异,基本上就是先由身边的人备好了,当主子的过一下眼就成。今年黛玉处送来的东西,贾琮能肯定绝对是她自行挑选的,紫鹃不可能做这样的主。   他平日也不常向内宅走动,因此与一众姐妹并不亲近(迎春自是例外)。而林黛玉心性孤高,与他及贾环等均不太往来,今番收到这份礼物,他委实意外得很。   八成是因着上次拿去的那块坠子,却不知迎春是怎生跟黛玉说的?   有些头痛地按按眉心,要是连绛珠仙子的命数都插上一手,那这红楼大戏也就崩了一半了……   兄弟们彼此见了礼,一起吃了寿面,一干下人也都道了贺,领了赏封散去。至午间,就在静远轩里摆了一桌酒,招待来贺寿的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座中真正称得上客人的只有一位,便是贾琮正式下帖邀来的彭辉,还有本家中的贾瑞贾环,亦客亦主。   两人见彭辉年纪不大,举止间一派老成,且又不失大气,均是暗自称奇。再听见是一代大家范弘义的关门弟子,顿时刮目相看,贾瑞也是去岁考中秀才,论起来跟他是同年,当下一口一个“年兄”的叫了起来。   正讲谈些文章,写意匆忙进来:“二爷,老爷过来了,说有贵客到。”   贾琮一怔,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就问:“说没说是哪家的贵客?”他没请旁人啊,韩远不消说,孟少文现下也进了国子监,都只打发人送了礼来。   再说了,他的客人,用得着贾赦亲自陪着过来么?   贾赦一脸恭敬地在前面引路,来人当中两个锦袍玉带,一个沉稳一个飞扬,正是前阵子会过的安平郡王阳景同靖善郡王阳晨,身旁十余大汉,个个神完气足,如钉子也似地将两人围在当中。   阳昊这混蛋!贾琮差点没冲口骂出声来,有这么玩人的么?先是口谕赐婚,再是两位郡王亲临,合着是嫌他招的眼还不够瞧!   一面腹诽,一面恭而敬之地将人迎到里面落了座,然后一把将贾瑞贾环拖到身边——彭辉是认得的,无须多说,齐齐跪倒在地。   阳氏兄弟面上带笑,忙忙道了免礼:“今日来得唐突,扰了寿星的酒。”   贾琮连声道:“二位千岁驾到,小子不胜惶恐之至。”   阳晨直翻白眼儿:“贾琮你少来这套,我听着碜得慌。就你还惶恐?也不怕说话倒了牙。”说着打袖子里摸出个五色锦囊塞给他:“我才开府,没啥好东西。这是过年父皇赏我的金八宝,你可不许嫌弃。”   贾琮一脑门子黑线:嫌弃你的东西,我长了几个胆子?却是当着贾赦,只得连忙道谢。   安平郡王阳景笑道:“贾琮你便收了罢,十五弟的东西可不是白得的,八成盘算着日后胡闹有个伴儿呢。”说着摆了摆手,一旁早有人送上个剔犀云雕梅花盒,里面摆着猊兔形状的香兽各五对:“去岁朝廷海外封王,茜香国女王贡来名香数种,造办司制了些玩意儿出来。也不是要紧东西,你拿着玩罢。”这兽香用时先将尾部用火点了,然后再放进香炉,兽口就会吐出香烟来。金猊从尾开始渐转黄色,香烧完后便如金质的装饰品,玉兔则呈银白,蹲在炉中几个月依然完好如初,但如果用手一触,立时便成灰粉。虽然不是大雅,也非俗物,颇可赏玩。   贾赦觑空,到外头向小厮道:“去把宝玉找来,就说有贵客。”却不说来者是谁。   当下重整杯盘,阳家兄弟并不久留,小饮三杯便即起身。   阳晨拉着贾琮,正说道:“可说好了,下回我来寻你出去逛……”阳景上前将弟弟扯住,向贾琮一笑:“我兄弟眼下尚未入朝,你尽可放心往来。若有闲暇,不妨来我处坐坐,小王虽不甚通,却可引见几位大儒。”   贾赦虽则喜欢,倒还掌得住,彭辉更是无须在意,贾瑞贾环却听得满心羡慕。等送了人回来,贾赦径自去了。这边贾琮有心献宝,命澄心取了几件自己的作品出来,请三人品评,不免又说些风物人情之属,待得将客人送走,贾琮不由得哀叹一声:又不得清静了!   果然,次日去给贾母请安,不但宝玉,并王夫人薛姨妈都在。贾母脸上隐隐带了些不悦,又不好发作,只问贾琮如何一下就认得了两位王爷?   “上次不是被靖善郡王叫到府里去过么,当时安平郡王也在的。”贾琮现在是能少说一句是一句。   贾母皱了皱眉,也不好再多问。贾赦昨天遣人来唤宝玉,她只道贾赦能结识什么人物?故而不以为意。那宝玉素来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听见是贾赦处来客,哪里肯去?只痴缠着贾母不放。   谁曾料想,来的竟是两位皇弟!一个十九一个十五,正是年轻心热的时候,趁这机会结下交情,岂不是能受用一生一世?   罢了,宝玉日后必定身居高位,不与宗室牵连上也好,免得多生事端。   王夫人见贾母无话,在一旁笑道:“琮哥儿到底小些,若是直说来了两位王爷,宝玉如何不去拜见?如今岂不失了礼数?”   贾琮陪笑:“二位千岁微服前来,就是不想叫人知道,哪里敢说。”   王夫人心下甚是不甘,这二位是天子亲弟,又是最小的两个,当今自登基后便频加恩宠,可见必要大用的。若宝玉能得了青眼,非但于日后前程有益,便是元春也能得些好处。   宝玉听了一阵,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两位王爷,较北静王如何?”他在北王府上见过几个远支皇族,一般的脑满肠肥,终日以声色犬马为事,哪里有北静王人物秀丽,气度非凡,更兼素有贤名,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眼垂青,府上高人颇聚。   他却不想盛华朝何等广阔,海上名士?那得从什么地方来的?   贾琮有些怪异地看看他:“宝二哥这话可奇。北静王如何跟这两位相比?那真正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北静王我也见过,不如多矣。”单论长相倒也不差什么,可若要放在一起比么——那就是官窑精品跟民国仿的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47   宝玉便觉懊恼,他自那年一见,便以为北静王是天下第一等人物,如今才知竟还有更出色的,自己却平白错过,未得一睹风采。   贾琮告退出来,少不得应下若有机会,自然要让宝玉见见。心下冷笑:你就老实玩你的吧,真要把你带上,惹出事来还不是别人收拾。   王府里侍候的人,颜色好的多了去了!   天气愈来愈冷,贾琮索性将门一关,只说要临阵磨枪,窝在静远轩里。反正离考期只剩下一个月,考过了就是迎春出嫁然后过年,紧跟着殿试,时间一长,也就没几个人会盯着自己不放了。   想得虽好,偏偏事与愿违。不过三几日功夫,贾琮便听人来报:贾家的凤凰蛋,病倒了。   一个‘礼’字当头,到哪里也迈不过去的,贾琮只得且放下书本,往怡红院探病。见贾母王夫人并薛姨妈李纨凤姐等都在,不多时,贾赦邢夫人也到了。   宝玉躺在床上,初冬天气,却是满头大汗淋漓,脸色竟隐隐泛紫,两眼发直,口角边津液流出,无论起坐,或喂些汤水,皆不知自觉。   贾琮看得一愣:这情景,好象是原著里‘紫鹃试玉’的那一节?   莫不是……不是说给贾老太太吹风的么,怎就直接刮到贾宝玉那里去了?   还是八级大风!   念头一转,便觉这样更好——干系到宝玉在外的名声和日后前程,贾母和王夫人必定会全力掩下这桩事,林黛玉也就不必再多一项‘引得表兄发了狂病’的罪名。   至于府里众人心里如何想,无关紧要。   贾母拉着宝玉的手眼中流泪,一迭连声地叫:“太医呢,如何还不见来!”外头媳妇们忙应着,再派人去催。   正乱着,便有人报请了常来的王太医前来,众女眷都避进了碧纱橱里,独贾母坐在床边。   王太医果然有几分手段,看了下便道:“不妨事,此乃是急痛迷心,不过一时壅蔽。”当下抽了根银针,一针扎下,便听宝玉“哎呀”一声,随后似是看清了床边的人,顿时扑入贾母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贾母急得两眼出火,口中直道:“小祖宗!你到底怎地了?”一面便看王太医。   王太医早看过了脉,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 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得连声陪笑:“不敢,不敢。”一面有人引着去了外间,这边贾母搂着心肝肉儿,还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半晌,才抽泣着说了一句:“老祖宗,林妹妹就在咱们家,哪里也不去的!”   怎么扯上林黛玉了?众人不觉诧异,黛玉近日抱病在床,贾宝玉则是一早就出门去了北静王府,谁知好好儿出去,竟是抬着回来的,都猜他许是遇到什么意外之事,谁想竟说到了黛玉身上。   贾母哪里看得宝玉这般情形,当下忙道:“林丫头自是在咱们家,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放心罢……”   贾琮眼神一扫,看见紫鹃立在一边,显是黛玉派她来瞧宝玉的,听着贾母的话,面上隐隐发白。   薛姨妈便劝:“哥儿本来心实,怕是外头听了什么话来。还是先叫跟着的人问明白了,方好劝说。”一句话提醒了贾母王夫人,立时喝命跟宝玉的人进来。   来的是宝玉跟前第一得用的茗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二爷从府里出来,李贵他们去拉马,小的陪着在门口等着。就听见门房里有人说话,原是没注意,不想那两人说来说去,竟是说到了咱们家,说是——万岁爷前阵子去宁寿园请安,太上皇提起已故巡盐林御史之女年已及笄,要皇上留意这二年考中的进士。”   “一个说不是听见林家姑娘早就定给外祖家了么,怎地太上皇还要万岁爷挑人?另个就笑,说,”茗烟张着嘴忽然顿住,贾母厉声道:“说什么!”   茗烟期期艾艾地不敢则声,贾母哪里忍得,立时向外叫道:“叫赖大进来,将他一家子全数卖出去!”   茗烟惊恐万分,碰着头没命地求告:“老太太超生!”旁边王熙凤忙上前与贾母揉胸抚背,一面向茗烟喝道:“糊涂东西,还不快说!”   茗烟咬咬牙,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才又道:“说你说的就是那含玉公子?十二岁勾搭上自己侄媳妇的兄弟,十三岁因个戏子惹得忠顺亲王光火,累及老父在王府跪了一个多时辰!自己做胭脂不算,还专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到如今十六了连正经文章都做不出几篇,那林御史当年可是一榜探花,哪里配得过?就是万岁爷看着贾妃娘娘的面子不说什么,太上皇也不答应啊!”   贾母听得浑身乱抖,气得拿拐杖拄着地面:“混帐,混帐!这是哪里来的,这样抵毁我宝玉儿!”王夫人脸色铁青,却强压着火问:“就这些?”心里早将黛玉怨上:若非为你,宝玉何至于此!   茗烟缩了缩,小心道:“小的听了几句知道不好,回过头就看二爷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连掐着都不知道疼了!李贵他们正拉了马来,忙着扶上去往家跑,也没顾得听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   贾母见再问不出来什么,便冷冷地道:“各人把嘴巴子各自都管严实,若敢传出去一字半句,有一个算一家,全数发卖了!”   这时外头送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进来,贾母哄着吃罢,又命将王太医处方速去煎来。见宝玉沉沉睡去,便令袭人等小心照看,又别过薛姨妈,自已带着刑王二夫人等回了荣庆堂,挥退下人坐定,只留鸳鸯在边上,拿着美人拳捶腿。   贾赦本不想跟着,却被贾母留下,问他:“昨儿两位郡王过府,可曾问起林丫头么?”   贾赦摇头:“王爷是外男,如何会问起姑娘家?听安平王爷口气,是带着靖善郡王出府游玩,路过咱们家顺道进来的,也不是专门为给琮儿过生日。”   贾母皱眉不语,贾赦眼珠一转,又道:“那小厮说的话,老太太如何看?”黛玉嫁谁,原本他无所谓,毕竟是同胞妹子的一点骨血,自是愿意她有门好姻缘。女孩儿一年大似一年的,若有皇命指婚,倒也是桩美事。   贾母沉思一阵,说道:“那起子太监最会听风就是雨,真要是太上皇跟当今说的话,能叫太监传到外头来?”心中却在盘算着下一个朔望之日入宫请安,须得寻机向娘娘问上一句。   贾赦也是皱眉,这等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林妹夫当年是上皇驾前第一等得用的人物,别样不说,在巡盐御史一职上连任近十年,开国至今绝无仅有。妹夫身后并无男丁,只得一女,皇家照拂一二,也可见君臣情义。”心想宝玉瞧着总是孩气不脱,为着是嫡出又带了吉兆,实是叫祖母母亲宠得不成样子,二弟再不管束,将来有得后悔的时候。   想起有次贾琏跟自己提起,说琮哥儿评宝玉是“生于深宅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纵有天赋聪明,若无人善加提点,日后难成大器。”北静王府也是个龙蛇混杂的所在,走动了几年,竟连半点进益也无,不过听了几句传言就吓得那样,连求证一下都想不起来……贾赦暗暗摇了摇头。   至于那点子小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动问罢了,横竖也轮不到他来做主。只是如今有这话头出来,怕是老太太和二太太拿着宝玉的亲事角力,却引得皇家不悦:“老太太,儿子瞧今儿这事,没准是上头在敲打呢。外甥女年已及笄,咱们家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之前还可说有个二丫头在前,如今二丫头业已定下,可也该相看着了。”   贾母霜眉一挑,叹道:“可不是么,来时小小一点儿,眨眼这些年了。我还只道她小呢。玉儿命苦,少不得我这老婆子多替她操持。她虽没了父母,又没有兄弟叔伯,却有一宗好处:日后不管嫁到哪家,都是一心一意,再没有二心的。我老天拨地的也不出门,你们做长辈的也留意着,咱们家虽不挑门第,却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再有不光要孩子好,家里人也须过得去才是,若扯上个专会招非惹事的亲戚,难道咱们府上还给人去做挡箭牌不成?”   王夫人在旁,听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自是知道贾母的话实是专说给自己听的。凭心而论,薛家确是如贾母说的门第不甚般配,又有个祸头子在,只是自己如今统就一个宝玉,自小儿又养在婆婆身边难得几回亲近,幸而不曾同自己离心,难道连儿子的婚事自己也做不得主?   心中暗暗发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更何况,还有娘娘在宫里!   这时宁府中贾珍尤氏都瞧过宝玉,来了荣庆堂。听过事情始末,贾珍想了一阵,方道:“老太太,孙儿前些日子去了理国公府上赴宴,柳芳兄弟跟孙儿提到宝兄弟。”贾珍皱着眉头,“他吞吞吐吐的,说是宝兄弟在北静王府上,有些个话不大妥当。现下想想,怕是根源就出在这事儿上面。”   贾母眼神一凝:“珍哥儿说明白些,到底是什么话?”   贾珍道:“孙儿叫人打听了,说是北王府里凡有会宴,宝兄弟每常说起家里妹妹们出色,犹以林薛两家表妹为诸女之冠,才华容貌,皆非俗流……”他没好再往下说,只剩了苦笑:若按大家的猜测,林姑娘是有太上皇看着的,听见这样话心里能舒服了?他老人家不舒服,可不就得让这些人都不舒服么。 作者有话要说:     ☆、48   贾母听得眉头拧成个结,在酒席上谈讲家中姐妹,还将大臣千金与商家之女相提并论……再想想前些天那诗集,可不正是宝玉做得出来的事情。   只是,缘何又提起黛玉婚事来?   贾母前阵子隐隐绰绰听见些风声,尚不知真假,与今儿的事情两相印证,倒信了几分,不由得又多了一重心事。   自已一心要将黛玉配给宝玉,莫不是,不称太上皇的意?也是,林姑爷是探花出身,女婿没个功名,岂不扫了脸面……   再者,自己虽疼惜黛玉,却也不愿宝玉为她成痴成狂。宝玉将来是要有大造化的,如何能一门心思只在儿女情长上头?   只是听茗烟的话,宝玉的事情外头传得委实不堪,若是皇家因此有个‘不思上进、流荡游冶’的印象,哪里还会有好前程?   心下猛然记起,贾家这一辈兄弟中,贾琮非嫡非长,素来不起眼,皇家为何独独对他青眼有加?老太太心头一震:贾琮跟黛玉同年出生,只差着月份,又是早早考中举人,太上皇特特口谕,叫他去考恩科,若是考中了,可不就现成一个进士么?   是了,黛玉自幼养在贾家,与宝玉从不避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的,皇家自然不肯随意指到别处去。指给贾琮,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人品性情,彼此皆知根知底,又有旨意压着,老大两口子也要高看一眼。   这样看来,贾琮只要考得差不多,这进士就中定了……   贾母冷冷瞥了王夫人一眼,愚妇愚妇,你见浅识短,却要误了宝玉前程!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发髻上元春赐下的赤金镶宝童子抱福簪,木着脸道:“我所生二子一女,如今两个儿子都在身边,独敏儿早早撇下我去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玉儿在我身边,我瞧着她就象瞧着敏儿。只是她小人儿娇贵,我想着跟二丫头一例,留到十八再论亲事。如今既有这风声出来,怎生想个法儿,让上头知道咱们家的意思才好。”   王夫人险些坐不住,用力握住手边紫檀嵌理石如意拱月椅的扶手,才算没当时立起来同贾母争辩:难怪她不急!林丫头比宝丫头足足小了三岁,等林丫头十八,宝玉也才十九,到时宝丫头都二十一了!那年张道士提亲,她回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敢情在这等着呢!   邢夫人是见了王夫人烦恼她便高兴,这点子事,家里有谁不是心知肚明的?当下出声笑道:“那敢情好。外甥女儿这般灵透孝顺的,我还真是舍不得嫁到别家去做媳妇,能多留几年自是好的。若能长长久久留在咱们家,就更好了。”眼角余光扫见王夫人变颜变色,心下得意。   贾母总算露了点笑模样:“你说得轻巧,瞧今儿这事,玉儿的婚事怕是不能由府里说了算的。”暗悔当年不曾同林如海明着定下婚约,哪怕留一封信也好。   贾赦也在暗自掂对,凭心而论,黛玉的性子并不得他喜欢,但也没什么讨厌的意思。妹子他自是疼惜的,若将宝玉做了姑爷,倒也不错。   不过,看王氏的意思怕是不成的,就连那薛氏女没准都是个幌子——她一心要宝玉有大造化,岂会当真给他娶商女为妇?贾赦心下冷笑:听见说北静王有个小妹子,明年便及笄了。这王氏,怕是等着攀高枝儿呢。   这点上贾赦与邢夫人绝对是站在一个战壕里的,寻着机会便要膈应膈应二房两口子:“说起来,外甥女儿也可怜见的,幸有皇恩浩荡。”   这话说得几近露骨,贾母微微点头,显见是赞成的:林如海生前承两代君王信重,虽然去世数载,但皇帝却分明还记得他的,有时候,圣心比什么都有用——林家仅此一女,这份子皇恩,至少有一半要着落在黛玉的夫婿身上。   也就是说,只消娶了黛玉,便等于是在龙案上挂了个号,单这一样,日后便有数不尽的好处!   王夫人手中数珠转得飞快,心中一阵阵发苦。她只道黛玉孤身一人寄居于此,将来说不得还要府里陪上一付嫁妆,无非仗着老太太疼爱罢了,谁想她身后另有靠山,还是强到不容人有丝毫触犯的那一种!   只是,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愿以黛玉为媳。   林家子嗣不丰,数代皆是单传。贾敏也是个儿女缘薄的,嫁入林家,多年来只得一女,养个庶子还夭折了。只这一条,她就瞧不上!更别说那身子骨儿,风吹吹就倒,再加动不动便淌眼抹泪、动气使性的脾气,一来府里就哄得宝玉围着她团团转,若是成了夫妻……   日后宝玉身边,还有她这亲娘站的地儿么?   贾母的用心,王夫人自是清楚,所以从黛玉到贾府的第一天,王夫人就是以一个婆婆看媳妇的眼光在打量她的,接二连三的下马威也就毫不为奇了。   在王夫人眼里,她的宝玉是受上天眷顾的,无处不好,宝玉的妻子,是应该能将他照顾周到,让他心无旁骛读书做官的,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来,还要别人照顾的姑娘,如何会是宝玉的良配?   莫说主持中馈,就连能不能诞育子嗣都难说!   再者,以老爷同贾敏兄妹间的情份,能瞧着林丫头如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般的给自己立规矩么?   既有这样的心态,端庄沉稳,懂得人情世故,处事周到又不失手腕的宝钗自然而然地入了王夫人的眼。   会劝着宝玉读书上进,将妹妹那院子打点得井井有条,可见日后为一家主母也自称职的。再加上肌骨莹润,面若银盆,必定是个好生养的。   那年为金钏投井,宝丫头来劝自己,□□真真说到了人心坎上,林丫头呢?每每与人口角争锋,日后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去!   这般一比较,便比那林丫头强出不知多少。   王夫人一念及此,再想到宝玉的痴狂之态,心下更是打定主意,断不能如了老太太的愿!   她并不是个城府多深的人,听着贾母的话,脸上便带出些不然之色。贾母人老成精,如何瞧不出来?暗骂一声蠢才,索性说声“乏了”,命众人自去,独留了贾赦道:“老大,你兄弟不在府里,外头的事情还得你跟琏儿多担着才是。”   贾赦恭敬应了,忖度着道:“老太太的意思儿子自是明白,只是宝玉如今并无功名在身,便咱们家托娘娘递了话上去,怕也不成的。”   “不是我当大伯的说他,宝玉那脾性,是肯出去做事做官的么?聪明用不到正途上,倒是不要太聪明的好些。林妹夫是个忠臣,皇家又为何要将忠臣遗孤,许给一个不愿为国出力之人?”   “但凡宝玉自家争气些,哪怕捐监考个举人呢,老圣人那里过得去,娘娘也好说话帮衬。如今一天天的就这么混着,到底不中用!”   贾赦也看得明白,黛玉并不是个能做当家主母的——未必不会,实为不喜。若单以性情论,还真就宝玉这样专会在女孩儿们身上用功夫的,与她合适。   心下叹息,若是贾珠尚在,宝玉便这样厮混一世也还罢了,横竖老太太的私房以后都是他的,够他丰足度日。偏偏老天不肯成全,他父亲只留了他一个嫡出子,又已年过半百,自然想他能支撑门户的,贾兰虽是长孙,却隔了一层,难道将来叫侄儿照顾叔叔不成?环儿是庶子,自己还需人帮扶呢。   只是母亲到目下还看不明白,所谓纵之适足以害之,宝玉再留在后宅,真就要被养废了。换了别家,十六岁的男孩子除非是缠绵病榻,这个年纪便没下过场,也已经开始在世情里历练,成家早的连爹都当了,宝玉竟连一个人独宿都不敢,怕到整夜睡不着,哪里有半点男儿胆气?   便不说别家,贾珠、贾琏十六岁时如何?   贾母怫然不悦,只向外摆了摆手。贾赦见母亲一脸倦色,也不敢多说,躬身一礼,悄然退了出去,只留下满室静谥。   “我就知道,都怨着我呢。老大两口子怨我偏着老二,老二两口子怨我护着宝玉,不叫逼他念书……”不知过了多久,贾母口中喃喃地道。   鸳鸯半坐在脚踏上捶腿,手上拿捏着力道,早有些发酸了,只是贾母合着眼不出声,也不敢惊动,此时听了贾母说话,便忙爬起来,从边上暖窠里倾了杯茶,捧到贾母跟前:“老太太,且润一润罢。”   贾母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径直在榻上歪着,叹道:“老大倒是会说,宝玉不争气?他打量着琮小子就能入了上皇的眼?”   就算当今瞧得过,上皇能叫林丫头配个庶出的?   宝玉这一病折腾得不轻,几回从梦中哭醒,不是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必得众人安慰一番方罢。足足躺了三四日,方渐次好转。   贾母又哄他道:“不过是太监们有的没的闲嗑牙儿,你就认了真!历朝历代‘漏泄禁中语’都犯大忌讳,若真有这话,哪里能传到外头来?休得胡思乱想。”宝玉方信实了,就此丢开。听人说起病中狂态,倒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   王夫人又气又叹,薛姨妈劝道:“林姑娘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要去,别说他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剂药就好了。”王夫人方释然。   这几日贾母分外辛劳,不单宝玉卧病,黛玉原在病中,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症候,多哭几场。老人家两处皆亲往看视,又嘱咐许多话。 作者有话要说:     ☆、49   贾琮得知黛玉病情加重,不由皱了眉。大观园他并不常去,自从迎春搬回大房,他同园中众女只有在贾母处请安时方有机会见面,较往日越加疏淡。但才收了人家一份厚礼,这会子人病了不去探望,倒显得他这当表弟的过于冷情。   其实现在黛玉的身体较原著中要好上不少。贾琮是修真中人,在一处地方停留长了,自然而然便有生机聚集。虽然世俗界压根无法察觉,但好处还是有的,尤其是对体质虚弱的人,最明显的一个是起小时常肯病的巧姐儿,自那年出花后再未病过,还有一个就是林黛玉了,这二三年虽也犯病,较以往却轻了许多,众人都道:“还是老太太福气大,林姑娘取字乐安,果然便渐安了。”   贾琮要去探病,自然不能空手。找来个青花鱼藻盆,从书房的玻璃缸里舀了几条鱼放在里面,自己拿手捧了,送到潇湘馆。   黛玉仍不能起来,贾琮不便入内室,只隔着苏绣六扇芙蓉屏问候几句。紫鹃奉上茶来,雪雁将鱼捧进去给黛玉瞧了,笑道:“鱼儿家里寻常,倒没想过养在屋子里。”   黛玉躺久了正自发闷,瞧着几条鱼皆不过小指般大,金红映彩,一派悠然,不由眼前一亮,竟扶着雪雁坐了起来,顺手从妆台上拿了支七彩嵌宝赤金蝴蝶展翅步摇簪,便去逗弄。   蝶翅轻颤,许是那鱼儿误以为主人投食,竟全数聚拢到簪子下面,惊得黛玉轻呼出声,却又眉开眼笑。   雪雁见黛玉开颜,也是喜出望外:“琮二爷这礼送得好,姑娘这几日来可都没这么高兴过。”   潇湘馆地方狭小,贾琮耳目聪明,自是听得清楚。当下又摸出一小包鱼食:“这鱼不能喂多的,它不知什么是饱,给它它便吃光,甚至有活活撑坏的。”他无意久坐,吃了杯茶,便要告辞。   黛玉在里面忙道:“叫表弟费心了,闲暇时再来坐坐。”又命紫鹃相送。   紫鹃却一脸的欲言又止,嗫嚅一下,终是鼓起勇气道:“请问琮二爷,那天宝二爷在外头听来的话,可知……是真是假?”   黛玉并未出声,显然也是心存疑虑。   贾琮摇头:“真如何,假又如何?”他料定是阳昊暗中出手,只是自然不能跟紫鹃明言,“忠臣遗孤,皇家照拂一二也是常情。真有旨意下来,林姐姐还能抗旨不成?便是假的,婚姻上头也不是林姐姐能说话的。”   紫鹃有些不甘地道:“可是宝二爷……”   “住口。”贾琮脸色一冷:“紫鹃,你家是府中老人,当初老太太看好你才将你给林姐姐的。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要服侍的可不光是衣食起居,林家世代书香,家风清正,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你可要忖仔细了。”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少女,沉声道:“紫鹃你不妨细想想,林姐姐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紫鹃有些惶惑:“是……老太太?”   果然。一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仆,看到的只有荣国府这么大的地方,又能给自己筹划得多长远呢?“紫鹃,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贾琮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多少也点她们一句:“林姐姐真正能倚仗的,是‘林御史之女’这个身份。”   “外头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太上皇垂拱三十载,真正笃信不疑的臣子屈指可数,林姑父便是其中之一。老圣人最是个念旧的,林姐姐又入不了官场,只要不曾行差踏错,自可保一生无虞。”   “这天下,真正能做主的唯有皇家。”原著中并未写出黛玉归结,如果按后世猜测的林黛玉十七岁便即去世,那就是说最多两年,绛珠仙子便要魂归灵河岸上。   从知道阳昊身份,贾琮就猜原著中黛玉之死会不会是皇帝想打击四王八公,故意瞒下了黛玉在贾家的遭遇,再借此挑起太上皇的怒气。毕竟上皇顾念老臣,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只一个孝字,皇帝便不能轻易处置这干人。   如今有他贾琮在,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已经不确定了。   紫鹃怔怔地听着,在她心里宝玉同黛玉一处长大,脾气性情彼此深知,加上宝玉温柔体贴,最能做小伏低,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心盼着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谁料那日听见茗烟说出外头的传言,方知宝玉在世人眼中,实在算不上好的。   只是……深居九重之内的皇帝,真能替姑娘寻个好归宿么?   中了进士的人,品性便一定好么?那些个贪官奸臣,多少都是有大学问的?   贾琮出到院里,想想又回头向紫鹃道:“有道是多思多病,林姐姐原就体弱,全仗身边人开解。还有,林姐姐最爱看书,但也不是什么书都好的,你跟雪雁不是都识字么?回头我送本书来,你哄着林姐姐讲给你们听,也算个消遣。”别院那俩丫头闲着也是闲着,叫她们打《古今笑》里抄些能给姑娘家看的。   紫鹃低声应是,便向贾琮行礼告退。   贾琮正要举步,忽然想起一事:“紫鹃,林姐姐入府你便跟了她了,那一天她经的事情,想来你也都听说过?”   紫鹃默默点头,贾琮又道:“有道是‘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在二婶子来说,日后宝二哥的媳妇,哪怕四角俱全,也还是有不足的。”   紫鹃涨红了脸:“二爷这说得什么话!”   贾琮淡淡扫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日后宝二哥娶了嫂嫂,你说是在老太太跟前的时间多呢,还是二婶子?兰哥儿倒是不小了。”   “还有,你家里也有兄弟罢?自己心里掂量一下,想要个什么样的兄弟媳妇,你就知道该怎么劝着林姐姐了。”   紫鹃心下缭乱,看着贾琮离去,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贾琮的话其实再明白不过,这年头当姑娘尽可娇养,做媳妇却是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老太太年将八旬,还能护着黛玉多久?王夫人看不上黛玉,便是勉强顺了老太太的意,黛玉在她跟前,也讨不了好去——看这些年珠大奶奶的日子就知道了!   贾琮回了静远轩,手上拿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宝玉对黛玉的心是真的,可他要的是只有风花雪月琴诗酒,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爱情。   就象现在大观园里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按他的心意打点妥当,他只需要和姊妹丫头们一处,便是无所不至的快乐。   前世里看红楼,总觉得宝黛间的感情很象初中生早恋,因为单纯所以美好,却很难被现实认可接受。   87版红楼他也看过的,宝黛在落英缤纷中共读西厢,那画面美得令人心醉。或许正应了一句话:极致的美丽,往往是留不住的。   一本《西厢记》,隐然已经预示了宝黛的爱情。   西厢记虽‘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但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张生一去不归,莺莺被另嫁他人,红娘的归结并未写明,大抵也是难逃厄运。虽然最后有张生探望的情节,但他的动机显然不是出自余情未了。   如果真的还有哪怕一丝情份在,会把这种隐私的事情四下宣扬,使‘时人多闻之’?   不过是想得一个‘善补过者’的好名声罢了。   他想没想过,崔莺莺的夫家一旦得知这些过往之后会如何对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为去世的妻子,写下这样情深义重的诗句,却在《莺莺传》里,给了崔莺莺‘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于已,必妖于人’的评价。   或许在元稹眼中,崔氏女虽才貌出众,但自夜半相会之后,她便不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好女子。   与他并称元白的白居易,则在《井底引银瓶》中,写下了‘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虽然林黛玉去年已经满服出孝,虽然林如海在京中也有三五知己旧交,虽然这些人家中未必没有年龄品貌相当的子侄……事实上,在贾母刻意的安排之下,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尚不满七岁,王夫人叫她不要理睬宝玉,她的回答是:“兄弟们是另院别房,岂得去沾惹之理?”   林家显然是教过黛玉男女之别的,可惜接手教养她的是贾母。   贾母不可能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将宝玉和黛玉安置在一处显然是之前就考虑好的,否则以她对林黛玉表现出来的重视,只要过问一句,不管是王夫人还是凤姐,还能不给准备住处?   无非是见王夫人不提所以顺势而为,也因此,宝黛二人才能‘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她的打算贾家上下可谓是人尽皆知,书里贾琏的小厮兴儿就对尤家姐妹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偏偏她自己从不提起,无非是觉得贾宝玉是个有来历的,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大可以人往高处走。   书中紫鹃为何要试探宝玉?不能说她没有一点私心,除了不想离开父母外,她比黛玉大了不少,岂会不考虑终身?所以薛姨妈打趣: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是贾家家生子,她对黛玉的处境之险恶,比黛玉本人更清醒得多!贾母元宵宴会上的话,分明意在敲打,也可以说,贾母隐晦地表示了她对黛玉接触那些才子佳人故事的不满。   贾母是黛玉在贾家最有力的庇护,而这位老太太发出了这样的信号。   而当时同桌的王夫人呢?她只会比贾母更加不满,认为这样的黛玉,一定会带坏她的儿子,越发坚定拒绝黛玉成为自己的儿媳。   紫鹃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丫环。贾家吞没了林家大笔财产,所以绝对不能将黛玉嫁到外面去,然后让自家被世人戳脊梁骨,但贾家能匹配她的只有宝玉,而这又是王夫人所不能接受的。   不能外嫁也嫁不成宝玉——她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紫鹃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深宅大院里的丫环,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危局,只能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提醒贾母和王夫人,黛玉对宝玉的重要性。   对已经濒临绝境的黛玉来说,这也许是仅能争取到的一线生机。   拍拍脑袋,贾琮向自己翻了个白眼:有道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既然阳昊插手,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由这府里说了算了,你操个哪门子心? 作者有话要说:     ☆、50   贾琏当差之余,也在跟凤姐儿谈论这事:“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怎么打算,从前两个人都小,明着定下了,若再一处处着,倒不好,如今也该操持起来了。”   凤姐儿抚着肚子,“嗤”地笑了一声:“我就说你看不透!太太跟老太太想得可不一样呢。”   贾琏一怔,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皱了眉:“薛家大妹妹住了这几年,我瞧着行事比家里的姑娘们也不差什么。只有一桩,当年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我瞧着,太太的想头怕要落空呢。”   凤姐儿低了头,手指下意识地绞住了极精致的苏绣童子戏桃被面,老太太只要在一天,断不肯叫二房分府出去的,便是日后,大观园也会留给宝玉,那么宝玉媳妇的人选就不用再问了,只是……   “姑妈想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林妹妹模样学问都好,虽有些小性儿,宝玉自家合适也可不论,独那身子骨儿,哪年不吃上几十斤药去?”太单薄了些。   贾琏道:“那也无法,只得慢慢调养罢,我瞧这二年好多着了。老太太怕不也担心这个,不然宝玉完姻,老太太最高兴。”成了亲才有曾孙子抱不是。   宝玉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五日便复元如初,倒是黛玉病上加病,足又将养了十来天才出房门。   十月将尽之时,有几家亲戚搭伴到来:凤姐儿的兄长,李纨的婶子和堂妹,薛宝钗的堂弟和堂妹,邢夫人的兄嫂和侄女,再加上被贾母留下的史湘云,因薛蟠出门入园暂住的香菱,大观园中一时热闹非凡。   薛宝琴在贾母面前格外得宠,宝玉生怕黛玉心中不自在,却见她声色不似往时,与薛家姐妹颇为亲近。   邢夫人与家中兄弟姐妹关系不甚亲近,适逢她足伤尚未痊愈,只随意给兄嫂安排一处跨院,再将邢岫烟交给凤姐儿照顾,便丢开手去。   凤姐儿腹部已渐隆起,还要操持府中一干事务,虽有李纨帮手,也觉得神倦身疲,却是好强成性,只不肯示弱,强自支撑。因岫烟是邢夫人亲戚,便安排在迎春原先所居的紫菱洲住下。冷眼看了几天,觉得倒是个性子温厚的,不由生出几分疼惜。   只是这些都跟贾琮关系不大,算算日子也没剩几天,他开始做考前的最后准备。   ******   今冬头一场大雪下得遮天盖地,贾琮将自己关在房里埋头苦干,贾母贾赦处亦将晨昏定省一并免去。偶有闲暇,听人转述大观园中‘芦雪庭联句’、‘栊翠庵折梅’诸般风雅韵事,以及掩藏在暗中的那些小小心思,不过付之一笑而已。   这天刚停了雪,一大早阮嬷嬷便到了静远轩,同着浅墨淡彩将考试时的笔墨、吃食、衣服用物细细检点。   贾琮吃过早饭,换上大毛衣服,罩了件夹绵斗篷,手上捧个小小的白铜梅花盖芦雁纹手炉,去给邢夫人问安。   腊月将至,邢夫人足伤渐可,却又起了火眼,双眼红赤疼痛,羞明多泪,急得坐卧不宁。迎春嫁期临近,因此这段时日倒是岫烟在旁服侍的多。   回来就看见几个人凑在一处,一边理着东西,一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甚子。难得的起了好奇,慢慢踱了过去,便听展颜道:“她娘气得了不得,一路走一路说。”便笑问:“能有什么事气得了不得?”   众人回头,忙上前帮着贾琮换了家常衣服,又送上热茶。展颜便笑回道:“方才听见人说,怡红院里一个小丫头子,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处,手上拿簪子扎得又红又肿,到底撵出去了。”   贾琮回忆剧情,便知必是‘虾须镯’事件了,晴雯不愧‘爆炭’之称,生着病还这般生猛!这么算算,今晚就该补孔雀裘了吧?   摇摇头径直进了书房,贾宝玉身边的人,就没几个省事的。   次日天晴,青空白雪相映,贾琮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感觉直入肺腑,精神为之一振。石青色缂丝五彩楼台流苏带束了蓝灰缎子北貉箭袖,脚上是麂皮靴子,展颜捧过玄缎沿边青缎子挂面儿连帽灰鼠斗篷,贾琮便接来往身上裹。   自他筑基之后,早是寒暑不侵,只是这样大冷的天,他若要穿着单衣出门,八成会被人当傻子看。   如果可以,他宁愿窝在小院里面。没办法,人家是皇上,随便送个信,他就得颠儿颠儿地上门去。   阳昊见了他也没多的话,大致问了几句准备得如何,直接递出一个纸卷:“就在这里背熟,考试写出来就好。”   贾琮打开一看,立时瞠目结舌。十天前暗影突然冒了出来,面无表情地交给他一张纸,催着他将上面几句话记熟之后,立时将纸焚了:“主子叫你将这几个题目各做一篇,三日之内务必做齐,到时我自来取。”   贾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算什么?摸底考试?   不过有模拟试题也算聊胜于无,当下咬着笔杆子搜肠刮肚一番,果然第三天夜里,暗影再次出现。   贾琮虽然不解,却知道阳昊必定不会没来由,只是他有话一向都是叫何总管通过衍波两个带过来的,这次却直接将暗影派出来跑腿。   现下递到他面前的便是他自己的文章,只是从头至尾,都有人细细批点过,有些地方甚至整段改写,意思虽无大差别,文辞却是天差地远,不可以道里计。   写出来就好……贾琮一脸古怪:“你是说,这个就是考题?!”怎么忘了,考题就是这位出的。   这外挂开得太给力了吧?   阳昊轻哼一声,也摆不出好脸色来,皇帝串通大臣联手在科举中作弊,直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起白发苍苍的老太傅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阳昊觉得脑门子一跳一跳地发疼。   贾琮抽抽嘴角:不会又在给自己挖坑吧?有些狐疑地看着阳昊,阳昊眯起眼:“你那是什么脸?”语气中分明透着危险。   贾琮吸口气:“能打天上掉下来的十有□□不是馅儿饼,是招牌。”   “你……”阳昊咬牙,再说下去自己会短命三年。恨声喝道:“还不快背!”朕何时这般丢丑过?都为了你这小混蛋!   贾琮缩缩脖子,这人算得够意思了,再说了自家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哪怕有事先漏题,要没人帮着润色一下,估计考官瞅过两眼就会丢到一边去。   背书对贾琮来说很简单,何况这文章本来就是他自已写的,只略扫了几遍,就一字不错地印在了脑子里。   阳昊二话不说,将几篇文字直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铜胎掐丝珐琅花口大火盆,然后阴阴地道:“朕为了你,从来没有的事也做了。若是出了纰漏……”轻挑了下眉:“朕也不用你下科再考,直接封你个侍御就是。”   贾琮嘴一咧:你老人家够黑!   盛华宫中侍奉君王最低等的,男称侍御,女称采女。向来女子入宫皆由各官宦人家征选,往往有各种原因求免的,多少有些自愿性质,而男子大都是被敬献到宫里的,身份低下不说,一旦颜色消减,能落个出宫为民便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的威胁对贾琮来说无关痛痒,不过阳昊能做到这种程度倒真叫他有些意外,当下笑眯眯地道:“你放心好了。”这样还能考砸,他直接去轮回算了,还谈什么结丹。   ******   十二月初一,贾琮一早收拾停当,安子诚亲自赶了车将他送到贡院。远远地听见人声鼎沸,贾琮便下了车,发付安子诚回去:“想必车子过不去了,横竖没几步,我自己走好了。”   飞白忙忙地将带的东西最后再查看一遍,然后交到贾琮手里:“小的说句没志气的话——考不考得过端看那批卷子的官儿合不合式,二爷别要心焦,宽活些才做得出好文章来。”贾琮笑着点头,提了篮子。这里安家父子两看着他慢慢融入人群,渐渐寻不见了。   历来科举都免不了有夹带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有些简直是匪夷所思,搜查也就格外的严。   贾琮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瞧着前面一人解衣敞怀,任胥吏沿着衣边细细捏摸,连发髻、鞋底也不放过的时候,还是觉得浑身发毛。   轮到贾琮,他上前将提篮放到一边的桌子上,自己松开腰间束带,那搜身的老吏似是嫌他动作太慢,上前一步,伸手便来拉他的领口。   贾琮如何肯让他扯到,略向后退,一面自行将外衣和衬袍解开,那老吏猛地顿住手,眼中尽是骇异:少年颈间,系着一抹刺目的明黄。   老吏久经世故,立时回过神来,手上不停,只动作间更加了十二分小心。后面坐着的礼部官员眼神一扫,也是面色微变,盯了贾琮一眼,见他穿着青色大衫,里面是驼色衬袍和羽灰色中衣,颜色虽不华丽,料子却是极贵重的哆罗呢与兰州绒毼,随又看了看贾琮所携用物,斑竹紫毫笔和松烟墨上均有‘延庆堂’字样,心下更是凛然。   延庆堂是今上为储君时读书的地方,自今上登基,内廷所造专供上用及赏赐百官的文房用物,大都以此堂名为款。   出身自荣国府,是为开国元勋中的八公之一,只是如今早已势微,虽然宫中有位贤德妃娘娘,前朝却无人可为支撑。   这点点年纪便来会试,再看穿着用物,必定是极得长辈看重的,只怕还有贵人照应,倒不知贾家竟出了这等少年俊彦。   贡院号房一如网上看到的那样狭小,窄窄的一块木板,考试睡觉都在上面,泛着一股子说不出是霉是腐的味道。贾琮这间已经算是特别优待了,至少炭火给得很足,取水也方便。   向一脸谄笑着引路的兵丁点了点头:“有劳了。”随意摸出一个小银锭子塞过去,换来的是对方一连串的吉利话。   放下帘子,拿块布巾把木板擦干净,笔墨砚台一应预备停当,然后就等着发卷子了。有了阳昊的事先安排,这次的考试对他来说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他真正要考的是年后殿试,皇帝亲临的那一场,而阳昊是不会把他的卷子让大臣阅看的。   三场考试无惊无险地过去,贾琮事先准备充足,最后一场考完出来时依旧气定神闲,与旁边一群蓬头垢面、精疲力竭的考生大相径庭。   之前他交代过安子诚,来接他的时候不必到近前来,因此只随着人流,慢悠悠地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     ☆、51   “琮哥儿,琮哥儿,等等为兄……”身后传来一连串叫声,贾琮愕然回头:一班同年里没人这么叫,难道还有熟人不成?   人群里挤过来一个青年,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颇有几份喜感,就只一身上好的通海缎长衫被揉搓得成了一团咸菜干模样,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琮哥儿,我远远瞧着就象是你,果然没认错。”   贾琮眨眨眼,“我眼睛没花吧,你居然会来考恩科?”   来人名叫吴朗,京师吴家的旁支,堂兄吴朔是贾琏的酒肉朋友之一,有次聚会两人都被兄长带了去长见识,由此便渐有来往。   这吴朗是个自来熟,言辞风趣,跟哪个都能说上几句。也是庶出,却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向来说一不二,地位远不是贾琮贾环能比的,只是偏不爱读书,天生一张馋嘴,最好口腹之欲,哪条巷子里有好酒,哪家铺子的卤味地道那是门清。仗着家中饶有资财,京中几处最有名的酒楼,都有他的长期定座。   吴朗一张脸笑得春光灿烂:“没法子,家里老爷已经给捐了监,我要敢不来,还不叫大棒子把腿打折了去。”说着拿手勾住贾琮颈子:“我听说,你哥的大舅子,叫王仁的,回京城来了?”   贾琮一怔,随想起是凤姐的兄长:“前些日子进京的,也到家里来过,不过我就打了个照面。”那可是王家三房独一的嫡苗,眼里如何会看得见贾琮?   只是贾琮同样看不上王仁,长得人模人样,一看眼神面色就知道是酒色之徒,更别说他是原著中坑害巧姐儿的主凶!   ‘狠舅奸兄’里的‘奸兄’,有人说是贾兰,也有说贾蓉的,但那‘狠舅’除了王仁,再不会有第二个!   想想那般粉妆玉琢,娇憨可人的小侄女,日后被卖到那等肮脏所在……贾琮暗地里磨了磨牙。   吴朗瞧瞧四周,见没有注意自己这边的,便凑到贾琮耳旁,小声道:“有句话告诉你,那个王仁,你最好远着些。我们都不敢招惹他的。”   我们?贾琮轻轻扬眉,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吴朗却不肯多说,只道了句:“乏透了,过些日子再叙。”摆摆手扬长而去。   贾琮也不追问,反正总会知道的。   找着飞白上了车,直接往座位上躺倒。困意来袭,随即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是次日中午,早有淡彩带人送了水进来:“老爷吩咐,二爷若醒了就过去呢。”   贾赦早急得满脑门子火,只念及贾琮辛苦,耐着性子等了一整天,见贾琮去了,忙问:“考得如何?可有几分把握?”   贾琮想想道:“把握倒是有些,名次却不敢说。”他这成绩全是阳昊开后门来的,估计会在最后十名里面。   贾赦却是老怀大慰:“得中便好,得中便好。”贾家上一个进士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贾琮若能及第,无论荣宁两府还是自家面上,都是大大增光。   贾琮是考过便算,回去就把衍波澄心叫进书房:“我大哥的内兄王仁,你们知道不知道?”   凤姐儿就已经够霸道了,还能把自家哥哥叫做‘忘仁’,可见这位人品实在不咋地。要是真有什么不妥当的,还是事先给贾琏提个醒,免得受人牵累。   二人对望一眼,衍波便开口道:“回二爷话,这王仁是王子腾之侄,其父名子胜,曾为指挥使,母燕氏,现在金陵。王仁是王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性情骄奢,且睚眦必报,在京城时与义忠郡公交往甚密。”   义忠郡公?贾琮眉头一皱:“义忠亲王的后人?”   衍波应道:“是。当年老亲王坏事,太上圣人念在骨肉情份,并未多事诛连,只将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废为庶人,最小的一个当时八岁,封为郡王,只是体弱多病,活了三十岁就没了,便是如今那位郡公袭了爵。”   贾琮恍然,难怪回老家一呆就是好几年呢。   义忠亲王是什么人,那就是太上皇心头的一根刺!   王子腾是太上皇手里任命为京营节度使的,掌握京师兵权,可见必是深得信任,偏偏家里承嗣的侄子跟对头的孙子搅到了一处,这不是生生打了太上皇的脸?以当今皇帝的隐忍,登基没多久王子腾就从京营节度使的位子换到九省统制,打发出京巡边,必定是太上皇点了头的。哪怕升了都检点,照样还是虚名,武将手中无兵,官职再高又有何用。   贾赦不也是一等将军?只一个要上朝,一个宅在家里罢了!   边上澄心这时出声道:“二爷有所不知,当年那王仁跟吴家的吴良,尚家的尚德三人,都是差不多的行事,仗着家里长辈溺爱,无所不为。不过,二爷倒无须担心的,只不要走得太近就是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怎么说王仁可是贾琏的正经大舅子。   想想又问:“吴良是不是宫里吴贵妃的亲戚?那尚德又是哪一家的?”   “是,吴良是吴娘娘一母所出的兄长。尚德出自万岁爷母家,其父是太后圣人亲弟,讳守表字为忠,现官居资政大夫,加封一等承恩候。”   贾琮点点头。‘忘仁’、‘无良’、‘丧德’,听着就不是好东西:“前些年我听外头人说什么京城三害,莫非——”   衍波微微一笑:“可不就是这三个么。”   ******   在贾赦焦灼贾琮淡定,贾母王夫人等患得患失之中,放榜的日子终是到了。一清早单大良不待贾赦吩咐,便带了人,亲自去看榜。又命人将大门敞了,预备赏封之类。   贾家上下齐聚荣庆堂,贾母居中高坐,身边贾赦等人依次坐着,四下里一些儿声气不闻。   等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贾琮心里有底,其他人未免都有些心焦。宁府好歹有个进士,荣府这边从代善算起,就没一个是正经科举出来的,唯一一个算得是读书人的贾政,也并不曾下过场。   正在百无聊赖,猛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吵嚷,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紧跟着,鞭炮声便跟开锅的稀粥也似响了起来。   贾母霍然立起:“是门上放的炮?”门上既然放炮,那必有喜讯,可见是中了的。   话犹未了,单大良已飞奔进来跪下:“老太太、老爷大喜!琮哥儿中了二百七十七名贡士!”殿试被黜落的少之又少,基本上一个进士已经是铁板钉钉了。赖大也急急走进,将一张报条送到贾母手中。   贾赦长出一口气,扯过贾琮,一起翻身向堂上跪倒。贾母也是面上恻然,叹道:“好,好。将来我合了眼,也有脸面去见你父亲了。”   众人齐齐道喜,贾赦便向贾母道:“儿子带琮哥去祠堂行礼,母亲也劳累了,且先歇一歇才好。”   贾母笑道:“不过是走了几步路,有什么累的?你们去罢,等下必要有人来的,凤丫头如今正要安养,大太太未必忙得过来呢。”   贾赦忙赔笑:“老太太肯帮着再妥当不过了。只是劳动母亲,儿子心里不安。”   贾母面上佯怒:“哪里有那许多啰唣,这是盼也盼不来的喜事,我心里乐得什么似的,精神着呢!”   贾琮想起一事,路上便问单大良:“可瞧见韩相公的名字了?”韩永若中,迎春出阁便是喜上加喜了。   单大良满脸喜气洋洋:“奴才就知道二爷要问的,韩相公中在第一百一十四位。”   贾赦本想趁此机会,大大地热闹一番,被贾琮劝住:“虽说殿试里落卷的极少,可也不是没有过,还要好生准备才是。再者以儿子这排名,到时怕不要在第三等里头的,还是殿试之后再说罢。”第三等便是‘同进士’,有那促狭之人,对上个对子是‘如夫人’,官场上每每引为笑谈。   贾赦有一宗好处,平日里只要不是火气上头,倒也听得进几句劝,此时见贾琮说得有些道理,也便罢了。   贾琮眼珠一转,趁势道:“儿子有个主意。姐姐的好日子不就这几天了,何不办得热闹些?姐夫这科也中了呢。”   贾赦听得拂须而笑:“这说得是。”   果然,贾琮得中的消息之后,荣府大房又传出未来姑爷同科考中,一时间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不断。   贾琮一连几天忙得团团转,要要拜房师、拜座师,还要会同年、认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不过他年纪小,名次又靠后,只听着大家拿了主意,随着出份子就是。   儿子跟定下的女婿同登杏榜,这些天贾家可谓贺客盈门,贾赦喜得红光满面,贾琏也是忙前忙后的打点。   邢夫人上房笑语声喧,原来是缮国公后人、现为世袭三品威绥将军的石光珠之妻唐氏来访,因王夫人偶感风寒不能出来,坐陪的是贾氏族中几位宗亲内眷。正叙谈间,又有人报襄阳侯府二爷戚建耀之妻宋氏,闻得迎春喜信,前来添妆。   这来的客人们大都做过些功课,对贾家大房二房的嫌隙只字不提,人人皆赞邢夫人贤德,善视庶出子女,奉承话流水般送到,邢夫人向来何曾有过这等风光,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   叫人请了迎春来见,容止可观,进退有度,引来众家太太奶奶们一片赞声。 作者有话要说:     ☆、52   贾琮寻个机会背了人,交给迎春一个锦盒,里面是他用藕尖白芙蓉做的一对对章,做为送给迎春夫妇的新婚贺礼。   “我跟哥哥替姐姐置了二百亩地,田契就在这盒子底下——这是给姐姐的体已,再没旁人知道。姐姐日后好好的便罢,若有万一,也是一条退路。”   他们虽是骨肉至亲,终不能护着迎春一世。接下来的路,只能是她自己去走。   韩氏族人,也并非个个都是君子。   好在,韩永性情温厚,却是个有主意的,又有堂伯父关照着,想来护得住迎春。   十二月十六,宜嫁娶。   这一日天公做美,暖阳普照。一片鼓乐声中,迎春盖上大红绣金鸾凤和鸣喜帕,由贾琏背出闺房。   看着迎春上了花轿,八个轿夫抬起正要走时,贾琮在后面扯着长腔便喊:“姐姐,若是姐夫欺负你,你只管使人送信儿回来,弟弟我一砖头拍他脑门上去!”   可怜新郎韩永,正要扳鞍上马,被他一嗓子喊得两脚打结一个踉跄,险些没趴到地上。陪着来迎亲的傧相大都是他的朋友和同年,这时个个瞅着新郎发笑。   韩永有些无奈地看看刚上任的小舅子,在众人的哄笑中上了路。   贾琮负手静静地看着,心下默念:“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唯愿一生平顺,岁月安宁。   送走迎春,贾琮再次一头扎进书房,新年将近,书中凤姐小产正在年后,为防万一,还是预做准备为好。   蕴养灵符绘制不易,他画了两三天,成功的也才五六张,不过用来为凤姐保胎,已经足够了。   这天正是迎春回门,贾母于荣庆堂设下家宴,一时有人来报二姑娘并姑爷到了。迎春先进来,外头罩着大红羽缎面子、雪貂皮里的连帽斗篷,大红缕金百子袄,银红鸳鸯莲鹭锦裙。大红宫绦垂着白玉双如意,满头秀发绾成同心髻,插一对累丝点翠松鼠葡萄簪,两边金银绞丝灯笼流苏挑簪,鹅黄宫花压住鬓脚,耳上赤金镶宝佛手坠,胸挂金镶珊瑚圈,腕上带着赤金嵌宝花枝镯。见她气色红润,眉眼含笑,众人俱各欢喜。   一时韩永也来拜见,几位长辈少不得又叮嘱几句,然后由贾赦等请去款待。   至此,迎春的婚礼全部完成。   隔了几日庄上派人来请贾琮,说是陈福从浙江回来,带了许多出产:一口袋晒得透干的竹荪,装在笼里的竹鸡,冻成冰砣子的竹鼠肉、硝制停当的鼠皮、一小盒鼠须,还有冬笋、菌菇、石耳各样山货,竹丝编摄的盒子、团扇、插屏,竹根整挖的套杯,各色小玩意儿……甚至有几只活的小竹鼠,干干净净装在竹编笼子里。又有从松江府带回的几匣顾墨和三十坛银丝芥。   陈福离家大半年,贾琮少不得慰劳几句。陈福便道生受:“不瞒二爷,小的这回亏得是讨了个巧宗儿,跟一队运货的商队搭了伙,大家有照应。那些人惯走这条道的,当中还叫雪拦了好几天,幸好带足了竹炭。”贾琮点头:“难为你奔波。且好生歇息几天,然后叫安叔把庄子上的事务交代给你。”   陈福喜不自胜,又送上一个包袱,包着一幅顾绣三蓝四艺纹的月白绫帐子:“这是小的孝敬的。”   贾琮哑然失笑:“心意我领了,下次却不必如此。你只管把差事办好就是。”又挑些东西四下里分送,不提。   目下离年日近,邢夫人等忙着治办年事,又备送各处的年礼,并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大年三十,贾琮最深的印象就是磕头,没完没了的磕头!   宗祠里给祖宗们磕,然后凡族中的长辈都要磕,好在他爹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好几,基本上比他辈长的年纪都不小了,还不算憋屈,另外给他磕头的也不少。   磕完头就是领押岁钱,然后男东女西归坐,摆上合欢宴来,又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贾母起身进了内间,众人方各自散出。   这一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但闻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这般光景在贾琮眼中也只寻常,前世里什么热闹没见过?   贾琮素喜清静,也想回他自己小院子去,怎奈今年一班青年子侄辈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大房兄弟两个,许多人围着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敢轻举妄动。   正在寻机会想要悄没声地溜走,忽有人报大明宫太上皇处办事太监前来,命赐贾琮新书宝笺,皇太后亦遣身边女官,赐下内置金银如意的宫制荷包一对、新样金锞四对、翠羽裘一袭、掐丝珐琅怀炉一个。   往常宫中赐物,贾琮贾环基本是连边也摸不着的。今年却好,贾赦生日贾琮已经得过一回,这又来了。贾琮抽着嘴角:我要这些做什么?除了吸引眼球半点用没有,没准还要拉点仇恨值。磕过头接了东西,少不得要拿去给贾母等人瞧瞧。   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此时只歪在榻上,带着几个姑娘并宝玉随意说笑取乐。见贾赦带着儿子把赐物捧来,方坐起身,就着手上一样样看过,忽地轻“咦”一声,将那件翠羽裘取到跟前,展开细看。   众人都围拢来,映着满堂灯火,但见华彩辉耀,烁碧莹莹,较孔雀裘又有不同,竟无人识得此为何物。   贾母看了一会,叹道:“果然是它,不曾想会到咱们家来。”   史湘云挤在边上,忙问:“老祖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贾母笑道:“这是用翠鸟背上的毛,捻了线织的。那鸟儿不过巴掌大小,一只背上又能采几根毛?织成这样一件,竟要用成千上万才得,向来极是少见。记得十几年前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凤辰,广西布政使贡上一匹。”贾母一脸的忆昔往:“后来,承恩候老夫人做寿,太后赏了一件翠羽鹤氅,这么多年,再没见哪个能得的。”   贾赦听得动容:“唐诗中有翠云裘,难道就是此类?”便看贾琮:“皇恩浩荡,为臣者纵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贾母翻过内面狐皮,见毛色深黑,间有银针夹杂其间,又道:“这玄狐也是极难得的,‘一品玄狐二品貂’,说得便是这个,如今是越来越少了。”眼中似有精光闪过,琮哥儿小小孩子,便中了个贡士,也并无多少奇处。如何会有这样贵重的赏赐?前次老大做寿,上皇和太后也赏了琮哥……   莫非,真正看中了琮哥儿的不是皇上,是两位老圣人?   贾琮觉得自己眉毛直跳,这一家子到底想干嘛?   贾赦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将那斗篷小心拿起,亲手给贾琮系好了。今儿是大年夜,贾琮穿了身宝蓝二色金暗八仙熏獭箭袖,腰系石青攒珠如意祥云带,再罩上青蓝泛金的翠羽裘,越显得清华隽朗,较旁边欲语先笑,顾盼多情的贾宝玉,又是另一种气度风仪。   ******   阳昊在太上皇处领罢宫宴,回到寝宫紫宸殿。泰安宫掌印太监何平服侍着换下龙袍,穿上宽松的常服。有些倦怠地在榻上倚着,一面轻轻吹着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父皇怎么知道的?”   何平正悄无声息地收拾着衣服,听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主子恕罪!奴婢本不是多嘴饶舌的,只是老圣人问话,奴婢哪里敢瞒着。”忙不迭回身跪倒:“听说大明宫那边招了李副都过去,然后就把奴婢喊去问话。不过前面是不是他露了口风,奴婢确然不知。”   他说的李副都叫做李宜,为六宫副都太监,原是太上皇一手使出来的。上皇退位后用熟的内侍大都随着去了宁寿园与大明宫两处,留在原处的并没几个,却都是说得上话的。   阳昊冷哼一声。父皇看着早就不管事了,只是自己一举一动无不在他眼中,不过是从来不说罢了。这几个月自己喜怒无常,且多次微服出行,父皇何等精明,哪里瞒得过他。   何平跪到两腿发麻,才算得了起身的旨意:“上皇并没动气,只笑着摇摇头就过去了。倒是太后娘娘,开始好象有些不喜,后来知道就是那献了牛痘法儿的小举人,连着念了几声佛。”   阳昊眼神闪动,他是嫡出却不居长,皇太后年轻时生育一儿一女,皆因天花肆虐,幼龄夭折。年近三十,才生下阳昊。   皇家血脉不繁,上皇十二子七女,只有五子二女长成。没能留下的,大半是因为天花。 作者有话要说:     ☆、53   正月初一天还未亮,贾母等便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去了。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荣府受礼。   贾琮又磕了一大串儿的头,除了给自家长辈们拜年,也不忘到安子诚家走走,还要跟着父兄出门拜会几家世交故旧。这算是贾赦贾琏给他体面,还有贾琏的舅家,苏家二老爷苏序今年任满,回京述职,升了布政使,待年后起行赴任。贾琏多年不曾见过这位舅舅,少不得过去拜见。今日带了媳妇、闺女和弟弟,一并前去拜年,领了酒宴才回。   不管到了哪家,听得贾琮年刚十六,已经中了贡士,赞叹声不绝于耳,贾琏也是与有荣焉。   初二是出嫁女归宁的日子,一早贾琮便收拾妥当了跑去邢夫人处请安。不一会迎春到了,面上笑意盈盈,一派新妇气象。   深深看了迎春一眼,贾琮在心中对自己微微一笑。   迎春命数已改,贾琏年前刚授了正八品经历,算是有了正式的官阶,贾赦更不用说,心性比原著中强得太多。   这样的一家人,哪怕日后真的抄了家,自己也有能力保下来。至于其他的……贾环也还罢了,别人么,自求多福吧。   林黛玉?她可不是贾家人,抄家抄得到她头上么?再说,她还有什么好抄的?   从年前开始,贾琮接了一大堆帖子,十张里倒有八张是没印象的。他也懒得去想会不会得罪人,算着日子捡出几张,余下的一把丢给澄心衍波:“替我回了,就说抽不出空。”   贾赦贾琏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自家也连日被人请去吃。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   贾琮冷眼看着凤姐儿挺着个肚子忙碌,半点不肯放松,心想这位要是在现代,那就整一个工作狂。暗中使了些手段,护住她腹中胎儿不提。   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吃酒,贾琮少不得全程作陪。次日贾珍设宴相请,贾琮却与人有约,向几家长辈告罪一声,独自出门去了。   之前他定下在太白居做东,请的是彭辉、胖子吴朗,还有孟家两兄弟。贾琮明说自己酒量不济,只敬了一杯就大家随意,好在这些人也不是专为喝酒来的,吴胖子是个自来熟,捡些感兴趣的来说,渐渐打开了话题。他恩科未能考中,起先有些怏怏不乐,一听誉满神京的‘真味楼’就是孟家的生意,顿时本相必露,孟少武也是个爱美食的,两吃货居然对上眼了,竟是一见如故,越说越热络。   孟少文摇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父亲还盼着把生意交给你呢,我看只有酒楼你还管得。”   彭贾两人相顾莞尔,孟少武却是个心宽的,只‘嘿嘿’一笑:“家里能干的又不只我一个,我掌个总也罢了,难道要满把抓不成?”   贾琮眼神一闪:这人有点意思!   正说笑间,不远处‘啪’地一声醒木响起,原来大厅正中不知何时坐上个说书先生,说的正是《狄公案》:“话说大唐武周年间,同平章事狄仁杰狄公,为突劂使团被杀一案明察暗访……狄公踱了几步,沉声问道:‘元芳,你怎么看?’”   ……   台下,贾琮好奇道:“少武兄,这书说的人多么?”第二部好象两个月前才开始对外卖吧。   孟少武笑道:“现在是哪里都有了。若在两月前,只有我们几家先拿到书的楼里才能听到。”他咂了下嘴,犹有些憾意:“可惜那‘沧海一笑生’不愿出头露面,若能找着此人,直接跟他订下契约,有了新书就到楼里来说,哪怕我们替他出钱印都使得的。前两月说新书的时候,每天都坐得满满的,有些人宁肯拼桌,也不愿意换个地方。”   贾琮心下暗笑,这是他给贾琏支的招,先找几家茶楼说书,说了大半之后再卖。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等《狄公案》写光了就把《大宋提刑官》接上去,嘿嘿。   酒足饭饱又说了阵闲话,贾琮正正神色,向彭辉道:“光庭(彭辉的表字)兄,我上次听你说,你在编书?”十月里贾琮生辰,请了彭辉去做客,席间他提起自己少时家无隔夜之粮,幸而遇见恩师范老先生,才得有今日,“范师感历代经书引证不一,欲将汉唐诸家注说汇于一编,分列本义、申义、借义,‘展一韵而众字皆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惜未能付之于行,引为憾事。我欲以卅年之期,为范师了此心愿。”   当时贾琮听了只觉得佩服:用三十年时间编一本书,这坚持劲儿比自己修真也不差什么了。   只是贾琮知道彭辉家事清贫,更无为官理政之意,就算日后中了进士,怕也是进翰林院、兰台寺之类的地方居多。编一本书花费不在少数,彭辉若是独力支撑,难度不小。   贾琮便道:“我有个想头,只不知道合不合适,且说来大家议议。”   “光庭兄要编的书,别的不说,光用着的汉唐古本就不下百种,其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就。光庭兄打算花上三十年功夫,可是以我想来,若能用这书做令师八旬寿庆的贺礼,岂不更好?”   彭辉听得一愣,然后似有所觉,微笑道:“莫非,贤弟想替我拉上个……赞助?”   贾琮嘴角一抽,上次他随口说漏了一句,就叫人记住了!   “没错。”贾琮满脸挂笑:“这里面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少武兄已经定下是孟家这一代的掌舵人,八百一千银子还做得了主;吴兄弟是独苗,家里断不肯让他外任的,时间大把的有,官面上人头又熟,跑腿打下手最合适了。三人合力,再找个帮着分编、查校、补遗的,不比光庭兄独自一人劳心使力来的强?”这事儿韩永一准乐意,回头跟他说说。   韩永性情恬淡,只愿子承父志读书做学问,于仕途并无多少野心。   吴胖子眼睛一亮,落榜后家里准备为他捐官,可是最高也不过捐个从五品的同知衔儿,有跟没有一个样。他家有娇妻美妾,也就不想流连秦楼楚馆,便是好吃,可也没有一天到晚都吃的,有桩事干岂不正好打发时间。编书是正经事,家人便是知道,也只有赞成的。   孟少文在一边听着,便猜贾琮是有意帮扶自己一把。士农工商,商居四民之末,轻藐向来便未尝少过。自己身在国子监,家中参与儒林文事,对自己的好处不言而喻。   彭辉并非不知变通之人,贾琮的提议也很让他心动,于是几人一拍即合,说定年事过后,便着手此事。   应下小胖子下一次的邀约,贾琮送走客人,自家叫来伙计会帐,顺便打包几样点心带回去哄小侄女。   正月十三原是贾政王夫人请贾赦贾珍等相聚,贾政在场自然不会放贾宝玉坐到女眷桌上,宝玉便挤到玉字辈这一桌来。那贾琏跟他有甚说的?只管拉着贾珍喝酒谈笑,贾琮只有捏着鼻子应付。   贾宝玉说来说去,也就是些没要紧的散话,诸如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异物之类。贾琮忍到胃疼,只觉得这顿饭吃得好不困难。   我说宝二爷哎,你这走东家串西家的,就光注意这些?   好容易席终,贾琮不耐看戏,便跟父兄说了一声,带上衍波澄心,牵着巧姐儿去了坊市。套圈儿、捞鱼……又买了一堆东西,看看日头将落,小丫头也有些逛不动了,忙抱起侄女往街口行去。   正走间,眼角瞟见不远处一群人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轻“咦”一声:竟然是他?   那人这时也看见贾琮,来到近前,贾琮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扯住他胳膊摇摇:“怎么有空出来?不是说到十五都要忙么?”   少年明亮的笑容让人心情大好,阳昊微笑:“得了些闲,出来散散。”说着携了他手,见他不曾带冠,只一幅月蓝软巾拢了头发,身穿品蓝色博古纹缎面扫雪貂里的箭袖长袍,系着缕金攒珠带,清淡中透着贵气,一手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披着大红金钱如意锦雪兔皮里风毛斗篷,头上戴着个三瓣嘴儿、两只竖耳的兔子帽,白生生的小手搂着贾琮脖子,小脸红馥馥的倚在肩上已是睡得天昏地暗。不觉一笑,随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哥家的,我带她出来玩。”贾琮见阳昊身后立着几人,个个气度不俗,料来不是心腹大臣就是宗室亲贵,便道:“我这就回了。你哪天有空?我得了好东西,你不一定吃过呢。”庄子里没有冰窑,陈福送回来的竹鼠肉放到别院里了,弄个烧烤大餐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54   阳昊不由失笑:“你倒大方,是什么稀罕东西?”贵为天子之尊,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是他没吃过的。   贾琮‘嘿嘿’一笑:“稀罕却也不见得,不过你未必敢吃,估计也不会有人想得起来去做给你吃。”   阳昊想想:“莫不是河豚?”他身后那几人吓了一跳,均想只要你敢应个“是”字,立时治你个大逆不道。   贾琮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我又不傻,请人吃河豚!”其实那东西他上辈子吃过的,味道是不错。   阳昊被他堵得一哽:“那是何物?”   贾琮偏不说,只笑眯眯地看着阳昊。   阳昊让他看得心下发毛,不免想起他请阳越吃过的蜗牛。念头一转,笑道:“也罢,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去坐坐好了。”又吩咐:“去个人把忠顺王叔找来。”上当也得拉个陪着的。   贾琮笑了:“那你们慢慢逛着,我先去准备。”   将巧姐儿送到贾琏院里交代给奶娘,顺带去跟贾赦禀上一声,便宜老爹正跟一众门客吃酒,听他说朋友相邀,只将手一挥,道声“休要贪杯”便即放行。于是贾琮又再返身出来,到别院去等阳昊。   虽说是过年,何顺并无处可去,他也是多年养尊处优的人了,得了恩典过继一个侄孙,身后事算有个着落,也就安心守着这处小宅子。   贾琮过来,说是阳昊等下会带几个人来吃饭,让厨下收拾些东西:“肉洗干净入上味,跟素菜一并切成这么大的小块儿,”贾琮拿手比划着:“用细竹签子穿上。各样调料多备些,再开一坛子葡萄酒,另用什么你掂对着就成。”京郊庄子上的葡萄酒味道不错,用后世家酿的法子做出来的,清甜可口,阳昊也喝过一次,关键是度数低不容易醉。   何顺乐呵呵地应了,大过年热闹些总是好的。叫彩凤带着另两个丫头安排地方,自家去厨房盯着。主子要入口的东西,可不能马虎了,万不能出一点纰漏的。   贾琮不是寻常少年,这一点他清楚,主子更清楚。贾琮不曾对他露出一丝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就象他何顺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而不是一个太监。   就冲这一样,他也不吝于帮贾琮一点小忙,比如必要的时候提醒一句,或是暗示一下自己的干儿子何平,给贾琮挡下点麻烦。   阳昊方到别院门前,阳越带着阳景阳晨也到了,另带了两篓青菜,是他温泉庄子上出的。今年忠顺王府送出的年礼以这新鲜菜蔬最受欢迎,已经有几家同样有温泉庄子的府上打算效仿。   何顺早躬身接了出来,笑得满脸皱褶道道放光:“主上新年大吉!诸位王爷、国公、郡公安好?”   跟着来的几个都是久在阳昊身边的,算得上宗室里的亲信,自然认得何顺这个前任御前大总管,心下皆暗暗吃惊。   贾琮只做不知,大大方方地行了礼。将众人迎进东园敞厅,当地拢了老大一个炭盆,里边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架了铁丝蒙,两边各一个长几,各样菜蔬码得整整齐齐,另有一个小炉子,旋子滚着水预备烫酒。贾琮洗了手,示范着拿起几支肉串,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阳昊坐在贾琮身边,看他一手翻动着肉串,一手拿着小刷子,沾了些酱料之类刷在肉上,不多时一股浓香便散了出来。   将烤好的肉给了阳昊一串,贾琮见另外几个都看着自己,眼光有好奇有不屑,当下也不理会,笑眯眯地将肉串分了下去。   阳昊轻尝一口,笑道:“果然不错,这是什么肉?”   贾琮贼笑:“一种大老鼠。”   阳昊唇边的浅笑僵住:“什么?”这小混蛋,不会来真的吧?   阳晨三两口吃完一串,早抓了一把自己烤了起来,闻言立时手上一哆嗦:“贾琮,我可没得罪你啊!”   贾琮一脸无辜:“这东西长在竹林子里的,专吃竹子竹笋,当地人都叫竹鼠,不就是竹林里的老鼠么。”   座中一位比阳昊略长的轻笑出声:“我道何物,原来就是竹狸。”又向众人道:“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载:竹狸肉滋阴壮阳,固本生津。亦可治烫伤、烧伤及无名肿痛等。”   众人松了口气,阳晨便冲着贾琮道:“贾琮你这不是存心难过人么,若舍不得我们多吃,又何必拿将出来?”   贾琮眨眼:“我又没读过《本草》,人家怎么告诉我,我可不就怎么告诉你们。”烧烤的吃法在这些人眼里多少有些不登大雅之堂,多数都是浅尝即止。独阳晨吃得起劲,一手抓了几根烤熟的往嘴里填,另只手忙着刷调料,连脸上沾了酱汁也浑然不觉。   贾琮瞧得心下一乐,原本对阳晨印象不坏,这时更觉顺眼,又递过去几串山菌、笋片之类:“别一下吃太多肉,试试这个。”   阳晨抬头一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表情甚是滑稽。   阳景在旁轻声劝道:“中午才吃过酒的,小心积了食。”阳晨兀自意犹未尽,凑到贾琮边上:“这肉还有没,给我弄点儿?”   贾琮轻笑:“有呢,回头你带上就是。”   何顺见众人都停下不吃了,便请众人到边上大圆桌旁落座,净手已毕,各人面前送上一碗清汤馄饨,薄皮里透出淡淡的绿意,略咬一口,竟是极鲜美的滋味,不由有些惊讶:“好味道。”   贾琮有些得意:“这荠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一种,而且出得早,我庄子上人知道我爱吃,每年都会特意种一些。”   阳晨又凑过来:“这是野菜?山野间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比燕窝强多了。”   贾琮笑道:“这东西很好的,性味甘平,医书上说明目益胃,回头让何总管给你拿一筐子,叫人洗了拿开水烫过,再把水挤干,包好了冻在冰窖里,哪怕是放一年都不会坏的,什么时候吃都成。”   阳晨乐得眯了眼:“贾琮你真是会吃,以后我常来找你才是。”   贾琮轻笑:“你山珍海味吃惯的人,我这里不过山野之物,让你换换口味罢了。其实世上这些食材,值钱的也未必就一定好吃,比方那燕窝,自家一点味道也没,要没有汤衬着,跟粉皮也差不了多少,真不知道怎地有那么多人,喜欢吃燕子口水。”   对面的阳越立时脸上一垮,四周也有人轻咳出声,贾琮摸摸鼻子住口:他怎就忘了这都是什么人,肯定是从小到大没少吃燕窝。   阳晨却得意起来:“没错儿,那燕窝滑腻腻的,一吃就觉得喉咙里发痒,从小我就不爱吃。”   阳昊轻咳一声,问贾琮:“荠菜冻了能放一年,旁的菜成么?”盛华朝幅员辽阔,西北边关的守军将士一年也吃不上几口菜蔬。   贾琮道:“还有笋也可以,旁的我就不知道了。”后世里冻干蔬菜的品种不少:“应该不止这两样,倒是可以找人试一下。”   拿下巴向阳越点了点:“做水果罐头的法子也可以做蔬菜罐头的。”   陌生人在场,贾琮多少有些懒得开口,阳晨想说笑,却被阳景管住,脸上便带出几分不满。贾琮看在眼里,因笑道:“我这里有样新玩艺儿,大家若不急着回去,可愿试上一试?”   阳昊摇头轻笑:“这才考完几天,你就又去弄那些。且拿来瞧瞧。”   贾琮便叫何顺:“送来的东西里有只竹根整雕了桃园结义的盒子,就是那个。”   一时取到,众人见他拿出几叠寸半宽、三寸长的竹牌,上面精雕细刻的皆是三国人物故事。   大致说了玩法,贾琮扬唇一笑:“这套东西,自《三国演义》衍化而得,叫做‘三国杀’。”   这游戏闻所未闻,一时众人都被挑起了兴致。当下阳越带头,各自摸牌在手。三国杀并不复杂,玩上两局便熟悉了。   “杀!”阳越大吼出声,伸胳膊捋袖子一副扛到底的架势。   “闪。”对面的人应了张牌,一脸悠然自若。   贾琮在心里偷笑,这些个王子皇孙,上瘾了原来跟后世网吧里那些玩家也没啥两样。   几局玩过,何顺便走到阳昊身边,轻声道:“主子,快二更了。”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边上人听见。   阳昊一笑放了牌,向众人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不亦乐哉。”众人便都笑着应“是”。   贾琮喝了些酒,这时仍有些微醺,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些,几把将牌扫进盒子里,塞给阳越:“送你了。”收了人家一块极品奇石,算是回礼好了。   阳越一脸嫌弃地把盒子交给身后的贴身太监:“小贾琮,你就拿几根竹片片当年礼?”   贾琮歪头瞅着他:“王爷若嫌简薄,小子也无话可说。”   阳越施施然大马金刀地坐着:“你倒是架子越发大了,也不晓得到本王那里走动走动。亏得本王还记着你,有了好玩的给你留着。”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个小东西,丢到贾琮手里。   贾琮打眼一看,脑门上立时冒出几根黑线——掌心大小,赤金累丝成甲虫形状,眼睛是两颗红宝石镶嵌,做工极是精细。背腹可以分开,放置香料之属,另有链扣可以挂在身上。   合着最近过得太舒服,皮痒欠收拾了是吧?   “王爷赏的,果然是好东西呢。”贾琮笑眯眯地看不出一点不悦的意思,“何总管,我前儿做的那件东西搁在书房柜子里,且取来让王爷瞧瞧。若看得上眼,一并送了王爷罢。”   阳越倒是一怔,这东西是王府门人进献的,他见着便想可以开贾琮一个玩笑,倒不是多记仇,就是看着这小子一脸云淡风清的模样,心里就不爽得很。   不过贾琮也有东西给自己?阳越摸着下巴开始犯核计。   没多时下人端了只红木牙盘,上面是件合拳大小的圆球样物事,贾琮拿过来直接往阳越怀里一塞。众人见色呈棕黄,形状却不甚规整,上方还有个豁口,沿着口子,仿佛有几颗黑黄相间的突起,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阳昊深知贾琮性情,料定必有古怪。果不其然,就见阳越两眼大睁,直直盯着怀中之物,脸色发白,额际冷汗涔涔而下,那神情竟是十足的惊恐。   旁边的人这时也渐渐瞧出不妥,阳昊立时喝道:“贾琮!你弄得什么玄虚?”   贾琮一脸莫名其妙:“哪有什么玄虚,不就是个玩的么。”说着伸手在阳越面前摆了摆:“王爷这是怎地了?”   阳越骤然惊觉,立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快拿火来——”猛地一顿,却是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众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独有贾琮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早笑得翻天,前阵子无意间翻出一块石料,形状竟活脱是个蜂窝,不由起了兴致,就着纹路刻了几刀,乍看去好似几只蜂子正在进出。   本来也不至于把人吓到呆住,只是贾琮好玩之下,给那石蜂窝加了一个小小的幻真符。   效果也不算多强,拿在手内三息之后自然解除。   阳越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才算确定自己拿着的不过是件石雕,只是做得实在太象,这才看花了眼,不由气结:“贾琮,你好,好得很哪!”   贾琮才不怕那个正在吹胡子瞪眼的亲王,眯着眼笑得那叫一个得意:“小小手艺,不值一提。”   阳越气哼哼地将石蜂窝扔给一边的下人,打定主意以后若是看谁不顺眼,就把这东西送出去。   这时众人都看清楚了,不免也是一场好笑,齐道:“亏他想得出来!”   只是贾琮这般举动看在众人眼中,自又有一番思量。   阳越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强横,既讨太上皇太后欢心,又有当今天子自小的情份,他又不揽权,便胡闹些也是于大节无伤,因此不论朝臣亦或宗室,素来是无人愿意去招惹的。   更别说还有皇帝在场!   贾琮早看见有几个眼中隐约的轻藐与戒惕,却也不以为意:几番互整下来,他跟阳越颇生出几分损友的味道,相处也多了些恣意,只是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未免有恃宠生骄之嫌。   不过——那又何妨?跟皇帝打交道,有些小小的缺点并不是坏事。   阳晨悄没声地凑到贾琮边上,轻轻咳了一声。见贾琮转头看过来,立时露出一个略带些讨好的笑脸。   贾琮有些歉然地微微摇头:阳晨虽已开府,每天却还有王傅上门去讲课的,弄些吃食给他也还罢了,游戏之物还是不送为好。   给皇子教学的都是儒林中硕德耆宿,教训人扣大帽子的本事一等一地好,他一介末学后进,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安全。   送阳昊上车的时候,觉得右手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拉住,轻轻一握。贾琮一怔,便抬头去看他,却见阳昊已经上了车,向自己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停了这么久,这几个月事情一桩接一桩,搅得头都大了,亲们多包涵吧,下一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元旦应该会有,不过平安开了坑一定会填满的,爬走~~   ☆、55   元宵十五晚上,大花厅上满挂各色佳灯,贾母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赦略领几杯便辞去,贾琮同贾琏等人在廊下设席。待一出唱罢,贾珍贾琏便带了弟弟侄儿们进去给贾母等人敬酒。   里面两个女先儿介绍新书,引出贾母一番长篇议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最没趣儿。”   席上一班女孩子皆是冰雪聪明,闻言都是若有所思。凤姐儿见状忙说笑一通,逗得众人尽皆笑倒。   贾琮在外面听着,心想这老太太知不知道这家里看这些东西最多的不是别人,就是她最看重的宝玉和黛玉?   恐怕是知道的,黛玉是在贾母招待刘姥姥的酒席上说的那些戏词,宝钗听得分明,贾母自然也不会没听见,这时借机敲打,怕是连书从何来都一清二楚了。   贾琮一直觉得宝黛两人是看那些话本小说看到迷了,忘了那只是虚构的故事——宝玉曾经当着黛玉的面将紫鹃比做红娘,黛玉因金麒麟而联想到‘以小物而遂终身’。   贾宝玉自来就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每常是‘闻解佩而恍惚,听堕钗即踟蹰’的,连一副美人图都怕它寂寞,想着要慰一慰,刘姥姥编造的雪地抽柴的小姑娘,他也会听信了,派人去探看。今儿听那两个女先儿说了个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遐想这般才情女子,不知有怎样的花容月貌,被贾母打断,未免甚是失望。   坐在他边上的林黛玉却是心下一片缭乱,怔怔回想着贾母方才的话:“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原来都是杜撰出来的?   那些自己心向往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缘,只不过是些无聊文人“诌掉了下巴的话”?   那自己同宝玉呢?两小无猜长到如今,也都认定对方就是有情人了,凤姐姐每每拿自己和宝玉打趣,难道不是外祖母在暗示态度么?为何外祖母会说“别说他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原来自己同宝玉的情意,在长辈们眼中压根就是不存在的么?   难怪前阵子宝玉为了自己赐婚的流言大病一场,家里人却只笑他呆性发作,又叹他重兄妹情份,却无人疑到别事去。   竟是我自误了。   口中不说,其实是不能说,不敢说罢?   是了是了,老太太想如何是一回事,我自己如何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琴儿一来老太太就留在身边,她不喜欢我了么?   黛玉本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有些事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曾去想而已。这时听了贾母一席话,再印证前些天贾琮点给她的几句,此时越想越深,越深越怕,虽满堂光彩,暖意如春,心头却是一阵阵发冷,烟霞红提花锦缎褙子宽大的袖口下,十根纤纤秀指已经绞成一团。   贾琮自不会知道林黛玉的复杂心思,更不知道她回了潇湘馆后愁肠百结,一夜未曾安枕。   ******   十七一早,贾赦又带了一众子侄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然后贾琏带着贾琮等人去吃薛家的年酒。   席上人并不多,主桌请了贾珍、贾琏等亲友,下面是薛家在京里的一众掌柜,其时薛蟠出外未归,待客的是进京不久的薛蝌,他自幼随着父亲四处行走,阅历极丰,在席间谈笑风生,宾主尽欢而散。   贾环坐在贾琮边上,散了席便拽着他咬耳朵:“蝌二哥有事想求你呢。”把他拖到一间书房里坐定。   贾琮不免诧异:“怎地不找哥哥帮忙?”贾琏在外头路数比他多得多。   贾环道:“我也不太清楚,好象是为了他妹子的事。”   薛宝琴?贾琮越发奇怪,仔细回想书中情节,好象他们进京就是想把薛宝琴嫁出去,连嫁妆都带来了,可宝琴的未婚夫家放了外任,要后年才得回京。   可这自己也帮不上忙啊,他又不是吏部尚书,能把人再调回来。   薛蝌匆匆走进,贾琮忙起身作揖,对面坐下。   薛蝌并未多绕圈子,直言请贾琮帮忙,引见靖善郡王。   “先父生前最好游历,那年来京,将妹子许于故友梅翰林之子。不想父亲次年便去世了,我兄妹守孝服满,母亲命我进京,为妹子完姻。我一面收拾嫁妆,一面就派了人送信过去。原想着他们家总也准备停当了罢,谁知道只二三个月的功夫,就全家都去了任上,面儿也不照一下!”薛蝌一脸恼怒,咬牙恨声道:“并不是父亲上赶着要许的,既是看不上我家,当初又何必提亲?连信也不回一个,生生将妹子晾在这里。可怜母亲还带着病,等我们的消息呢!”   贾琮微微皱眉:“所以你想到王府门下行走,好让梅家人高看一眼?”   薛蝌苦笑:“我打听过了,梅家的小儿子,就是妹子许的那个,很有几分聪明,去岁已中了秀才,一心要父子翰林。如今既想躲开,十之八九嫌弃我家是经商的,他既不甘不愿,我便再陪多少嫁资也是无用。这等人家,便是妹子过去也只有吃苦,奈何这门亲事是父亲生前定下的,再没有我去退了的道理。他避不见面,难道就一直拖着?父亲临终把妹子交到我手里,我总要办得圆满才好。横竖妹子还小,一二年也还等得,只是我们出来的时候满金陵都知道,却是不好再带着嫁妆回去的。”   “入王府是想讨个出身,将来说话也好硬气些。薛家本是皇商,祖父去世时分家,祖业都给了大房。现今我家在各省的生意都是父亲置下的,专做各种海外洋货。靖善郡王年纪小,过二三年必定要大婚的,可不正是我出力的时候。至于现在……”薛蝌沉呤一下道:“我用三成生意干股孝敬,还望琮兄弟从中玉成。”说着起身行礼。   贾琮忙还了一揖:“薛兄且不必多礼,我尽力而为就是。”他虽不喜薛蟠,对薛蝌的印象倒不错,听他说话实诚,便想了一想,说道:“这样,我先打听着,成不成的再说。若是王府进不去,再想别的法儿。”实在不行叫他弄些绸缎瓷器之类的,往缅甸换批翡翠回来,找阳越那痞子说话。   薛蝌苦笑:“还望琮兄弟尽快才好,我有了差事,妹子才好出来。”   贾琮一怔,想到薛宝琴如今是跟贾母住着,没来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怎么,莫非是有哪个下人不开眼,冒犯了薛二姑娘?”   薛蝌只是摇头:“妹子长这么大,走过的地方不少,从没离过我们。如今母亲隔了几千里远,我又不能常去看她。前儿听丫头出来说想得不行,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总不成真叫贾老太君养活。”   贾琮心知这话必有不尽之处,便没多问,见薛蝌拿出一只花梨木盒子,贾琮也不在意,随手收了,自和贾环告辞离开。   路上贾环见四下无人,便道:“蝌二哥是没法儿说,还不是咱们家那个宝贝。我听说那天他要出门,一大早就跑了老太太屋里,人家薛姑娘还睡着呢,他就进去了!也不想想他都多大的人,老太太也是,当他还是几岁小孩子不成?”   贾琮一下想起书上写的,贾母非但直接唤了宝玉进屋,还在床前给了宝玉那件让晴雯大显身手的孔雀裘。   一个是野鸭子,一个是孔雀——在贾老太太眼里,大概就是这样了。   按说薛宝琴才貌俱佳,行事大方,嫁妆丰厚,又自小跟着父兄,见多识广,家人想将她高嫁也是自然,除了门第,他真想不出有什么可挑剔的。   论出身是比宝钗要差上些,毕竟宝钗的母亲出自王家,但相比嫁祸于人之后还要咒那人被蛇咬的薛宝钗……呵呵。   老太太想得倒好,一来就认了孙女,至于后头问八字么,反正王夫人认的女儿,拜过宗祠祭过祖,怎么也不可能再嫁给贾宝玉的。   经了这样的事情,难怪薛蝌急着把妹妹接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56   回到静远轩,贾琮招来衍波,让他去安平王府一趟。阳晨年少,府上的事情都是内府派下来的总管打点。他虽然跟阳晨颇觉投缘,却不想用这点交情去做事。倒是阳景,他觉得还好开口些。   阳景大婚才一年,想来不会拒绝多添几个进项。   顺手打开薛蝌送的木盒,里面放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彩蚌,不觉一笑,想要拿在手里把玩,觉得份量不对,试着打开一条缝,才看见内中满满的都是南珠,怕不有好几十颗,都有莲子大小,泛着淡淡莹光。   好大的手笔!看来是真急了,怕是薛宝琴自己也不想在里面多留,亲事未成却先损了闺誉,还不能声张,只得干吃哑巴亏。   将彩蚌放回盒子里,贾琮轻轻一叹:贾家老太太,那就是标准的小事精明大事糊涂。   玉堂金马,形容的是才学优异而富贵显达者。号称‘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家,不说兄弟同封国公的贾源贾演,第二代的贾代化贾代善,一个是天子腹心的京营节度使,一个也曾监造海船,都是能当重任的,可惜皆不长寿。   嫁进这样的人家,贾母本该更重视儿孙辈的培养才对,偏偏她行事只凭本心好恶,受她影响最深的几个人,就没有一个是脑子清楚的。   袭爵的长子被忽视冷落,打击得只能专心研究古董字画,下一代的接班人贾琏,也只是替家里办些庶务,比大管事强不了多少。至于贾琮贾环等人,那就是压根当做不存在的。   宝玉是不消说,贾母对他的宠溺已经到了无可理喻的程度了,为他连身为族长的贾珍都照骂不误,得知大家一起帮他作弊功课,还能‘喜之不尽’。   再看她亲自教养的贾政和元春行事,就知道贾宝玉如今的不通世故其来有自。就是林黛玉,她说起打秋风的刘姥姥,那样刻薄的言辞,实在有些破坏形象。   有这么一位最高掌权人,贾家的败落只是时间问题。   ******   衍波没多久就回来了,带回的话是阳景请他改天到府上,当面详谈。   自正月十八起,宁荣二府诸管事自赖大赖升往下,各自宴请,贾琮既不吃酒也不喜听戏,向来不多参与的,也只有单大良家去走走。   这日请安回来,贾琮在二门外上车,飞白弟兄俩被他放了假家去了,因此一个年节里,都是衍波二人轮换跟着出门。   原本门上要备马的,但他要去王府做客,特为穿了太后赐的翠羽裘,也就不想骑马招摇过市。   正月里街面上分外热闹,各色小吃、玩意儿扯着嗓子叫卖,连测字算命的都来参上一脚,贾琮坐的清油车走一程停一下,直到拐进一条宽阔的大道,方才加快许多,喧嚣声一下被抛在了身后。   安平郡王府的长史就在门上候着,一见衍波从车上跳下,忙不迭地上去招呼:“贾公子来了,王爷请您到书房说话。”   贾琮下了车,向那府官淡笑着点了点头,倒叫那人受宠若惊:贾家近年已现颓相,但这一位显见极得王爷重视的,不然也不会专门排出时间等在府里。   当班的侍卫都是见惯大人物的,看了长史官这般做派,眼光交会间已各自留神记了贾琮容貌。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贾琮今儿一身着实不俗:头上累丝金冠,翠羽裘耀眼生辉,里面是葡萄紫缎面黑灰鼠里的长袍,罩着石青缂丝山水八团褂,衬着修眉朗目,尽露尊贵清华之气。   王府的书房是个花厅小院,北面三开间一溜打通,长史引到门口,便请贾琮自行进去。   只是,就算他想走个后门,也不用摆出这阵仗吧?   阳越居中,烧烤会上见过的一位在左,阳景右手相陪,怎么看怎么象三堂会审。   “私掠证是什么东西?”随意的几句话过后,阳越突然出声,贾琮猝不及防,险些被茶水呛着,有些狼狈地应道:“就是私掠许可证……西方一些国家给本国武装民船发的一种公文,允许他们出海抢夺他国的商船,其实就是当海盗。”   阳显,就是左手那位三十五六、郡王服色的男子脸露错愕:“你说什么,国家发公文叫百姓当海盗?”   贾琮耸肩:“那边好多国家都这样啊,他们不讲仁爱礼义的。前明万历年间,西班牙,就是佛郎机舰队横行海上,号称无敌,十几年里,运回国内的仅白银一项就有数百万两,黄金财宝多少就不知道了。后来英吉利想争夺海外殖民地,引发两国海战,当时英国人少船也少,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就命令海盗德雷克等人出战,最终大败无敌舰队,英吉利也取代佛郎机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阳越眼光深幽地看着贾琮:“海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贾琮眨眨眼:“也没多少,都是道听途说。”我说我从网上看来的,你信吗?   阳越险些气乐了:“你小子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本王直接把你拎皇上跟前去!”忽想起这小子吃软不吃硬,又放缓了声气:“你引出来的事,总得善始善终罢?”   贾琮满脸茫然:“怎么成了我引出来的?”   阳越挑眉:“你撺掇皇上下了恩旨,让那些前朝遗民纳粮还乡,眼下又荐了个惯走西海一带的商户来,不就为了这个么?”   贾琮向后缩了缩,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时候可不知道阳昊就是皇帝啊,只想着那些人从海外归来,朝廷自然要关注的,现下龙椅上坐的可不是那自高自大的乾隆,西方那些国家的行为,只要有十之一二传到皇帝耳中,必定会引起警觉。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印度已经成了英吉利王冠上的钻石,罗刹国正在兴安岭外虎视眈眈,留给中国的时间还有多久?   在安平王府留到天黑,贾琮嗓子冒烟地回了静远轩,连喝了两杯茶下去,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从袖子里掏出块牌子交给澄心:“你到薛二爷那里走一趟,叫他明天拿了这个,去拜见忠顺王。”倒是阳越想得周到,若薛蝌投入安平王府,恐怕贾家人还会不消停,想了想又说:“对了,我听说姨太太有意给他订亲呢,要是成了可别忘记给我个信儿,我好准备礼。”按书上说薛蝌娶了邢岫烟,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是这阵子邢忠夫妻住在大房这边,那做派着实叫人不敢恭维。他无意去拆官配,问题是阳越有意起用薛蝌,这样一门会拖后腿的岳家,还是他自己考虑清楚比较好。   澄心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道:“薛二爷说他感激不尽,今儿天晚,就不来见二爷当面道谢了,不管成不成,回头都要请二爷喝酒的。还说了,婚姻事父母之命,他有老母在堂,婚事并不用伯母做主。”   嗯?也对,原著上只说薛蝌的母亲是痰症,也没说人去世了啊,合着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给人家儿子安排了亲事?   摇摇头丢过脑后,反正他已经提过醒了,剩下就是薛蝌自己的事情。   从阳越那里他也听来了不少消息,海外的华商急切地希望国家能接纳他们,为此不惜送上巨额资金。   贾琮也知道这几年天灾频发,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处处都缺钱。所以他只是告诉那几位王爷,某个他们不屑一顾,视为不开化的岛国拥有巨量的金银铜矿,至于他们听过之后会做什么,可就不是他一介小民能管的了。   那里……现在还是幕府时代吧?   对自己微微一笑,他可没有泄露天机,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罢了!   打开手中的海图,据说是兵部职方司的人凭借那些海客口述画下来的,不算精细,只注了大致的地名。   手指在纸上轻轻划过,停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个明朝称为蚝境澳,又叫香山澳的地方,许多年后,有个名字叫——澳门。 作者有话要说:     ☆、57   隔一日贾琮去荣禧堂请安,正逢着薛蝌进来,喜气洋洋地给贾母并薛姨妈行礼。   贾琮昨日晚间就得了信儿,原来薛蝌不知怎地竟入了忠顺王妃的眼,给他指了一门亲事,因此加急派人回去金陵,迎母亲入京。只是新买的宅子诸事不备,故来接宝琴回去,也好有个帮手。   听贾母问起,薛蝌便道:“也是凑巧。前些日子在外头走动,认识个朋友,是忠顺王府里头的管事。在王爷跟前说了好话,他老人家竟拨冗见了我一面,听说我起小儿就跟着父亲往来西海沿子上,番语通熟,一应洋货买卖都经见过,倒也高兴,如今先在府里跑腿,开春再说差事。”   贾母又问亲事,薛蝌红了脸,低头道:“昨儿去王府,王妃跟前一位老妈妈寻见我说的。前阵子永泰长公主大婚,将身边几个大宫女托付王妃发嫁,曾姑娘便在其中。她家里是在户部挂名行走的,每年都有船队出海。”   至于宝琴的婚约,原本他是想再争取一二的,毕竟退婚的名声不好听。忠顺王一句话就给他拿了主意:“有道是贵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富贵尚且不足便要赖了亲事,可见不是本分厚道人家。便迎了你妹子进门,你难道不怕他害了人再谋嫁妆?且冷上一二年,寻个知根知底的,本王保媒!”细想想也就不再坚持,再者有这么一句话,只怕梅家是谈不上前程了。   贾琮垂手立在一旁,眼光扫过,果见贾母笑容淡了许多,忠顺王为了个戏子欺上门来,致令宝玉被他父亲打得皮开肉绽,老太太面上只道小孩子在外胡闹,理当管教,心中却存了芥蒂,这时听见薛蝌竟是攀上了忠顺王府,触动前情,自然不甚喜欢。   但她虽是长辈,却也没个拦着亲戚家孩子上进的道理,何况王妃保媒,又岂是可以推却了的?再者薛家二太太即将入京,自有主持之人,无须她这亲家老太太多事。   只这么一来,便连宝琴也不在意了,薛蝌趁势接了人去:他是打定主意,绝对不会让妹子再来贾家!   许是过于劳累,年事刚过,怀孕将七个月的凤姐儿见了红。贾琏着忙,急请了大夫前来,诊过说是:“这位奶奶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以致虚损亏耗。”开了安胎药。贾琏未免埋怨凤姐争强好胜,不顾身孕硬撑着管家,凤姐自己也不禁后怕,只得回了贾母,好生卧床休养。   王夫人顿觉失了膀臂,只得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又知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又请宝钗襄助。   这天贾琮正在看书,贾环垂着头,两眼通红地进来,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他舅舅赵国基已病了大半年,到底没救过来。贾环记起从前的好处,委实禁不住,不由大哭一场,又不想回东小院,便来寻贾琮说话。   贾琮亦知原著中赵国基就是这时候死的,他虽有些手段,却也不是随处都能用,只得小心劝慰几句,又道:“你舅舅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记得你有个表弟的。”   贾环点头:“叫赵檩,今年十三。我舅母想叫他进来跟着我,钱华也说了,给他在采买上头留个缺儿。”钱华是府里买办头儿,他哥哥钱实娶了赵姨娘的妹子,是贾环亲姨丈。贾府规矩当了差的下人,便父母去世也不能守孝,采买上最有油水的,足够他一家度日。   贾琮想想说:“我有句话,你要觉得不合适,你就当没听过。”   贾环忙道:“琮哥的话自是好的,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贾琮便道:“二叔任期将满,明后年必定要回来的。我猜度着,你们兄弟叔侄三人,都要下场走走。你不中便罢了,你若得中,免不得有些个同年往来,难道叫你那两个表弟人前人后的服侍着?”现今跟着贾环上学的钱槐,就是钱华的儿子,算来跟贾环是表兄弟。   自从打贾琏处得了个小庄子,第二年贾琮就跟贾环说了,叫赵国基外头雇了人,开了家不起眼的小门面,专卖庄子里出的粮食和各色新鲜菜蔬,他自己只收个本钱,得的利由赵国基和贾环对分,这几年做下来,赵家日子也算过得,既然不缺钱用,何必给人使来唤去。   贾环怔得片刻,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贾琮又道:“还有你姨娘那边,这几日你多盯着。你舅舅去世她肯定心里不好受,三姐姐刚上手管家,正要找人做筏子的时候,可别让人当了枪使。”   贾环这二年攻书上进,见事也更明白,当下应了,告辞而去。   贾琮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年贾家是风波迭起,那些小戏子也就算了,再怎么扑腾他也不看在眼里,贾珍、贾琏跟尤家姐妹那一场闹剧才是祸事!   孟春时候正是乍暧还寒,林黛玉自元宵夜宴后便又犯了嗽疾,跟着史湘云亦因时气所感,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   贾琮往贾琏院中走去,有点想小侄女了。从凤姐卧床静养,这孩子就极懂事地整日陪在母亲身边,端水端药,说些童言稚语逗乐,已经有好些天不曾来寻他听故事。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贾琮拍拍手,找小丫头玩去。   隔着帘子问候了凤姐,自有嬷嬷把巧姐儿抱了出来,小姑娘一见贾琮,立时扭着身子向他伸手,贾琮便笑眯眯地将人接到自己怀中。   凤姐的院子不大,贾琮只在平日众人议事的厢房里坐了,这阵子院里自平儿以下都得了贾琏的令:“都知道你们奶奶什么性子,少拿那些个事情来烦她!”因此上这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地儿如今再清静不过。   哄巧姐跟着一句句地背:“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暧鸭先知……”却听院子外面有人在说:“才见几个女人去了上房,还有些东西。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又有人啐道:“别人家的事要你去管?”   声音虽不大,贾琮却听得清楚。心念一转便已了然,不由暗暗冷笑:自己那位二婶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好象将来抄家,藏匿甄家财物也是一条罪名吧?   贾家,已经离最后的结局越来越近了。   不过两三日后,外头便有邸报登出:江南甄家辜负皇恩,种种不法,着抄没家私,调取入京治罪。贾母得知此事正不自在,忽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来传上皇旨意,着宝玉入宫朝见,阖家皆喜。   原来上年间宝玉听了些黛玉指婚的流言,大病一场,贾母虽三言两语劝服了,心下未免不定,又见上皇太后接连赏赐贾琮,更添疑窦,故趁了入宫朝见之机,递了话给元春,请她从中出力,王夫人虽万般不愿,却因贾母多年积威,压得她半点反对的意思都不敢露出来。   贾妃深居凤藻宫中,却未曾闻得有指婚的话头出来,自是诧异,命人探听,也是无果。不过宝玉年已十七,终身大事早该定下,若能得上皇做主,连自家也有一份子体面。思谋已定,便使心腹小太监前去传话:“宝玉颇有诗才,上皇圣寿在即,命他做贺诗四首,呈送入宫。”贾母甚是欢喜,忙令宝玉好生做了,交付来人带去。   元春进宫之初,便在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宫中为掌书女史,后又由太后做主赐予皇帝,因此常往庆福宫中请安。寻机将诗献与太后,凑在旁边说笑逢迎,引得太后大悦,便向上皇提起,适逢上皇起意招见诸勋贵旧臣子弟,这才有了宣宝玉入宫一事。   宝玉去了半日,带回来的不光有赏下的新书笔墨,还有上皇赐名的口谕。   贾府特特开了祠堂,又传令家下人等,对外一律改口称为‘瑛二爷’。   贾赦从祠堂回来就皱了眉头:“宝玉入宫,可曾有何不妥之处?”贾家这一辈取名皆从玉旁,瑛字虽有美玉之意,却也可解为‘似玉之石’。   贾琏才刚下值,笑里带着勉强:“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宝兄弟在宫中举止失当……好象是偷看上皇身边的宫女。”这人可是丢大了,就他这回来的路上,已经被同情了好几次。   贾赦倒吸一口冷气。   贾琮直想发笑,衍波等人消息比贾琏还要快得多,之前他就知道了,宝玉到了宫里,初时对答得体,上皇考校几句,虽是老生常谈,倒也中规中矩,本可以顺顺当当辞了出来,谁想上皇身边的宫女一时不慎,竟碰翻了茶盏,惊得立时跪伏于地。   宝玉最是怜香惜玉的性子,见那小宫女不过十六七岁,颜色正好的时候,此刻花容惨淡,骇得瑟瑟发抖,顿时起了怜意,总算记得人在何处,不敢出声,只不住偷眼去瞧,盼着有人求情、上皇开恩才好。   上皇御极三十载,眼神何等犀利,只做未见,又问:“即说宝玉是小名,为何又做本名来用?”这都十好几的孩子,连个正经学名也没有,未免有些不讲究。   宝玉恭敬回道:“因系祖母大人所取,是以父亲不曾改动。”   上皇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一个名字罢,也是你进宫一趟。”当下便赐了一个‘瑛’字下来。   与宝玉一同朝觐的都是勋贵子弟,这些人在宫里还知道收敛,一出宫门,便有人按捺不住,互相间挤眉弄眼,轻轻嗤笑出声。   背后的目光让宝玉只如芒刺在背,他听不清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觉得每一个人说的都是自己……他只想快点回荣国府去,只有躲进祖母的怀抱,或是让姐妹们围在四周,才会安心。   大观园里继黛玉湘云之后,又病倒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58   方出正月,宫中便薨了一位老太妃,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每日入朝随祭,又要送灵,须有一月光景不能在家。   贾琮手执刻刀细细雕琢,这是为贾琏还未出生的儿子备下的,要在寸许大小的锁片上雕出九九八十一个不同字体的‘寿’字,很花了他一番功夫。先已做了一样,送给林黛玉二月十二的生辰礼,虑及两人表姐弟的关系,便不用随身佩挂之物,而是刻了一个猫蝶嬉戏的书镇,那胖猫儿憨态可掬又透着灵性,边上些须彩色,正好雕出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   猫蝶喻示‘耄耋’,若无意外,有这件东西陪在黛玉身边,她至少不会短命。   出了书房,却有个眼生的丫头立在角落里,十三四岁,体态窈窕,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妩媚。垂着头看似恭敬,一双眼却不时四下打转。展颜便忙过来:“二爷,方才林婶子带了个小丫头过来,说原先园里的戏班散了,将人发到各处使唤,这一个叫豆官,是给二爷的。”   我了个去!贾琮险些儿没给自己一下子,薛宝琴跳出去了,本该是她的人如今上我这儿来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见豆官跪下磕了头,贾琮便道:“既已离了戏班,从前的事儿便不必提了,也不要再想才好。展颜,你两个多带着些。”两人皆忙应了,贾琮也不看她们,一径把玩手里的白石山子:“以后就叫笑儿吧。今日且去安顿,明儿听浅墨安排差使。”   笑儿低声答应,小心退了出去,贾琮方向展颜道:“她们这班人不比刚挑上来的,身上毛病不少。你们几个多注意些,别要把戏班子里的习气也带了来,另外告诉魏嫂子,别让她四处乱走。”魏嫂子就是就是解颐她娘魏诚家的,另外魏诚家的有个两姨姐姐,便是单大良家的。   贾琮还是想得简单了些,他只当拘住笑儿,便可少沾些是非,奈何另几个却不肯放笑儿落单,笑儿自己也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   大房的院子本是旧年为贾赦成亲起造的,其时荣国夫人尚且在世,对这个从小抱大的孙子,比如今贾母对宝玉也不差什么,明里暗里不知塞了多少好东西过去。   后来老夫人去世,贾赦在母亲面前动辄得咎,府中地位一落千丈,连着贾琏生母苏夫人也被婆婆连番打压,最后郁郁而终,贾赦的心思也从惶惑到怨怼到漠然,索性砌了原本的院门,在外墙上另开了一扇。   不过,角门却一直留着的,下人们图个来去方便,贾琮平日也是走这里去瞧侄女。大房在府中不得势,门上当值的婆子便有些懈怠,时常偷着吃酒耍钱,差事多有马虎。芳官几个近日很讨了宝玉湘云等人的喜欢,就如倦鸟出笼一般每日游戏,有时便趁人不备,偷着溜到这边,来寻笑儿。   笑儿正学针线,一块绢子上半朵桃花尚未绣得,指头已是扎了三四下,赌气将绷子往桌上一摞,向解颐笑道:“好姐姐,我去去就来。”   众人都知道她从来不曾学过这些东西,解颐见她不耐,也只是好脾气地一笑:“拿来我瞧瞧。”细细说起针法。   笑儿哪里坐得住,听了几句,便急急插话:“好姐姐,我忍不住了,先让我去吧。”不待解颐出声,提着裙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解颐便有些无奈,她们学这些的时候可比这枯燥无味多了,谁手上没磨出几个血泡,也没有敢这样说停就停的。   不说解颐摇头,且说笑儿一出了房门,立时如鸟儿出笼一般,正盘算着要去寻芳官等人玩耍,就见前头有人伸头探脑,却是葵官蕊官两个,正是‘打瞌睡来了个枕头’,当下说说笑笑,同往园子里去。   这一日正值清明,府中备下年例祭祀,一早贾琏便领了贾琮贾环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至下午方回。   方下了马,便有人上来禀告:“回几位爷,方才里头传出话来说林姑娘晕过去了!”   贾琏忙问:“可请大夫了?”   那人道:“王信打马去的,想必快回来了。”贾琏便不再多问,打发贾环贾兰各自回去,自与贾琮往园子里来。   贾琮有些奇怪:黛玉前些天犯了嗽疾不假,可并不严重,如今已渐好转,怎就晕倒了?   刚走到潇湘馆门前,便听里面一片声道:“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随即就是一声泣血般的悲鸣:“这里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快步走了进去。潇湘馆地方并不大,院里站满了丫头婆子们,宝玉哭哭啼啼立在门口,一付失魂落魄的模样,李纨带了众姐妹在里面看护。二人便不入内,只问:“是怎么回事?”早有管事媳妇上前,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宝玉此时尚未大愈,故今日留在家中,不曾与贾琏等同去。饭后发倦,想要去瞧黛玉,途中对着棵杏树大发了一阵感慨,又见个婆子扯着藕官吵嚷,原来藕官在那里烧纸钱,被夏婆子撞着,要拉她去见上头主子们。宝玉哪里看得下去?于是出言袒护,藕官正没主意,见宝玉替她掩饰,也便硬着口说道:“你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夏婆子正是得理,哪里肯就此罢休,当下拣了些没烧尽的在手:“现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宝玉忙上前拦阻,猛可里听身后一声娇呼:“宝玉!”一惊回头看时,见一人珠冠绾发,杏子春衫,仿佛弱不胜衣,盈盈立在那里。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黛玉近日身上渐好,因是清明,且风和日丽,便起意出来走走,也有个踏青寻春的意思在。当下扶了雪雁,随意信步行来,好巧不巧,正撞见宝玉护着藕官,与那婆子分证:“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烂字纸的……”顿时全身冰冷,又听那婆子道:“只好说她被林姑娘叫去了。”然后宝玉点头,一腔悲苦无从说起:那起子小人嫌我便罢了,你竟也来拿着我作践!   可见你平日里千般小意万般温存,都是哄我的!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瞬间席卷了她,在这一刻,告诉她什么是锥心刺骨:“宝玉,你……你好……”可怜一句话尚未说得完全,人已经摇摇欲倒。   雪雁骇得魂飞魄散,下死力抱住黛玉,夏婆子也忙弃了藕官,上前二人合力,将黛玉送回潇湘馆,又飞也似地跑到厅上,回了李纨等人。   李纨探春等人正在听一众管事媳妇回禀事务,闻听此言,皆吃惊不小,一边通知外头赶着请了大夫来,一边起身往潇湘馆去。   问起缘由,夏婆子不敢说,雪雁却忍不得,当下一五一十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李纨等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家里谁不知道宝玉自小就对黛玉与他人不同,只道将来必定事偕的,岂料宝玉为个唱戏出身的丫头,居然连黛玉也能推出去顶缸。   旁人也还罢了,探春心下油然生出一缕寒意:前阵子还为一个指婚的流言发疯呢,这才隔了多久?林姐姐尚然如此,二哥哥心里,我这个姨娘生的妹子又能有多少份量?   忽然记起那年元妃省亲,将宝玉揽在怀中,只一句“比先前长了好些……”便泪如雨下。那时她立在下面看得只觉心酸,早听说当年元妃未进宫前,与宝玉同在祖母膝下,情份极深,入宫后亦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   宝玉却又如何?这些年并不见他对长姐有多少关心问候之语。还有兰哥儿,长兄贾珠英年早逝,唯留下一点骨血,他何曾平日里照拂一二。   她却不知,宝玉早就同黛玉说过:“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在他心里,自己同黛玉一样,也是‘独出’的。   纷纷乱乱一阵,黛玉“嘤”了一声,幽幽醒来,落下两行清泪。紫鹃雪雁守在床边,想要喂口热水,无奈黛玉牙关紧咬,哪里送得进去。   正忙乱间,贾琏兄弟走了进来,一时婆子引着大夫也到了,李纨忙带了众人避到后面两间退步里去。一时诊毕,出来开了方子,又叮嘱些事项,向贾琏低声叹道:“这位小姐先天原本不足,自幼迭经悲喜,常有愁郁难舒,多虑少眠,以致气弱血亏,损及心脉。若不好生调摄护养,恐寿元不永。”   贾琮听得眼神一闪,边上忽然闪过一个人来,一把扯住大夫:“你胡说!林妹妹自是长命百岁的,哪里来的庸医,红口白牙的咒人!”   大夫顿时皱眉,见宝玉一脸情急,也不好发作,挣脱出来道:“医家治病,却治不得命。非是老朽危言耸听,小姐已呈心血渐枯之相,为今之计,万不能再有大喜大悲,不然……”说着摇了摇头。   宝玉哪里听得进去,拉着贾琏,一迭声地道:“琏二哥,别让这老儿草菅人命,快拿家里的帖子,请了王太医来!”   草菅人命?老大夫顿时怒了,冷笑道:“太医便有回天之力么?皇家哪一年不办丧事?公子既不信老夫的话,只管去请便是。”说着向贾琏一揖,拂袖而去。   宝玉一脸的不能置信,直着眼愣了半晌,突然转身扑到黛玉床前,连声呼唤:“林妹妹!林妹妹!”   黛玉看也不向看他一眼,面朝着墙,只是悲泣。雪雁在旁冷笑:“宝二爷怜惜丫头,怜惜到不分青红皂白了!难不成二爷看那藕官比姑娘还尊贵些?要护她便护了,何苦将姑娘扯出来妆幌子!”   贾琏见宝玉举止失措,皱眉道:“琮儿陪你二哥回怡红院去罢。宝兄弟,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况且自已也有病在身上,若是再添了症候,岂非叫老太太太太在外头也放不下心?”   宝玉哪里移得开步子,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把黛玉大大得罪了,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哄得转来,只是挨着不肯走。   贾琮手上微微运劲,将宝玉拉了出去。见潇湘馆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淡淡向四周望去: “怎么,都没事情可做了么?”   众人被他看得心下忐忑,三三两两散去。院中几个管事媳妇暗自掂量:这琮二爷平日里不言不语,安静和气,还当是二姑娘一流,今日方见了真章。   原想送人回怡红院的,宝玉死活不肯,贾琮也是不想跟那几个丫头打交道,便拉着宝玉去了不远处的泌芳桥亭子里倚着栏杆坐定。   见他仍是一脸丧气模样,两眼直愣愣地,口中不停地念叨,仔细听去,居然说的是:“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今儿这事我是真看不明白了,向来都说宝二哥最护着女孩子的,藕官是女孩子,所以宝二哥护在头里,林姐姐就不是女孩子了么?怎么宝二哥反要躲到林姐姐后面去呢?”   贾宝玉急道:“琮兄弟听我说……”   “宝二哥且不必说,让我来猜上一猜。一来呢,藕官就是潇湘馆的丫头,把事情推到林姐姐头上是顺理成章,二来家里和宝二哥最知心的就是林姐姐,所以宝二哥觉着不管做什么,林姐姐都会赞成,都会认为是对的,哪怕宝二哥拿林姐姐当了藕官的挡箭牌,也是理所当然,是不是?”贾琮一脸的似笑非笑:“还是宝二哥明知道这事情不对,又不想得罪人,才要把林姐姐推出来?”   见宝玉耷着头一声不哼,贾琮不由冷笑:“我算知道为何家里老是有人编派林姐姐了,你都在背地里给她抹黑,别说那些丫头婆子了!”   “我,我没有抹黑林妹妹!”宝玉登时气急败坏,急眉赤眼地冲着贾琮喊:“那芳官藕官一干人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还要作践她们,如何使得!”   贾琮气结:“哦,按宝二哥的意思,藕官私自在园子里烧纸还有理了?叫她听主子发落就是作践她?宝二哥觉得藕官可怜,想护住她。明儿别个丫头做错了事,宝二哥也要护着,大嫂子她们还怎么管家?”   “就说今天的事情,咱们家向有定例,每至清明,凡有父母亲人已逝者,都是打了包袱写上名,或自家请了假,或托给外院的人去烧的。不管藕官要祭哪个,她跟紫鹃说一声,紫鹃会不放她去么?就是托人,也无非多烧一个包袱罢了,何用她自己偷着摸着,好象咱们家多不近人情似的。本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倒叫她干出鬼崇来了。”文中专门提到一句‘众婆子无不含怨’,可见人缘不怎样,何况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在里面。   宝玉听了,反生起气来:“那些死鱼眼珠子,专会欺压凌逼女孩子们。”   贾琮凉凉道:“二哥,容弟弟提醒一句——你口中那些个死鱼眼珠子,是你喜欢的那些丫头们的娘或者老娘。”见宝玉一窒,又说:“宝二哥可怜藕官,怎不可怜林姐姐?平白无故叫人栽了件事情在身上,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若真按宝二哥说的去厅上回了,就大嫂子她们不说什么,那些个媳妇婆子,你保得住她们不私下里传?不知道的,还当是林姐姐写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字句,竟不敢在房里烧了,特特里叫不识字的丫头背着人在外头烧!”   宝玉低着头只不做声。   贾琮叹气:“宝二哥是哥哥,有些话原不该我说。只是二哥心里,林姐姐到底有多少份量呢?若果真是心上看重的人,那是一丝儿委屈也不能叫她受的,更别说舍得让她替旁人背黑锅?”林黛玉会伤心到晕倒,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宝玉嗫嚅着强辩道:“我想着不过是一点子小事,遮掩过去就罢了,哪里还会有人知道。”还会有人会去问林妹妹不成?他向来不喜那些个礼数规矩,林黛玉也是个不耐繁文缛节的,又向来不说那些经济仕途的‘混帐话’,他便觉着合家之内,唯黛玉是个知已,与他人不同。   贾琮一晒:“不会有人知道?那年金钏儿的事,二哥还记得么?打坏了婶子的东西?她跟了婶子那么久,连这点脸面都没?别处不说,这些年你那里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之类的坏了多少,为这个撵过人么?她到底为什么要寻短,家里上下,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连个聋婆子都瞒不过。   “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犯了府里的规矩,自是要受罚的。宝二哥若要护着她们,倒不如好好教会了规矩,让她们一开始就别犯错来的好。”   宝玉一下胀红了脸,却仍不服气,闷声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头肠子,不能照看,反倒挫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贾琮一晒:“莫说这些丫头,就是家里姐妹们,打小又有哪个不学规矩了?谁又是轻松的?当年娘娘进宫之前是个什么情形,回头你问问二婶就知道了!”   有些事他本不想插手,可是不说上两句,他觉得自己心里窝得慌:“宝二哥,”贾琮抿了抿唇,盯着宝玉的眼睛:“有件事我原不想告诉你的,毕竟已经过了几年了。可现在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宝玉见他一脸慎重,未知是何大事,不由缩了一缩。贾琮沉声道:“那年忠顺王府找上门来,又出了金钏的事,二叔打得你在床上躺了好久。可你知不知道,为你的事,二叔在王府跪了一个多时辰?跪到两腿不能动,被人架出来的!”   宝玉登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古板的父亲,素来视他为不肖的父亲,见了他就要骂的父亲……为他去王府长跪?   其实去年在北静王府听到的话里就有这一条儿,只是他当时心神失守,满脑子都是‘太上皇要给林妹妹赐婚’,旁的压根就没记住。   贾琮冷然道:“怎么,不信?你也知道我见过靖善郡王,他府里人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当时他只想到一个词——坑爹。 作者有话要说:     ☆、59   宝玉浑身一颤,他一向视须眉男子是些浊物,于父子兄弟情份上平常,因贾政对他不假辞色,素来是见了父亲就如老鼠见猫一般,猛然听见严厉的父亲为了收拾自己惹出的祸事,平白受此折辱,不由落下泪来。   贾琮皱眉。人生在世,不知道有多少坎儿要过呢,难道遇着事情,便只有哭么?“我跟二哥说这件事,不是想引得二哥哭一场。只请二哥细想想,你一人之力,能护了多少人呢?就护了一时,能护得一世么?若是你压根没能力护的人,或者你护了他自已要有事端,甚或累及家人,你要如何?”   宝玉拿袖子抹了把脸:“我一时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这个贾琮信的,贾宝玉就是个思想上的孩子,一直不曾长大。孩子的世界往往天真而残忍,贾宝玉的孩子气着实坑了不少人。   要说贾琮虽然不喜宝玉禀性,却也并不如何讨厌他,在这‘只门前石狮子干净’的贾家,他已经是难得的纯良。   贾琮一直认为,贾宝玉会长成这样,家里的长辈们最有责任。淡然道:“那二哥就从现在开始想好了。若对方确属无辜可以量力而为,如果本人犯错在先,你就看不过去也要避而远之。就好比那个琪官,忠顺王并不是个多残虐的人,他好好儿在王府里当差,到了年头自然会放出去的,何必要逃?会不会有什么内情在里面?这种事是宝二哥能伸手的么?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这么几个人,是二哥不管千难万难,无论如何也要护着的?这样的人一定不能多,因为宝二哥只有一个人,多了,你便护不住了。”   宝玉沉呤不语,突然脸色一白:“琮儿,方才那大夫说、说林妹妹……”下面的话他竟不敢出口,只一径望着贾琮。   贾琮叹气。林黛玉更多的是心病,那位大夫是个有本事的,只以脉象诊来,并无大误:“医家云‘思伤脾、忧伤肺’,此类病非药石之力能及,不过治标不治本罢了。所谓‘心病还需心药治’,二哥如能善加劝解,或可见效。”见贾宝玉一脸惶恐中透着不解,便问:“宝二哥你觉着,林姐姐在咱们家过得好么?”   宝玉被他问得呆了呆:“自然是好,还会有哪里不好了?”按宝玉想来,实在不觉得黛玉有何不好处。从小儿有自己陪着,一处吃、一处睡、一处玩笑,便连丫头们想不到的自己也想到了。前阵子得知宝姐姐给林妹妹送了些燕窝,林妹妹吃着好,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她要,也太托实——便到老太太跟前略露个风声,如今只怕老太太已经同凤姐姐说过了,想到此处,面上不由现出一丝自得,旋又想起今日黛玉伤痛欲绝的神情,心下好生没趣。   贾琮看在眼中,不禁摇头:“她若过得好时,又为何总要落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是无因而发?   “林妹妹向来多愁善感……”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不由一把扯住贾琮:“究是为了何事,好兄弟,快些告诉哥哥。”   贾琮冷笑:“跟林表姐最好的是宝二哥罢?宝二哥竟不知道,却来问我?”   原身同黛玉接触不多,没有太深的印象。就他来了之后看到的,林妹妹在荣国府中的确是时时刻刻小心在意,“恐被人耻笑了去”。   父母双亡,又一无所有(她自己认为的)寄人篱下,使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由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自尊和自我防卫的心态。   她率真而单纯,是大观园里真正的诗人,因此在贾家这样功利之念深重的环境里处身艰难。   所谓的‘小心眼’、‘刻薄’,其实只是面对那些看不见的‘风刀霜剑’时,一种本能的反抗。   如果说原著里的迎春缺少的是保护,那么黛玉缺少的就是关爱。   体弱多病,常年与药为伴,便是‘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早司空见惯,不着意了。   所以她对体贴周到的宝玉一往情深,所以宝钗用几句贴心话和一包燕窝就轻而易举地打动了她。   至于或当面或背后那些刺心之语,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自重身份不好发作罢了,若要说府上主子们一概不知,贾琮却是不信的。   黛玉葬花的前夜,被晴雯挡在了怡红院外,可算是非常失礼的冒犯。按说,黛玉已经问及此事,做为主子的宝玉对晴雯至少要有所训戒才合情理,他却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葬花是在四月二十六,再看五月初六晴雯撕扇一节,象是被教训过的么?   宝钗偷听小红和坠儿说话,拉黛玉当挡箭牌;王熙凤要应付刑夫人,身边的丫头就用黛玉搪塞。   看似爽朗大方的湘云,独独对黛玉口角针锋,公认贤惠的袭人,也在湘云面前说过:“他可不作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可是书中说得明白——宝玉大观园题匾之后,黛玉误会宝玉将她送的荷包赏人,赌气剪坏的香袋儿‘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还有,书中明文说过,林黛玉送给薛姨妈的生日礼物,就是两色针线。   可见黛玉的女红其实相当不错,不然又怎能当成礼物送出去?   而当时正在场的宝玉,却只会笑着打岔,也不知记不记得,那个旧年的香袋儿,原是送了给他的。   琥珀当面指说黛玉气量小,宝玉却也一言不发,反是宝钗出言替黛玉辩驳。   就连宝玉要保藕官,也拿着黛玉当说辞。宝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见宝玉若有所思,贾琮沉声道:“我听说家里有下人议论,说林姐姐身无长物,一草一纸皆靠府中供给。这话委实古怪:林家几代列候之门,林姑父在盐政任上多年,难道连养个女儿的银钱都不曾留下?便是如此,当年姑姑出阁的嫁妆,也足够林姐姐一生吃用不尽了罢,哪里就传出这等歪派话来了?宝二哥跟林姐姐最好,就不问问她诸多伤心到底由何而生?”所以说谎话重复多了也会变成真的,连当事人自己都表示相信了。   贾琮径自负手离开,这人若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那他也懒得再搭理了。   林黛玉是个真性情的人,她倾心宝玉,所以她接受宝玉的一切,包括袭人的准姨娘身份,也从不劝宝玉读书。但论起用情,相对于黛玉的纯粹,贾宝玉的情意要杂滥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60   贾琮叫贾宝玉着实嗝应得不轻,贾琏那边也不消停,夏婆子见黛玉晕倒便知事态严重,她虽粗蠢,也明白一旦不好自己这挂落是吃定了,不由将惹出事来的藕官恨到了骨子里去,当下找见藕官,生拖硬拽,将她拉到潇湘馆门口跪着,里面皆在关照黛玉,一时并无人来发落。   潇湘馆距怡红院不远,消息早传了去。芳官今日略觉不适,只在床上躺着,听见藕官被压着跪在外面石板上,立时将被子一掀下了地,气道:“那个夏不死的,外头这几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去,合家子都吃不了,还不知足,要想怎地?”急急冲到潇湘馆,却见多少人都在那里,没敢直接过去,转头寻了一圈,找着葵官蕊官并笑儿几个,道:“藕官叫人欺负了,咱们也没趣儿。今儿破着闹一场,争这口气!”   这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来,手撕头撞,那夏婆子转动不灵,且又要抓着藕官不使脱出,只拳难敌众手,好不狼狈。   这时早有人回了里面,贾琏这一气非同小可:“太太们才走了几日,这都作起反来了!”吩咐:“大嫂子是书本网出来的,几位妹妹又是头一次管家,哪里见过这等泼皮无赖的手段?去见你二奶奶,问她如何发落。”内宅事务,他一个爷们家不插手为好。   转头见探春在侧,又道:“这官字一听就是戏班子里的叫法,还是改了为好。说起来荣国府也算大户人家,可里头的事情,哪一桩没被传到外头去?叫人说上一句这府里的姑娘小爷身边都有戏子服侍,咱们家可就成了京里的笑话了。”   探春听他说话带出长兄口气,忙起身敛衽,应了一声“是”,宝钗湘云等也各自思量。   一时凤姐儿叫人带了话过来:“把藕官打二十板子,芳官等每人十板,一并发往浆洗处当差。”   这一干人等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宝玉被贾琮扯走,没了求情庇护的人,那些婆子们见这几个挨打受罚,心下各自趁愿。   到了将晚,贾母等人回来,问起原由,李纨等不敢隐瞒,贾母等俱吃一大惊,忙去看视。见黛玉两眼红肿,面白气弱,当时就搂着哭道:“我的玉儿啊,你若有个好歹,叫我老婆子可如何是好?”   黛玉伏在贾母怀里,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世间能倚靠的只有这位风烛残年的外祖母,也是悲不可抑。   王夫人立在床边,却是按捺不住地嘴角微微上扬:原还道宝玉被林丫头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倒是看差了,宝玉虽好性,到底是个男儿,岂会总在女孩子跟前做小伏低?如今年纪渐长,回头私底下给他挑几个好颜色伶俐的丫头到跟前侍候,在林丫头身上的心就该淡了。   贾母哭了一阵,想到事情的因由,皆因藕官私烧纸钱而起,一个小戏子竟挑得两个玉儿失和,还有几个帮着殴打夏婆子,深觉可恨:咱们家历来待下人和善,那些小丫头在家里好吃好穿养了几年,既不愿回家,就该安生本分当差,服侍主子才是。谁知果然‘戏子无义’,私底下拉帮成伙,惹事生非,分外可恶!得知闹事的几人皆被凤姐儿打了板子发到浆洗上,犹不解恨,命将自己留下的文官和探春处的艾官二人一并交给执事媳妇严加管教,“学好了规矩再上来!”   次日贾琮又去潇湘馆,黛玉情绪渐稳,却仍恹恹地,只道:“叫琮兄弟费心了。”   贾琮想起昨日,贾母虽然发落了那几个小戏子,宝玉做下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黛玉是何等敏感之人,怕也是存在心里了。   雪雁送他出来,口中犹愤愤不平。贾琮也只有摇头:宝玉每每好兜揽事情,不过是不忍那些丫头们受责罚。他有善心原不是坏事,坏就坏在他直到如今,还没学会善心到底要怎么用,才是真的行善。但愿他吃过这一次教训,能长点脑子。   转眼就是三月初一,贾琮天没亮就收拾停当,黎明时分,一众贡士在建极殿后静静地等候着。   经过点名、散卷、赞拜等礼节,有试官将他们引入殿中,两边早已排好考桌,按照会试名次设了位子。   殿试从清晨开始,日落时交卷,当中有两饭一茶:早餐馒头四个、汤一碗;午餐饼四张、梨二个、茶一巡。   历来殿试,皇帝通常都只是象征性地在殿中巡看一遍,之后便可离开,自有试官监考。   一道眼神落在身上,贾琮警觉地抬起头,看到几步之外立着一位深紫仙鹤官袍的老者,看年纪少说有八十开外,鹤发童颜,一部银髯在胸前飘拂,表情庄重,望着贾琮的目光中却透着一抹兴味。只看了一眼,贾琮便认定:这位就是那种越老越小的,俗称——老小孩。   朝中这样年纪的官员统共还不满一个巴掌数,位列一品文官的,只有受封太傅的帝师沈畅沈念舒。   这位老大人在儒林中的地位绝不在彭辉的老师范弘义之下,贾琮确信自己从来不曾见过,却不知他为何那样看着自己?   活象自己出了多大的洋相。   这场殿试,是名符其实的‘天子亲试’,当今少有地留在了考场上,不时下来走上一圈。贾琮耳目聪明,早发现只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走到哪个身后,哪一个的呼吸立时就会快上几分。   脚步声在背后停顿,背后的人俯身,象是想细看他的答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贾琮觉得颈间作痒,不禁缩了缩头。   好在那人也不想惹人注意,只略停片刻便举步离开。   今年的策论题是粮为国之根本,而今江南废田改桑之风愈炽,当如何应对?   盛华朝海贸极为繁荣,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丝绸、瓷器、茶叶三项,犹以丝绸为其中之最,每年为国家赚回大笔财富。   然则凡事皆有利弊,英国圈地运动的结果是‘羊吃人’,这么不加控制地任凭发展下去,没准会变成‘蚕咬人’。   贾琮一瞬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把卷子写得中规中矩,他并不想引起阅卷官注意,真正的想法,可以跟阳昊当面说。   贾琮殿试归来并没在家里引起多少注意,因为他到家的时候凤姐儿正在生产。贾琮不便前去,只派了两个小丫头一遍遍前去打探。   凤姐儿痛了一天一夜,挣命似地生下个孱弱不堪的孩子。   贾琮去道贺,贾琏又喜又愁,喜的是年近三十方才得子,愁的是不知可能养活。叹道:“大名父亲起了,我想琮兄弟你再取个小名罢。”   贾琮想了一下,微笑道:“便叫壮哥儿好了。”又问:“大名叫什么?”   贾琏道:“父亲道此子是祈上天赐福方得以保全,故取了一个‘荃’字。”   贾荃?贾琮使劲压住抽搐的嘴角:小侄子,以后千万别去干装修! 作者有话要说:     ☆、61   殿试后第六日,贾琮跪在一大堆人当中,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唱出来。抬眼望向前方,一身明黄冕服的阳昊端坐在宝座上,仿佛能看见他周身华美的金紫色氲氤。   他中在二甲第九十六名,看来阳昊到底伸手了,本来他以为会是三甲的。   “贾卿表字为何?”   “臣尚未及冠,不曾取字。”   “赐你表字‘端弼’,且好生读书储才,以备将来。”   贾琮肃然叩拜,小心退回列中。   本次恩科不点散馆,除一甲三人循例入翰林院外,二三甲皆分发至部院观习。贾琮得授正八品舍人,入懋勤殿值守。   有不少人背地里议论,二甲授官本当是七品,他中在二甲,品级却与三甲同列,实是大大吃亏。   但朝中心明眼亮之人岂在少数,一看即知当今对这少年的看重实是非比寻常:懋勤殿位于通和、紫宸二殿之侧,是天子藏书所在,再想想赐下的表字……端者正也,弼者辅也,显见得是因了贾琮年岁实在小些,故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生读几年书。   贾琮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不少人的视线,觉得能到这么个清静地方,正合自己的性子,自是心满意足,便去报到。   他这职位其实是个三不管,只在翰林院下属的昭文馆挂个名,当值学士泛泛问了几句话,便客气有礼地将他打发了出来,自有小太监引着他进泰安宫里去。   正如贾琮预想的那样,上班第二天,阳昊便驾临懋勤殿,屏退众人,只留了贾琮并几个心腹太监在侧:“你可有应对之法?”   之前他已将英国圈地运动的来由经过细细写了,递给阳吴。   贾琮摇头:“我能想到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比如设置桑田亩数最高限制——不对,应该是粮田亩数最低线。”后世就是这么干的。   “江南那边可以种双季稻的,同样数量的耕地产出就能多出一倍,应该大力推广。还有,我听说好些地方桑树是跟别的东西套种的,你名下不有皇庄么,多找几样试试,总有能成的。”   阳昊微微合眼,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粉青莲瓣小盖盅:“前儿来了一伙子英吉利商人,他们说圈地这种事那边早已有了,英王也曾下令遏制,却不见成效,甚至有百姓起来造反的。”   贾琮默然,他并不是什么经济问题专家,只曾经大概了解过一点皮毛罢了。   阳昊也没再问下去,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贾琮已经提醒他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他手下的大臣们也不是白领俸禄的,当下转了话题:“在这里可还习惯?”   贾琮便笑:“好墨好纸尽着我用,还有这么多想看没处找的书,再要说不习惯,估计老天爷会打雷来劈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有英吉利的商人来?都带的什么东西?”   阳昊漫不在意,只道:“回头叫人把单子拿给你瞧瞧,爱什么只管留着。”年来贾琮出力不少,他不便明着赏赐,私下里给些东西却是无妨。   “好啊。”想想又道:“英吉利离着这么远都能来做生意,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过去瞧瞧就好了。”   阳昊听得一笑,揽他在怀,举步进了西梢间:“有些乏了,陪朕到里面靠一会子去。”   自行卸了常服外袍,随手又帮贾琮解了官服,拉着人在榻上躺下。贾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个白眼:乏?乏你那只手还不老实点?   新工作对贾琮来说是极惬意的,要做的就是皇帝来看书的时候陪在边上,余下大把时间尽可自行支配。殿中除了藏书无数,更有历朝名家字画、金石碑拓,贾琮简直一头扎了进去拨不出来,每天按时上班到点下班,中午管饭,不管大厨房里的东西味道好坏,反正能混个肚儿圆便得。   他是极耐得住寂寞的,懋勤殿里原只有一个姓黎的管事太监带着两个小徒弟当差,每日自有活计要做,除了中午替他取一顿饭,并不来兜搭,他也懒得理会,除了趁此良机大开眼界,更立心要多抄些书留下,日后用着的机会多了。   只是这般做派看在黎太监眼里,又是另一番感受,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定性,可见日后必是个不凡的。   心下存了念头,又经泰安宫掌印何平有意无意间敲打几句,黎太监不由越发巴结了些,每日茶水总是温热适口,饭菜也很干净。   贾琮自是心知肚明,他向来对太监并无偏见,只觉得就是些残障人士,不过他是外臣,忌与内侍相交,故此态度上仍是一径的平淡,并无多少热络之意。   只是有桩心事总也放不开去,前日有人将一份详单送来,贾琮对上面诸如香水、哔叽、玻璃镜之类并无兴趣,只拿眼扫过,终在最后药物类里,看到一个名字。思忖半日,到底走了趟别院,问何顺能不能寻到历年阿芙蓉进口和使用的数量纪录。   何顺虽是不解,但他早习惯了只听不问,当下应了,自有人去跑腿。   隔了一日,便有一纸单子交到贾琮手中。   果然——   贾琮抿了抿唇,向来人道:“我要见你主子,叫他空点时间出来。”   “阿芙蓉?”阳昊闻报微觉诧异:“那东西能有什么要紧的?”懋勤殿就在寝宫左近,要说话极容易的,用得着这么转着圈子的叫人传信?   阳昊并不觉得贾琮有多重要的事情跟自己谈,不免疑惑到别的上头——贾琮当差以来,两人见面并不在少数,隔三五日便会欢好,别是前儿要了他一次,这小混蛋惦记上了,想讨回去吧?   一念及此,阳昊不由暗自里牙根作痒:也不知这小混蛋哪里来的这么大胆气,还真咬死了‘一人一次’,半点不肯相让,又是一身怪力,每每被他憋屈到,却又发作不出来。   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甘愿委屈至此?   什么时候起,自己恋上他周身宁和澹泊的气息,日复一日渐渐沉迷,不可自拨。   那个可恶的小东西,自己已经明里暗里几番示意,至今还是一派无欲则刚,生叫人恨不能将他拎起来狠敲一顿。   扰乱帝王心绪,贾琮,你该当何罪?   何平等在紫宸殿内,见小太监将贾琮带到,忙上前迎着,引到东暧阁次间黄绫幔外,向贾琮陪笑道:“万岁就在里面,贾舍人进去见罢,小人却不能擅入的。”   贾琮淡淡点了个头,径直入内。见阳昊只着了件极随意的玉色常服,腰间松松地系着明黄绦子,头上亦未束冠,乌檀般的头发半挽半披,盘膝坐在南窗大炕上。   贾琮在炕前三步之外跪下,叩拜如仪。   阳昊原是带着几分笑意,见他神情端肃,不觉敛容。   “史载唐乾封二年,东罗马帝国遣使献‘底野迦’,此后历代医书皆有记载,称之‘杀人如剑,劫病如神’。”   “何总管查到的东西陛下大概也看过了,如今阿芙蓉的进口量较开国初翻了百倍不止,犹以广东、福建两地为最,若只是入药,何用这许多?”   “我寻人打听过,那些外国人虽带了阿芙蓉来卖,他们自己却压根不碰,可见是知道厉害的,若果真是好东西,何不留些给自己用?”   “这东西本是治病的药材,大多数人不会对它有防范之心,却又用得极少,真正知道它药性的更没几个,且成瘾性极强,初时尚可,久服者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一旦泛滥成灾,恐生不测之祸。”   “若是,传到军队里面……”   阳昊眼神闪动,片刻便向他淡淡一笑:“朕知道了。”说着略扬了声音:“去闽粤两地瞧瞧。”   有人应了一声“是”,随即又复寂然。   贾琮只当自己暂时失聪,正事说完,他心下一阵轻松,眼睛一转,却见阳昊已经端起炕桌上青花云龙赶珠盖碗,笑吟呤地送到他面前。   贾琮也不客套,接来一口全灌了下去,阳昊看得眉梢一跳,想说什么又咽了,贾琮看在眼里,轻笑:“不就大红袍么,你还缺这个?”   阳昊气结,忍不住抬手便拍:“一年也只得七两,你就这么糟蹋!”原还想着分他一点,这会子立时打消了念头。   贾琮侧头让开,嘿嘿一笑:其实他一入口就知道是什么了,不过如今的茶较之后世是真正的绿色纯天然,之前庄子上缴来的也比从前喝过的同类茶好上不少,杯中茶虽极出色,他却只当是寻常贡品,正好口干,直接牛饮了。   阳昊轻哼一声,猛地伸手一捞,贾琮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在了他怀里。   一手压住贾琮,一手轻轻托起他下颌:“朕一番心意,琮儿果真不明白么?”   贾琮被阳昊抱着,有些费力地道:“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你是皇帝,我就明白也只能当不明白。”难不成你能布告天下,还不是得寻个名目遮掩着,何必定要挑明了?   阳昊一僵,立时脸色发青——原只当他年少未解风情,自己落了个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却不想这小混蛋压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贾琮却是真正不解:“你又何必动气,眼下这样不好么?你为天子,本来就不合把心思放得太深太重,我也有我既定的路要走,未必能伴你多少年头。如今且各自随意,缘尽时好聚好散,岂非善处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62   看着贾琮的眼睛,那里面明明白白透着迷惑,阳昊便知他出自本心,并非矫饰遮掩,心下略平,却只有苦笑:“好聚好散,你说得倒是轻松。由来情字最恼人,若能收放自如,也便不为情了。”   贾琮皱皱眉头,师门中并不禁情爱,也有人结了道侣双修,只是修真之人讲的就是个心无挂碍,不落言诠,为情所困却是大忌——极易引入魔障的。他并非不知阳昊动了真情,虽还未到倾心相报的程度,却做不到视如不见,只想着人生无非数十载,横竖筑基虽成,要结丹却也非易事,这么不远不近地淡淡处着,好好儿陪着他走上一程,也就是了。   却不想阳昊身为天子,那傲气是沁到了骨子里的,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安肯让贾琮这样不明不白地含糊下去?   只是这么吊着人却不是他贾琮的脾性,想了一会子道:“之前不知道你是皇帝的时候,要说从没想过,却也不算实话,要说想得有多远,那也是没有的。后来知道了,就不去想了。”   阳昊轻哼一声,还是盯着他不放。   贾琮沉吟许久,抬头看着阳昊:“此刻怎知日后如何,但只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就是。”   虽仍有些不足意,却知这是贾琮此刻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了,阳昊也看得出贾琮从未涉足情途,瞬间便定了念头,目光柔和地淡然一笑:“好。”忽又屈指在他额上一弹:“朕可不是好性儿的,你若一直如此也还罢了,若是去看上旁人……”止住话头不说,只丢下一个意味无穷的眼神。   所以说这就是跟皇帝牵上关系的坏处,随时有被翻脸不认人的危险。贾琮忙陪笑,那笑容要多狗腿有多狗腿:“哪能呢,有你在前,这世间还有哪个叫我看得上?”这倒是实在话,哪怕是撇开身份来论,阳昊品貌才学都是顶尖的,放眼天下,委实也寻不出几个能相媲美的了。   阳昊微晒,世间情字难解,一头栽进去再出不来的可也不少见,自己就是一例。只道:“你看得清楚便好。”便自丢开不提,拥着贾琮厮磨。   贾琮享受地眯起眼,咕哝:“这回该我了……”   阳昊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我把你个小磨人精!罢了,依你……”   ******   这一日贾环下学回到东小院,却见赵姨娘跟个婆子凑得极近,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见他过来,那婆子便忙走开。   贾环请过安,皱眉道:“姨娘少搭理她们,多少是非都是这些人生出来的。”   赵姨娘伸手替他理理衣服,笑道:“我的儿,你每常说我们不生事,他们自己也不会省事,自有事儿出来——竟是一丝不差,”说着向王夫人正房的方向扬扬下巴:“那位的心尖子,又病倒了。”   贾环便知说的是宝玉,见赵姨娘一脸轻藐:“我如今算看透了,这些人外头瞧着光鲜体面,私底下就是男盗女娼!那年琏二爷从扬州回来,运了多少箱子进府里,当人都瞎的不成?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转头一抹脸就想不认帐,也不怕天上打雷!”向地下死命啐了一口,赵姨娘搂了他道:“且候着吧,有得好戏瞧呢!”   宝玉又病了?是心病吧!贾环暗自冷哼一声,清明那天的事儿他耳朵里早灌满了,为个小丫头气晕了从小一处长大的林姑娘,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只是终究是亲兄弟,少不得还要去走一遭儿。   贾母王夫人皆去孝慈县送灵,托了薛姨妈在园中照应。黛玉尚未痊愈,宝玉又复病了,薛姨妈两处来回,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   贾环去时宝玉刚吃了药,袭人等俱在旁服侍。贾环问了好,薛姨妈便笑道:“我往林丫头那边去,你们哥儿俩说话。”   贾环哪里有话跟宝玉说?不过问候几句,坐得盏茶时分,便起身要辞了回去,却被宝玉拉住,道是:“我有一句话问你。”   原来清明时宝玉为护着藕官,想把事情推到黛玉头上,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正叫黛玉撞见,气急攻心,至今尚未下床行走。   宝玉又急又悔,听大夫说黛玉寿元有损,言语间多有不祥,便如心头生生被剜了一块,整日泡在潇湘馆,也不顾黛玉总不理他,亲手端茶递药,竟将紫鹃等人的活儿抢了一大半去。   只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这些天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兼之凭空种了一段心病,总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贾宝玉并不是真的多笨,只是被贾母等人自幼娇宠,给了他一种‘荣华富贵与生俱来,尽我享用理所当然’的错觉,那日被贾琮点了几句,心里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日日夜夜焦躁不宁,只想弄个分晓。只是他不知为何,本能地觉着不妥,一直未曾出口,这时鬼使神差,竟问到了贾环面前。   贾环怔得片刻,瞅着他道:“可见纸包不住火,你这么个万事不理的人,竟也听见了。”情知府中上下皆对此讳莫如深,委实不想沾这是非,却瞧着宝玉这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可厌,冲口道:“你既问了,可见心下也想到了,又何必定要我说出来?不过是少个人罢了!”少了一个真正能庇护她,也愿意庇护她的人!   宝玉怔怔地道:“少人?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如何会少了林妹妹使的?”   贾环险些叫他气乐了:“你当我说的是什么人?”到底不能说得太明白,跟着又道:“你看薛二姑娘,德容言功哪样儿差了?梅家就是不肯叫她过门!要不是有个能顶事的哥哥,走通了王府的路子,现下还不知道怎么被人当笑话看呢!”   宝玉只顾想心事,随口道:“不嫁才好呢。琴妹妹那样精华灵秀的女孩儿,嫁了人也是糟蹋。”   把贾环噎得直翻白眼:“我的宝二哥,你快醒醒罢,别做梦了!”情知再说无益,硬生生转过话题:“三姐姐她们把园子里各处都分了出去,如今那些人照看得倒比从前更经心些。”   宝玉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女儿家压根就不该理会那些:“三妹妹也是好多心。事事我常劝她,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   贾环气不是笑不是,不由讽道:“事情总须有人做,莫不成二哥打算自己来管?”   到底是世情里少了历练,看探春近来行事,纵有几分精明,也只对事不对人的。否则那几桩使费,难道王夫人凤姐不知道么?为何这些年都不管不问?无非是还指着那些人做事,花小钱买个顺遂罢了。   还有学里那八两银子,宝玉从秦钟死后再没上过家学,现下支领这项银子的统共就贾兰并他两个。前儿家学里的管事已经说了,因没了这项费用,学里不再提供纸笔和每日的点心,要他们自备。   贾兰他母亲单月钱就有二十两,贴补些并不难为。而他贾环,八两银子相当于他娘儿俩两个月的份例!   再说了,那份钱是直接支到家学的,压根儿到不了他手里,怎么就成了“原来上学去是为这八两银子”!虽说他如今并不缺钱,可这种明明白白的不屑,还是象根烧得通红的钢针,直接扎在他心里。   最让贾环不满的就是探春只用二十两银子就打发了舅舅赵国基的丧事,明处不提也就罢了,便暗地里一句劝慰的话儿也没。虽说他知道探春也有难处,一番苦劝,到底拦下了赵姨娘去寻事,但他自己又如何不寒心。   在探春心里,自己的生母亲舅,与家下旁的奴才们,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大观园里兴利除弊,其实正如书中所写,‘为着那些花儿草儿不知添了多少争执暗气,闹得阖府不自在’。   倒成全了宝钗一个贤名。   眼睛一转,脸露希冀之色:“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宝二哥真心爱护姐妹们,就该替她们终身想周详些才好。”迎春已嫁,下面便该是探春了。若能说定了亲事,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学习如何理家。   贾宝玉却不愿理会,虽则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看着这些好女儿只在两三年间便要各有归宿,再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不由伤心叹息。   贾环垂眸:“告诉二哥一件事——老爷那个门生傅试,就是当通判的那个,二哥还记得吧?我听说,他把妹子给人了。”   宝玉“啊”了一声,他虽不曾见过那傅小姐,却也有过一番遐思,听了此讯,又少了一个琼闺秀玉,一时又起了痴意:“却不知那傅小姐嫁得如何,可配得上她?”   贾环冷笑出声:“嫁?二哥没听明白,我说的是给——那傅试把妹子给人做了妾,替自家儿子谋了个实职。”   “什么?!”宝玉简直难以置信:“做妾?”   贾环微微一晒:“要我说,傅小姐吃亏就吃在才貌俱好这一条了。若是个平常的,她哥哥怕不早早就给寻了人家,如今自然为妻为母,也不会耽搁到二十好几,才被送了出去当妾!”   宝玉便不平起来:“真真见利忘义,居然拿妹子给儿子换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63   贾环不屑道:“他那儿子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虽然捐个官,也不过每月得些银米,女儿还不到十岁。傅家根基浅薄,高门贵族不肯结姻,许个寒门他又嫌少了助力:要么现今把妹子送人替儿子换前程,要么将来老了看着儿子把女儿送出去换前程,你说他会怎么选?”   宝玉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贾环索性再加一把火:“宝二哥,我可不是吓唬你。老太太并老爷太太都盼你有好前程,如今那边琮二哥连进士都中过了,老爷回来必定叫你下场的,弟弟劝你还是好生预备着罢。你今年十七,若你到了二十岁上还是只想在园子里混着,哪怕老爷当真要动板子,老太太也未必再护着你。你敢不敢赌一赌?”   宝玉哪里听得进这话,不耐道:“老太太必不肯的。”   贾环冷笑:“那宝二哥是想让家里把三姐姐送出去替你换前程?”   宝玉一僵,勉强道:“你多心了,咱们是什么样人家,如何会这般行事。”   贾环只能叹气:“竟是我多操了闲心!也罢,横竖自有人替你谋划,哪里轮得着我起劲儿?”   说着起身要走,宝玉忙拉往陪笑,贾环只得留下了,只是一股气出不畅快,记起来前赵姨娘说的话,禁不住立起身来,踱到集锦格子前随手翻弄。   宝玉哪知道贾环的心事,见状笑道:“你若有喜欢的,只管拿了去顽就是。”   贾环嗤声一笑,顺手将个玉雕鱼戏莲荷碗往宝玉掌中一扣,口中道:“这东西我可不敢要。”便径自离开。一头走一头后悔,跟这种人说多了,自己也会变得拎不清!   宝玉被贾环弄得莫名其妙,正要唤人将东西放回去,眼神正落在那玉碗底上,一个小小篆字映入眼中,只一瞬间,脑中便成了一片空白。   这厢宝玉心事重重,他本非体气强健之人,又自加了三分病症。展眼又到宝玉生辰,因他尚未大好,且贾母等皆不在家,并不曾象往年热闹。清晨勉力出来炷香行礼,又往宁府宗祠行礼毕,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便回了怡红院去,宝钗、湘云等人皆来贺寿,不过陪着说笑一回,见宝玉露了倦色,众人劝他好生安养,各自散了。   宝玉哪里睡得着?往年里这个日子,林黛玉是少不了的,如今众人皆在,却独缺了心上第一要紧的人,想去潇湘馆瞧瞧,又怕黛玉见了他反添气恼,少不得忍着。   贾琮下值回来,淡彩等服侍着脱了官服,洗过手脸,展眉捧过他家常穿的鸭蛋青松江布软袍,贾琮想想道:“先不换这个,我瞧瞧宝二哥去。”终归是一家的兄弟,便是话不投机,面子情儿总要讲的。   展眉听了,便去里面换了件水色春绸面子、月白实地纱里子,上绣着几枝青竹的夹袍出来,另配一根湖蓝绦子。贾琮懒怠戴冠,随意用巾束了发,套了双轻便的布鞋,往怡红院去。   宝玉正在百无聊赖,倚在床上,只一径发闷。闻得贾琮来了,遂命小丫头将椅子挪到床边,向贾琮笑道:“竟恕我不恭了,就这么歪着罢。”   贾琮淡淡一笑,略叙过几句寒温,想起前日贾环一五一十学给他的话,便伸手端了杯子,一面拿杯盖拨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甄家的案子定了,二哥听说了么?”   宝玉一怔,这些事他向来不关心的,不过听人说甄家有个跟他一般年纪、一般模样的宝玉,倒是稀罕,又曾听见也有几个极好的姑娘,如今抄了家,不知如何着落,忙问端的。贾琮便道:“当今素来孝友,甄太妃虽去得早,恪敏郡王的体面却还要顾着,只将甄氏家主甄应嘉流放三千里,有职者削职为民,余皆不问。除祭祀产业外,一应家私抄没。”恪敏郡王阳昱是上皇第七子,其母甄氏,生前受封贵妃,正是甄应嘉的亲妹。   宝玉叹道:“我原听老太太说过,他家的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大姑娘二姑娘都嫁在京里,合我们家走的亲密——幸而如此,今番还可照应一二,不致流离失所。”   贾琮淡淡一笑:“也只管得他们衣食。想再做官,却只得看下一代了。我听说甄家小一辈里也有两个会读书的,若能考个举人出来,恪敏郡王便能出力了,眼下却是不好说话的。”   宝玉一听读书做官,登时没了兴致,却听贾琮又道:“甄家罪名虽大,到底朝中还有人说话,倒是跟着甄家行事的那几户,家主论死,男丁流配,妻女没入贱籍。我听说有几个极出色的姑娘,直接在狱里就被青楼的人带走了,余下的绳捆索绑拉上高台,如货物一般发卖——可不比甄家更惨。”   宝玉顿时甚不舒服,却也知无可奈何,便道:“做官的不做官的都没个好结果,那些男人们贪心,倒要连累家中妇孺。可见仕途经济,都是些混帐话。”   贾琮微笑:“那二哥且说说,这辈子想要做什么?难道宝二哥平日里就一点儿后事也不想的?”   后事?这些天他想的倒是不少,偏这一项是压根没有的。只是贾琮与他并不投机,虽有满腹心事,却不好多说,只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贾琮不由笑出声来:“死了就完了?这话可笑,二哥今年才多大?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二哥能活七十岁好了,也要把后面五十三年过了,至少也要五十年后,才能说死了就完了。”   “请问二哥,姐妹们能陪你五十年么?”   这个自然不能的。迎春已经出阁,贾宝玉终究还没呆到认为探春几个能一生不嫁的地步,一时又想到黛玉身上,不由更灰心了几分:“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贾琮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他凝然望着贾宝玉,语气之中,不自觉地透出一抹凛冽:“宝二哥这么说,却将疼你入骨的老太太放在哪里?又将生你养你的二叔二婶放在哪里?”这么遂心一辈子?真真是白养了你。   虽说在原著里就看过这几句‘名言’,现下这人就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贾琮还是打心底冒出一丝寒意。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甄士隐。   爱女丢了,伤心的不止他一个,封氏娘子也是一样吧?就这么一走了之,将双倍的打击和痛苦留给他的妻子。   果然是一类人!贾琮心下冷哼:既然你这么干脆利落,那又何必入红尘来这一遭?绛珠欠你的露水要用一生的泪来还,那你欠下贾家人的养育之恩,还有大观园里一众少女的情,你又拿什么来偿?   “宝二哥,我现在知道你为何如此轻易就把林姐姐推出去替藕官顶缸了。”贾琮立起身来,面上一片淡漠:“原来在宝二哥心里,林姐姐也不过是个,可以抛下,可以放弃的人。”   他突然明白,自己明明知道宝玉品性并不坏,却仍不愿多有往来,而是下意识地疏离,更别说象对贾环那样提点一二的原因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被缈缈真人和茫茫大士送入凡尘的补天遗石,哪怕言语行为再如何多情缱绻,他的根本,仍是无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朋友们等下个月今天来看下,如果没有的话,下下月今天一定会有,可怜平安一个年连一天休息也没捞着……   ☆、64   宝玉生辰次日,早年弃了爵位入道观修行的贾敬便到了一生尽头。   虽在国丧内,贾琮因有正职在身,每日照旧去当值。回家得着消息,忙要来孝服换上,会了贾琏,二人一起过去宁府。贾琏闻知尤氏已经赶去玄真观,料想贾珍父子一时回不来,便命从荣府内调了些人手过来帮着操办。   因天热不得相待,尤氏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直过了半月功夫,贾珍贾蓉方才赶回。   宁府中事务自是轮不着贾琮去多问,不过依礼而行,贾琏当差之余,也常过去帮衬。   这天贾琮回来,闻报贾母等已回,忙去请安问候。贾母年迈之人,禁不得风霜伤感,当晚便病了,家中忙请医用药,次日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仍服药调理,至送殡之期,便将宝玉留下侍奉,贾赦并刑王二夫人同众族人将灵柩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在寺中守灵,百日后方扶柩回籍。   因贾母养病,贾赦并刑夫人日日在荣庆堂侍疾,贾琏贾琮当值回来,也必先往请安,然后方回自己院子。这日贾琮直接在西角门外下了马,方入了垂花门,就看见两个婆子在那里交头接耳,一面摇手吐舌,说得好不起劲。   贾琮暗自皱眉。这些日子贾母等不在,家中的婆子媳妇丫头们大不安分,打架拌嘴,赌博偷盗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让产后仍在休养的凤姐儿着实烦恼。   一进正房大院,立时有贾母房里当差的媳妇迎上前笑着问好:“琮二爷回来了?”贾琮虽年少,如今却俨然是贾家玉字辈中最出息的一个,下人们态度也比从前大不相同。   贾琮点点头,虽不冷淡却也不怎么热络:“老太太可好些?”   那媳妇子脚步一顿,面色带了些异样:“今儿已大好了,先前琏二奶奶送来好汤,老太太喝了一小碗,说有味儿呢。”一面打了帘子,里面小丫头已扬声道:“琮二爷来了!”   踏入荣庆堂贾琮便是一怔,见贾母坐在正中榻上,怀里搂着林黛玉皆在垂泪。贾赦并刑王二人坐在下面。   贾琮请过安,自觉站到贾赦后面去充摆设。林黛玉病了好些日子,益发瘦得可怜,哽咽着道:“老太太和舅母一片慈心,我岂不知。只是父亲与母亲故去之后,我竟不曾去墓上捧一把土,纵有老成家人打点,依旧不能安心。还请老太太许了我罢。”   什么?林黛玉这是要去苏州给父母上坟?贾琮心下一跳:老太太会放人么?如今贾琏当着正经差事,断不能去跑腿了,倒是叫哪个去送她?   贾母抹着眼泪摇头,坚持不允:“不是我老婆子拦着不让玉儿尽孝心,玉儿身子刚才好些,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哪里禁受得住!”   黛玉泣道:“老祖宗,不是玉儿执拗,如今我林家一脉,只剩了我一人。我虽不肖,也想给列位祖先叩几个头。”说着她离开贾母怀抱,跪了下去。   原来黛玉着了宝玉的气,病中忆起幼时在父母膝前何等无忧无虑,而今却举步艰难,处处小心在意尚要受人排喧,她本就是个多思多感的性子,每每自伤身世,却是无可奈何。   时逢七月中元,瓜果之节,黛玉听潇湘馆的小丫头们闲话,说到家里人去上秋祭的坟,不免记起清明时的事情来,又想起父母故世多年,自己却不曾去墓前叩拜祭扫,每年的忌辰也只有老太太会想着吩咐整理肴馔送来让自己私祭,一时有感于心,念头一生,竟是汹涌如潮,不可遏止。   王夫人手捻佛珠,只是默默不语,她并非多狠心的人,虽然不喜黛玉做媳妇,但想想一个十几岁体弱多病的小姑娘家,偏又父母双亡,落得个孤苦伶仃,依舅氏而居,也是心酸。   贾赦心下恻然,叹道:“好孩子,你且起来,听舅舅说。”刑夫人忙过去将黛玉扶起。   贾赦拍拍黛玉单薄的肩,道:“玉儿有这孝心,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中元已过,你又刚大病了一场,若再长途跋涉,哪里经得住?”   “舅舅有个计较在此。你家里原是列候门第,京中自有候府。当年你祖父去世,原是要上缴的,那时你父亲青年高中,太上皇爱他才学,特命将原府赐了林家为宅。后来他外任去了扬州,就一直空置着,如今舅舅叫人先去收拾了,再替你寻几位有德行的师太,给你父亲母亲做场法事。等你将养好了,明年清明再去苏州如何?”   黛玉低了头,向贾赦深深一拜:“谢大舅舅。”   数日后,林黛玉在紫鹃、雪雁数人陪伴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观园。临行前,贾琮送去一只编得精巧的竹笼:“这东西性子温驯,颇解人意,姐姐带去逗个乐罢。”   笼中装了对竹鼠,原是年前浙江庄子里送来的,不知如何投了老太监何顺的眼缘,寻着个宫里猫狗房退养的管事调理了几个月,居然也很有些样子了,贾琮便拿一对来送给黛玉解闷,另一对就留在别院给何顺养着。   似这等毛绒绒、圆滚滚、软呼呼的小玩艺儿,年轻女孩子们少有不喜欢的,黛玉也不例外,一见便爱上了,难得露了笑脸。   等贾宝玉听见消息的时候,潇湘馆已经人去屋空,只留了两个老婆子看守。   至于贾宝玉如何去向贾母哭闹央求,贾母又如何安抚哄劝,贾琮并不关心,他现在心思已经全放到了贾琏身上。   诚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贾琮自来红楼,真正被拗转了性子的也只一个贾环而已,那还是因为他年纪小性格还未养成,其余就没一个能真正如了意的,迎春再教也出不来几分刚性,便宜爹贾赦看着不怎么渣了,转头喝多了就拿自家闺女的亲事去打赌,如今贾琏也一样,才说着户部的差事干得不错,那边就跟尤家姐妹挂上了。   前阵子贾敬去世,贾琏因与贾珍多有往来,也常过去帮忙。现下贾珍父子在铁槛寺守灵,贾琏却仍不时往宁府里去,他只道自己并未露了形迹,却不想东西两府中尽是几代的世仆,连枝带叶,什么话传不出来,什么事能藏得住?   贾珍贾蓉这双父子素有聚麀之诮,尤氏又管禁不住,搅得府里秽德彰闻,堪称是人皆掩鼻。贾琏自己也是个荤素不禁的,因凤姐儿产后调养不能同房,却又将平儿把得严实,大感不耐,见了这姐妹两个,姐姐妩媚娇柔妹妹艳丽放浪,竟如苍蝇见了腐肉一般,正撞在心口上,于是趁着贾珍等在铁槛寺守灵,他借着替贾珍打点府中事务,不时去会佳人,俟机百般撩拨。   先前贾珍父子二人在府里,当着人时为礼法所拘,自不免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无人时却常跟尤家二姐三姐一处厮混,家下人等虽不敢明着说,背地里早有议论,如今贾琏每每寻着机会便往二姐跟前凑,眉目传情,言辞挑逗,旁人又怎看不出来?   那尤二姐本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错许张华,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有何不肯。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荣宁两府,早就成了筛子——四下里无一处不漏,只是惧怕凤姐厉害,无人敢去告诉,如此一来二去,便到了贾琮耳里。   贾琮苦苦一笑,他真觉得有些累了,这些今世的家人,怎么就总也不消停呢?   这天贾琏从铁槛寺回来,正在喜不自胜。只因闲话中被贾蓉揣知其意,主动提出要保个媒,将二姐说与他做二房:“一点声色也别露……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色令智昏,贾琏被贾蓉几句话正搔在痒处,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满口答应,他自有体已生息,手头宽绰,命心腹去筹备不提。   兴冲冲地回到家,却见贾琮冷着一张脸正等着他,心下一跳,这些年贾琮所言多有中的,他得益非浅,自然而然生出许多信服来,这时见贾琮神色大异平常,不由添了几分小心。   果然,听完贾琏期期艾艾一番话,贾琮劈头便问:“那尤二姐是定了亲的,哥哥不知道么?”   贾琏毫不在意,笑道:“不过是个破落皇庄庄头,尤家已经要退亲了。”   贾琮叫他气得七窍生烟,连珠炮也似地轰了过去:“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譬如咱们府上的乌进友,要是他家人遇上这种事,他求到府里来,哥哥出不出头?皇庄庄头身份再低,那也是天子家奴!姓张的难道没有亲朋故旧?拉三攀五的,保不准就能跟个王爷说上话!”   “就算他寻不着助力,那等不要面皮的人,若在大门外撒泼打滚的闹上一场,咱们顶多开销他一顿板子,哥哥的名声可是全毁了!”   贾琏既得佳人垂青,如何肯罢休:“好兄弟,哥哥实对你说了罢。你嫂子这一胎原有些凶险,虽则母子皆全,想要再添血脉却也难了,寿哥儿又是个弱的,不知道日后如何。我也不过为子嗣打算,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贾琮垂下眼,半晌方缓缓说道:“按说哥哥后院里的事情,再没有做兄弟去管的道理。只眼下正在国孝里头,哥哥这官职是万岁爷亲下的旨,好容易挣到如今这份儿上,难道连几个月也等不得?等出了明年正月,我再不劝你。”贾琏并不是个长情之人,原著里偷娶尤二姐没多久也就悔上来了,等得了秋桐,更是抛在脑后,这时候他贪着二姐颜色,心里正一团热火,压根听不进去人劝的,只有等这阵劲儿过去,自己冷静下来好生想一想,自然就知道这事情做不得了。   贾琏不觉踌躇:本来特旨赐官,已是众人瞩目,自入部以来自己处处留心,总算立足渐稳,要说这点子事情放在平常也不算什么,如今这时候却也不必去惹人非议。便陪笑道:“到底是琮兄弟明白,我一时想不及许多,竟是糊涂了。”   贾琮冷笑:“我不过看不得哥哥走错了道,才要来提醒一句:东府那边,以后哥哥少去为好。珍大哥哥如今是越发荒唐了,热孝里头还叫自家姨妹陪着喝酒取乐,往后三年还不知会兴出什么奇文来!咱们这样人家,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上头?皇家的手段,他是没领教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65   既要暂缓亲事,贾琏少不得亲身过去向尤老娘并二姐儿赔情,好在她母女并不催促,正可从容预备。只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王熙凤管家多年,府中衔恨的人虽多,投靠的也不少,虽在房中休养,照样有人通风报信。   ‘呯’地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宣德青花婴戏图碗被狠狠掼在地上,药汁子和着碎屑四溅:“她尤家的女儿,没人要了不成!”   服侍在旁的都是她的心腹,平儿忙劝:“奶奶快别动气!那什么污七八糟的,为她不值得。二爷什么性子奶奶还不知道?这些年虽说不消停,到底没伤了脸面,如今府里正守孝呢,二爷要添人也不会在这时候。等出了孝,奶奶身子怕不也好了,再去理会不迟。”   旺儿媳妇也道:“年轻的爷们家,哪个不是馋嘴猫儿似的?奶奶刚得了哥儿,二爷正稀罕的时候呢,外头的人再怎么着,也越不过奶奶去。”   王熙凤恨恨地绞着身上姜黄色富贵不到头绉纱被面,平儿收拾妥当,忙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哥儿送到她怀里。王熙凤面上现出一抹爱怜,情绪平静了许多。   平儿暗自吁了口气,奶奶得了哥儿后倒比从前宽泛,身边的人也好过些。   哄了一阵子,见儿子已经睡着,王熙凤叫奶妈子把孩子抱了去,点手叫过旺儿媳妇:“你打听准了,那尤二姐是许了人的?”   旺儿媳妇忙回道:“我只怕误了奶奶的事,特为寻了珍大奶奶屋里的人说话。尤家二姑娘不是珍大奶奶的亲妹子,是她老娘前头一家带过来的,随了尤家姓。在原先那家曾指腹为婚,男方名叫张华,如今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   凤姐儿冷冷一笑:“既是指腹为婚,那二姑娘年纪也十七八了,还不出门子等什么?”   示意旺儿媳妇凑到近前,轻声吩咐数语,眼神中透着刺骨的阴冷。如果此刻尤二姐就在一旁,必定会立时打消要跟着贾琏的念头。   还没等贾珍守灵回来给二姐退婚,就有尤老娘的亲戚带着张家父子两个寻上了宁国府。尤老娘心下腻烦,却又不能不见,不想父子二人均是衣着光鲜,大出意料之外,又听说张华得了贵人青眼,有意抬举他到衙门里当差,也算有了出身,由不得便软了几分口气。   张华在赌场里经练多了,惯会看人眼色,一听尤老娘话中略松动些,立时顺着杆子往上爬,提起当年定亲时的婚书尚在,并有见证之人,尤老娘原是个贪利短视的,吃他几句话一捧一压,未免招架不住,又收了人家东西,所谓‘拿人的手短’,反劝二姐:“做娘的一心为了你,毁婚再聘,名声总是不好。姓张的再不成器,凭我儿的人才,难道还拿不住他?大红花轿抬进门做正头娘子,总好过当人偏房进去就要立规矩。”至于贾珍那边,对二姐情份也不比往日,且还有三姐儿挂着呢。二姐本来柔顺,耳软心活,思及贾琏有正室在堂,听姐姐说性情极是苛烈,当下也不再坚持,只推母亲做主。   此前贾蓉提起二姐亲事时,尤氏便知不妥,也曾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只得任由他们闹去。这时见张家拿出婚书,又有当年证人,虽觉张华为人可厌,到底是二姐生父所许,当下拿出私房置办了些陪嫁之物,让二姐回家发嫁不提。   得知尤二姐要嫁原定的张华,贾琮倒是一怔,他早料定凤姐儿必不会听之任之,一直提防着她叫张华告状——不想她竟使了个釜底抽薪之计。   没几日贾琮便听说传言,那张华在宁国府里也不知怎地,居然走到尤家姐妹所住的厢房边上,适逢二姐在窗边做针线,一眼张见,顿时酥倒,他本是酒色中人,如何还肯放手。   自认有婚书在握,这老婆是板上钉钉跑不掉了,对尤老娘吞吞吐吐的说辞只当风过耳,仗着皮厚嘴甜,居然被他称了心愿。   贾琏大为扫兴,却自知理亏,一字不敢提起。凤姐儿乐得只做未知,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拢着丈夫不提。   平儿私下里向凤姐儿笑道:“奶奶这事处置得干净,日后若那尤姑娘再不死心,单老太太那里便过不去。”   王熙凤怀里抱着儿子,巧姐儿依在身边,睡得正沉。看着两张无邪的小脸,轻叹:“总为了他两个罢。”   她这阵子躺在床上,每每看着小小的儿子担忧,这孩子早产了近一个月,养到如今,还是比同样时间的孩子小了许多。贾琏口中虽然宽慰,神色间往往露出些形迹,就是她自己,私心里也不无猜疑,是不是这些年行事过于狠辣,以致损及后福,到如今应在孩子身上。   ******   贾琮如今天不亮便须起身,到近晚才能回来。这会子正坐在桌边吃早饭,淡彩在旁收拾他少时要换的官服,一面说:“我听正房那边的人说,前儿老爷动了气,给了太太好大一个没脸。”   贾琮手上一顿,转头看了淡彩一眼,见她脸上透出几分关切和淡淡隐忧,嘴角向上勾了勾:“不妨事,我心里有着数儿呢。”   也不怪刑夫人总是讨不到贾母喜欢,真正是只能用头发长见识短来形容。她兄长刑忠奔了她来,原是指望能治房舍,帮盘缠的,不想刑夫人对自己尚且一百个舍不得,何况并不亲近的兄长?只将人打发到一个小院儿里安身,除了饭食,再无别样供给。只是到底是亲戚,长留在府内也不是法子,有身边的婆子撺掇几句,便动了心,去和贾赦计议。   如今的贾琮可不是原书里那个没人理会的小孩儿,在贾赦眼中他怕不是贾家这一代里最出息的一个,连嫡长子贾琏都有不及,莫说当今圣上早有口谕在先,便是没有这一档子,他也不可能给贾琮订下个连官儿都没当过、连间屋子都没有的破败人家的女儿,结果刑夫人兴头头地寻来,贾赦还没听完,就变了脸,劈头盖脸数说一通,拂袖而去。   贾琮虽不知详情,却也猜得到几分。眼见他兄弟两个在官场立身渐稳,王夫人的命根子宝玉却还是镇日只知玩笑,贾母又一味溺爱不加约束,长此以往,二房必定反被大房压过一头,王夫人如何受得住。   刑岫烟性子温厚,贾琮并不反感,但以刑忠夫妇为人,若这门亲事成了,日后休说岳家助力,怕不有得拖后腿的时候,等于给自己凭空找了个麻烦背在身上。   幸好,贾赦这件事上并不糊涂。   转念记起前些日子当值的时候,灵觉中有三、四次觉察到有个面生的小太监在不远处伸头探脑,仿佛想凑上来说话,不几天却又没了踪影。   贾琮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每日两点一线上下值,除非皇帝召见,活动范围仅限于懋勤殿之内。   他自是不知,这原身的堂姐,现今的凤藻宫尚书贾元春,也正盘算着想打他的主意。   贾元春在家时便是个出类拔萃的,早早儿就有了‘贤孝才德’的名声。自十五岁选入宫中,从女史至独掌一宫,其中的艰难险恶,实非局外人所能想象。如今青春将逝,红颜渐老,早已不复昔时君宠,也只能挺直了腰身面对,断不落了气势,反让人看了笑话去。   既居妃位,家中亲人便在椒房眷属之列,每月逢二六日期,便可入宫请候看视,她多年无出,在这偌大的后宫,唯一能给她些许助力的也只有家人了。   正因如此,祖母与母亲的分岐让她很是为难。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元春其实并不象王夫人那样坚决反对,不然也不会那年端午赏了东西之后就再不提起:一来不想令老祖母过于失望,二来是这桩婚事附加的隐形利益,至于开枝散叶么,若林氏子嗣不丰,再寻良家女子为侧室便是。   只是她拼尽全力为家族挣来荣光,但她的家人似乎并不觉得需要为她做些什么。正月间宝玉入宫,她费尽心机争取来的机会竟一无所获,反闹了笑话,让她失望之余,也连带着受了不少奚落。   可她能如何?省亲的时间太短太短,短到她压根没有机会好好跟宝玉说上几句话。家里传来的消息都是宝玉如何上进孝顺,可是入了一趟宫,就把她多年来的念想打得粉碎。   闭门不出为太妃祈福一月之后,去皇后处请安,众人带着深意的眼光让她如芒刺在背,与她几番争锋的淑妃韦氏更是毫不掩饰地出言嘲讽。   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少不得打迭精神,再作谋划。黛玉婚事尚未提到明面上,今岁适逢会试,又有国孝,便是赐婚也要等到来年,趁这时间让宝玉好生用功,家里给他捐了监,考个举人出来,老圣人处说得过去,自己在太后跟前也还有些脸面,只需略提一句‘姑母在世时就有了话,如今倒不好反悔的’,太后也只会赞贾家守诺重情,自然水到渠成。   信儿递出去,却不知老太太到底做何打算,竟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不仅如此,前些日子太后处传出风声:太上皇确实有意在国孝之后为林家表妹指婚。   在宫里,通常这样的传言出来,就表示事情十有□□已经成了定局。   不用想也知道,宝玉断不会在考虑的人选之内。   元春记起贾母向她说的话:“能让这两个玉儿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我这一辈子的心愿也就了了。”不由苦涩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66   当今后宫虽不算充盈,也有一二十位,皇后的父亲是广益阁大学士,参赞机枢,素得倚重,吴贵妃父兄镇守边关,韦淑妃之父是翰林学士,任教庶常馆,与众多后进皆有半师之份,外祖父更是内阁重臣……就连去年方由贵人进封的周嫔,她父亲虽只是个知府,却政绩不俗,连年察考均是‘卓异’,已经准定提拨为布政史,年纪尚不到五十,日后怕还要再升上去。   她呢?谁可为她倚仗?   家里出了位少年进士,原本她并不如何在意。少年高才,老来碌碌的多了,直到得知贾琮授职舍人,值守懋勤殿,只这一条就令元春大为心动。   虽无实权,但身在帝侧,常可得近天颜,偶而还会被招入紫宸殿考较学问,帝心昭然可见。皇帝身边的太监女官们对这样的天子近臣历来都是另眼相看的,她自知大房在府里被打压多年,这位堂弟多半不会当真为自己出力,但只要在外人眼中看来自己跟贾琮有些姐弟情份,让那些人在适当的时候卖个情面给自己,便有数不尽的好处了。   只是好好的事情竟是出了岔子,本来她只是派了身边的小太监去传几句话,适度表示一下长姐的关心而已,并无半点出格之处,为何那小太监每次回来都说得好好的,却在某一日突然没了踪影,随后传来的消息竟是有人窥探天子寝居?   元春打了个寒噤,她恍惚觉着,在那空旷的大殿深处,有只猛兽正盯上了她……   ******   因在国孝里面,今年贾母寿辰并贾赦生日均无宴庆。中秋节后,贾赦带着贾琏去了一趟京城林府,回来时贾赦面色深沉,贾琏面上却透着如释重负的放松之意。   贾琮看在眼里,心下也略猜着几分。又听说贾赦对林家的法事很是上心,专把单大良家的派了去帮着打点,料得诸事顺利。   这天他收到薛蟠送来的土仪,倒是有些诧异:“你家大爷回来了?”他跟薛蟠并无什么往来的,怎会想起给他送礼。   送东西来的是薛姨妈手下的婆子:“太太说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二爷留着赏人。我家大爷前几日就回来了,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如今才见好些。”   贾琮点了点头,示意解颐打赏:“劳动了。”薛蟠生病,那做主送礼的想必是薛宝钗,就薛蟠那人,估计不会想起他这个大房二爷。既然得了人家东西,这一趟自是要走的。   次日下值回来,会了贾环,同往薛家去。   向薛姨妈和宝钗问了好,薛姨妈叫人引了他们入卧室去看薛蟠,进去却见床边坐着一人,面如冠玉,眼若寒星,真好俊秀人物。薛蟠半躺在床上,咧着大嘴笑道:“这是我结拜弟弟,姓柳名湘莲。莫看他生得好,一身功夫着实了得,我回途遇着强盗,幸而柳兄弟来了,方救了我们的性命。”说着两手比划,道湘莲又是怎么一剑一枪赶散贼人,又是如何威风八面夺回货物,口沫横飞,引得湘莲摇头轻笑:“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便忙止住。   贾琮兄弟对望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正好薛姨妈叫人进来留饭,因薛蟠尚在病中,故都不饮酒,尽欢而散。   湘莲被薛蟠留住,贾环一出院门,便笑出声来:“可算有个能制得住他的人了!”   贾琮也是好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柳公子颇有任侠之气,又是大家出身,行事自有章法。薛文起得此益友,日后且有他的好处。”薛蟠性情粗鲁无心机,对家人朋友却是掏心掏肺的好,有个劝得动他的人在旁,或者能长进些。   原来薛蟠到家,说起途中遇险,薛姨妈母女听得心惊胆战,对湘莲万分感激。宝钗私地里向母亲道:“哥哥生就个没算计的性子,又总有些人在边上教唆,从小儿生了多少事去。如今认了这个兄弟,我瞧着倒能听他几句话,柳公子既父母早亡,妈就当又添了一个儿子,好生看待。”薛姨妈自是依从。   柳湘莲在京中原有旧居,只是他时常四处游逛,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空关着。这番来看薛蟠,先问候薛姨妈,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十分称谢,又唤出宝钗见礼,湘莲原要避开,薛姨妈忙道:“你既认蟠儿为兄,我看你便也如蟠儿一般。宝丫头是你妹妹,见又何妨。”湘莲本来洒脱,见宝钗裣衽行礼,便长揖以还。薛姨妈又说他家里百事皆不齐备,命人将薛蟠卧室东厢房三间收拾出来,让湘莲住下:“你们兄弟处得好,我做娘的瞧着也欢喜。”湘莲虽冷性些,但一则薛姨妈是长辈,不好辞得,二则盛意拳拳,亦不忍拂她心意,依言留下。   此时宝玉病已稍痊,心中念兹在兹,只是挂怀黛玉,好容易央告了贾母,往林家去探看。骑在马上,宝玉一路都想着如何讨好黛玉,谁料见了面,黛玉竟是冷冷淡淡,却又不象往日里动性使气、含嗔带怒的模样,不过说了几句泛泛之语,便将他打发了出来。   宝玉实在想不通,为了清明那件事,自己罪也陪了,歉也道了,打拱作揖无数,为何她还是不理会自己?   林妹妹并不是个爱记恨的人,那年云妹妹当着众人把她跟个戏子做比,她也只气过就罢了,照样儿跟云妹妹要好。怎么对自己就这么不依不饶的?   宝玉自不会知道黛玉这些天心里百转千回,见她冷淡自己,反倒委屈起来,心想:‘我素日为人,你岂不知。藕官焉能与你相比?也不过借你的名儿给藕官挡一下灾罢,她一个鲜花嫩柳般的女孩儿家,真叫罚了,你又于心何忍?’   贾宝玉对丫头们够意思的时候确实很够意思,原著里他二话不说就把彩云偷王夫人东西的事情揽在了自己头上,而凤姐当时压根不信,可见他也不是头一回替人顶罪。可是他忘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来护着旁人的。并且,以贾母王夫人对他的重视,必定会为他百般掩饰,而林黛玉在府中连自保都难,至少王夫人是不会去管的,不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悻悻然只是发闷,一时又记起那只玉碗上的字,有个念头似糊涂又似分明,下意识不愿多想,却又挥之不去,反添了许多郁闷,但觉满腹心事竟无可与言者,连众丫环引他玩笑也提不起劲来,这日忽报旧友柳湘莲来见,才算精神些。   叙过别情,湘莲又说些在外经历,宝玉十分羡慕,只叹自己不得自主。湘莲笑道:“你如何比我?我既无家业要打点,又无父母管束,说走就走了。便是如此,我姑母还说我只顾着在外游荡,叫我快快收了心,好成个家呢。”   宝玉听见此言,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见茗烟说,前儿珍大哥哥叫了他去,着实问你,却不知为何。”   湘莲诧道:“宁府里我独跟尚荣兄交好,那珍大爷虽会过,无非点头交情,他问我何来?”   宝玉也是不知,便叫人唤了茗烟来问。   茗烟往后缩了缩,瞅瞅边上的柳湘莲,小心道:“奴才也并不十分清楚,只听东府的人说,是珍大奶奶的小妹子瞧上了柳大爷,珍大爷想做媒呢。”   宝玉一愣,柳湘莲立时竖了眉毛:“胡说!珍大奶奶的妹子,跟我有甚牵扯?”   茗烟道:“说是五年前尤家过寿,请过柳大爷当串客,那时候尤三姑娘就看上了,如今要是柳大爷才嫁呢。”   柳湘莲面皮涨得通红,他平素爱串生旦风月戏文,只因容貌出众,每常被人认作优伶一类,没少出手教训。听见是串戏的时候被尤三姐看中的,心下大是不快,冷笑:“五年前?既五年前便有意,当时为何不提?这五年里她便安分守已了么?宁国府除了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倒哄我去做剩王八!”   宝玉便觉尴尬,却也无话可说。先前听茗烟说贾琏要娶尤二姐,他并不敢多管,故只做不知,忽闻尤三姐倾心湘莲,本想着湘莲早有心愿,定要一个绝色女子,如今有一个古今绝色的,倒也堪配,孰料湘莲一听来历,就变了脸。   他早通人事,在宁府跟那尤家姐妹混了一个多月,有什么看不出来?美则美矣,惜失了品行,犯了一个‘淫’字,那便任什么好处也不为好了。   柳湘莲虽家事败落,到底世家的出身在那里摆着,往来之人中不乏冯紫英、卫若兰这样的公子哥儿,当真娶了尤三姐那样的妻室,还不被一班朋友笑一辈子?   且不说宝玉待湘莲去后是怎样纠结,茗烟又是如何巧言宽解。柳湘莲兴头头来会朋友,结果惹了一肚皮气回去,他串戏只是喜好使然,有时却不过情面,也到人家里做上一出,岂料会引出这样事来。   回到住处,想到薛蟠是个直性无知的,且和贾珍交好,倒要先交代他一声才是,便去见薛蟠说话。   薛蟠两只眼睛瞪得堪比铜铃:“珍大哥这会子不是在给敬老爷守灵么?倒有心思替小姨子拉纤保媒?”   柳湘莲这才想起,贾珍之父其时去世未久,正停灵铁槛寺中,不由冷笑:“这京里谁不知道那府里外面光鲜,内中一团乱帐?我听说那日灵柩入城好大排场,沿路看的人倒有几万个,结果他就这么居丧的!”只觉跟这样人生气实在划不来,便向薛蟠道:“大哥可知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父孝中尚且胡作非为,可知心性险恶,恐日后难得善果,须要远着他些!”   薛蟠对柳湘莲是既敬且畏,还藏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闻得此话,当时就把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二弟说得是。” 作者有话要说:     ☆、67   果然过了几日,贾珍托了贾琏来见薛蟠,转弯抹角地提起尤三姐。薛蟠早经湘莲叮嘱过,当下将话原封不动背给贾琏听:“这等事哪里有我做主的份儿?连我妈也不便张口的。琏二哥要么径直寻了二弟说,要么请个官媒往樊家,寻柳夫人说亲,岂不比我这里妥当。”柳夫人就是柳湘莲的姑母,嫁入怀宁伯府。他父母早早去世,全仗这位姑母多方照应,故柳湘莲也极是敬重于她。   贾琏无法,只得胡乱扯了些闲篇,告辞离去。   他与湘莲并不熟识,若无人居中牵线自是不好当面提亲,若说到柳夫人处,柳家这一支只湘莲一棵独苗,择亲岂不慎重?尤三姐又哪里经得起打听,竟不是结亲,反要成仇了。   这里薛蟠翻过来又将事情学给湘莲,一脸表功,倒叫湘莲好笑,与薛蟠相处日久,深觉他天真烂漫,于家人朋友间义气深重,只可惜少年丧父,母亲过于慈爱失了管束,未免行事恣意任性,呆则呆矣,倒也不是无可救药,既已结义金兰,往后倒要多留意些,免得他异日不知天高地厚,闯出祸来。   紫宸殿西暖阁是当今皇帝招见宗室亲贵的所在,除了几位挂名议政的亲王之外,能入此见驾的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今日坐在阳昊左手下方的是个与他年龄相仿佛的青年,郡王朝服,眉目英挺,气势张扬,较阳昊也不遑多让。   阳昊在上皇长治帝诸子中排行第六,上皇第七子恪敏郡王阳昱只晚了几个月出生。昔年甄贵妃得宠,与皇后很争过一番高低,阳昱在宫里也是水涨船高,又有权倾江南的甄家在外奥援,大有夺储之势,给阳昊找了不少麻烦。   也是天数使然,甄贵妃去世,阳昱少了一大助力,守孝三年后本想博上一博,也曾着意表现,适又逢长治皇帝大病经年,太子阳昊一面监国,一面在榻前侍疾,极尽孝道,无论朝臣还是宗室,都是交口称赞。等到长治帝病好,深感精力不支,难以掌国理政,于是禅位太子,退居大明宫为太上皇。   阳昱也算识相,新帝登基后一改行径,成日里斗鸡走狗,纵马飞鹰,往来的尽是一班浪荡公子哥儿。阳昊见他知趣,又有上皇看着,多少有些顾忌,也就不为已甚,一般封了个郡王,任他在府里逍遥。今日难得请见,虽心下腻烦,阳昊还是把人宣了进来。   阳昱斜斜靠在紫檀透雕二龙抢珠大椅子上,懒洋洋地道:“皇兄,臣弟那丈人办了糊涂事儿,丢官流放也是活该,只是家里老老小小几十口子,臣弟总不能甩手干看着,还请皇兄赏个恩典。”   阳昊挑眉:“怎么,难道那几十箱东西,还不够他们用的?”   阳昱晒笑:“墙倒众人推,历来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趁火打劫倒不少见。甄家送了些东西进京来不假,原是想寻人帮着求个情,臣弟倒说叫他们一并缴了也可减些罪过,横竖不能叫他们饿着。可惜他们听不进去,反把老底赔上不少。”   这兄弟两个是标准的‘相看两生厌’,都看着对方不顺眼。要说阳昱其实真心不想管这事儿,甄家此番做得太过了,引得民怨沸腾,多少御史言官盯着,江南又是文风昌盛之地,那些书生士子,什么样的话儿说不出来。   然而甄应嘉是他亲舅舅,当年一心扶他上位,没少出力,在他失势之后还把家里最出挑的嫡女嫁给他做了正妃,冲着过往这些情份,还有去了的母妃,他都不能不理甄家的事情。   皇帝心下未必不清楚,上皇在位时几番南巡,单甄家就接驾四次之多。拉下的亏空,十停里少说有八停是花在自己老爹身上,只是既要了排场体面,内里如何就顾不得了,少不得便要咬着牙硬撑到底。   若非如此,他哪里会这么轻易就放了甄家过关,而不是打入贱籍。   可笑那些人犹嫌不足,唯恐带累的人不够多。   不过阳昊又是另一样心思,他正打算寻个由头拾掇贾家,送上门来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宁荣两府里就没几个省事的,纵然他信得过贾琮,然则帝王心性,定要将人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他既在贾琮身上用了心,便不能让他被贾家拖累了。   甄家料得二十年内是不足为虑了,阳昱所求无非是能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应了他又何妨。   见目的达成,阳昱也无心逗留,敷衍几句便辞了出去。回到府中,早有个俊秀青年快步迎上:“劳动王爷费心,家中上下,均感恩无任。”   阳昱微微一晒,边向里走边道:“谁不知道我跟舅舅家打也打不开的,你有在大门口等我的功夫,倒不如把师爷跟你说的那些都记熟了,日后也用得上。”   若是贾母等人见了这人,必定吃惊不小,原来这青年容貌,竟同贾宝玉生得一般无二,便如孪生兄弟一样,只是神态举止比宝玉老成得多。   这人便是甄家的宝玉了,他因尚是白身,亦无甚劣迹,只在大理寺被押了两个月就放了出来,也不知经了些什么,竟是气质大改,再不复往日的天真烂漫。   甄宝玉小心地跟在阳昱后面,他已经得了准话,要准备科考。甄家嫡支这一代兄弟三人,他两位兄长早已入仕,此番也受了牵连,便日后起复,也难以再掌实权。明岁是秋闱之年,他若能得个举人身份,再由姐夫安排补个小县的县丞,也算入了仕途。   阳昱在书房里坐了,跷腿看着甄宝玉道:“回去跟她们说清楚,别惦记那些东西了。你们家置下的祭祀产业不在少数,那些个浮财,倒是去了干净。”   甄宝玉不敢多言,只喏喏应了。阳昱忽又一声冷笑:“这贾王氏倒也好胆。现放着我一个郡王都不敢沾手的东西,她居然敢接,也不想想上头那位是个什么性子。”眯着眼想了一会,方慢悠悠地道:“也罢,财去人安乐,贾家人要自寻晦气,日后须怪不到旁人头上。”   看了甄宝玉一眼,这小子蹉跌一回倒长进不少,不过甄家背了这等要案,日后要结亲事却不容易。心念一转,他恪敏郡王阳昱可不是吃了亏不知道还手的寿头,既然那些东西被阳昊盯上了回不来,何妨提前收些利息。   把甄宝玉打发走,抬眼看向门口下人:“可打听过了?消息属实么?”   那人躬身回道:“是。就是原在金陵的皇商薛家,家主薛蟠去年曾跟柳公子结过怨的,因是路上有救命之恩,如今反做了结拜兄弟。柳公子回京有七八天了,眼下就在薛家住着。”   “有趣……”阳昱拿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搓着,露出个玩味的表情:“柳湘莲那性子,居然能认个调戏过他的人当哥哥?”向那下人挥了挥手:“叫人各处递帖子,就说后日本王要去围猎,大家伙儿都来!”   那人眨巴着眼儿道:“若柳公子想带他义兄来拜见王爷?”   阳昱豪气地一笑:“有何不可?人多才热闹!”   ******   且说紫宸殿里,人去屋空,阳昊忽觉一阵难以言表的孤寂袭来,看了眼西洋大自鸣钟上的指针,当下叫何平去传旨意,招舍人贾琮见驾。   何平略侧身在前引路,一面偏着脸向贾琮笑道:“上回贾舍人送的簪子,万岁爷爱得很呢,每日换了常服必用的,拿盒子单另收着,都不叫奴才们碰。”   贾琮淡淡一笑。自从认得阳昊,他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吃穿用都由内府特供,后来更有了皇帝亲自过问的待遇。前阵子阳昊叫人寻了极品的墨玉,亲自定了式样,命高手匠人制了两根发簪并几件坠饰送给贾琮,虽说贾琮对这些小巧玩艺儿也只平常,却不能无视阳昊的心意。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下了值就往坊市去,想弄样东西回赠阳昊。衍波初时不解,便道:“二爷想要什么,只跟何总管说一声儿就是,哪里用着自己去寻?”   贾琮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何总管拿来的不就是阳昊的,我拿他的东西去送他,成什么了?”衍波缩脖不敢言声,只闷了头偷笑。   连跑了十余家店,到底选着合适的,是一小块做物件剔下来的和田玉,色若新竹,质地温润如脂,正好形状细长,做成一枝竹节簪,簪首雕竹枝竹叶,下端雕出竹节样,并篆七字诗句。   进得殿内,阳昊身着月色常服,玉簪别顶,神情间透着淡淡欣然:“‘此君可与契忘形’,若是朕记得不差,这后面还有一句是‘百年相对眼青青’?”   贾琮微笑,若得与他相对百年,倒也是件美事。 作者有话要说:     ☆、68   一室静谥,贾琮与阳昊对坐榻上,看着他举手斟茶,神情闲适而专注,宽大的衣袖垂在空中,那风致优美如画。   贾琮嘴角微扬,接茶细品,淡色的双唇轻啜莹白杯沿,看在阳昊眼中,也是赏心悦目。   难得能有一刻偷闲,阳昊原本有事想与贾琮说,且先不提起,只将身挪到贾琮边上,揽着他倚在自己肩头,遥看天际半片余晖,眼神悠远。   外间有宫人来点灯,闪起的光亮惊醒了陷入迷离中的两个人,贾琮从阳昊怀中坐起身,倒也没把围在腰间的手臂拿开,只随口问他:“今儿找我光为品茶?没有别的事么?”   阳昊拿手指在他面上轻轻划动:“是为你的亲事。”说着唤进何平:“把昨儿那个蓝封拿来。”贾琮虚龄十七,已至适婚之年,阳昊不打算让贾家人挑选他的岳家,天晓得会遇到什么极品。   而且,如今朝中也已经有几位大人在注意他。向来嫁女嫁低,贾琮少年进士,官品不高却前程可期,且容貌端正性情温和,虽是庶子,但日后自要分出来单立门户,媳妇不必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可不正是一等一的女婿人选。   阳昊打算让贾琮自己挑一家,就把赐婚的风声透出去,本来这事儿贾琮入值之后就可操持起来,偏又逢国丧,便向后推了一年。   何平送上一个蓝色封套,阳昊从中抽出几张纸:“这里面选了四户人家,都是家底殷实、门风中平本分的,姑娘生得也不错,你自己瞧瞧,挑个得眼缘的。”   贾琮倒没奇怪阳昊突然跟他提这个,却不接阳昊手里的东西:“几家都是做官的?”   阳昊点头:“不过五、六品。”且都是翰林院、太常寺之类并无实权的官职。   贾琮微微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别,我不想再多一堆亲戚出来。”既为夫妻,便要互结因果,原身的责任他只能勉为其难,旁的就算了,他无心应付。   “这样,你找暗影问问,就莞尔那样的,有没有人愿意。”莞尔其实隐藏得很好,却躲不过神识探查。   阳昊眼神霍地一闪,不由转头去看贾琮的脸色,却见小家伙半闭着眼,一副懒洋洋地模样。他比谁都清楚贾琮怕麻烦到什么程度,想起衍波二人他也并不忌讳,身边总会带上一个,方定下心来,笑道:“也好。”   ******   转眼林黛玉已经在林家老宅住了三个月,法事业已做完,她给自己定下功课,每日为父母抄经祈福。   这日一早起来,略用了些粥点,就焚起一炉檀香,在案前落座。   才写了大半页纸,书房帘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黛玉烟眉微蹙,一旁侍立的紫鹃忙快步走出,隐约有细碎的话音掠过,不多时来人退去,紫鹃便回身进来,照旧屏声静气地立在案边。   候黛玉一篇写完,轻轻放了笔,紫鹃服侍着净手整衣毕,方禀道:“宝二爷琮二爷来瞧姑娘,在外书房坐着呢。”   黛玉垂头不语。她其实早就不怪宝玉了——那人什么脾性,自己还不知道么?   只是心头一股郁气总是萦绕不去,每每不由自主地想着一个藕官便已如此,若有颜色更好、更会讨喜的丫头来了,他会如何?这些天一念及此,便黯然神伤: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往日那些投缘,那些无须言语便可意会的相契,都哪里去了?   他,果真能陪着自己一辈子么?   黛玉不敢再往下想,似乎自己又回到清明那一天,满腔的愤懑、痛苦,还有随之而来的无助让她的心头阵阵紧缩。   贾宝玉自上回被林黛玉冷冷淡淡打发出来,心下好生不甘,想再去俯就,又有些气怯,便将主意打到贾琮头上,磨着贾琮,要他陪自己去瞧黛玉。   贾琮实在不想再搭理他,奈何这人低声下气的本事一流,被缠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随口应了,二人同往林宅。   等了约顿饭时分,黛玉才出来了。原本宝玉想直接进里面去的,贾琮皱眉道:“这里到底不是咱们自己家,大面上的礼数总要讲的——宝二哥去王子腾大人府上,王家姑娘是怎么招待你的?”   宝玉想了想:好象王家的表妹从来也没单独招待过自己,都是舅妈出面的,表妹只是出来跟自己见个礼,有时连面也不见。不过王家表妹相处不多,其实生疏得很,跟林妹妹如何比得?   春纤捧了茶来,见宝玉满脸不耐,早知这位爷什么样人,忙上前请安,笑靥如花,宝玉立时没了脾气。   好容易见黛玉出来,却不象往常两人挨在一处,而是分了宾主落座。等黛玉落落大方地问候了老太太并大舅舅、二舅母等人,贾琮也答得彬彬有礼,宝玉在旁早急得火烧火燎,如猫抓的一般,忍不住道:“林妹妹,你一人在此,岂不寂寞?还是回园子里去罢!”   贾琮险些没翻白眼:你要不会说话就干脆不要说!   黛玉垂眸,淡淡道:“也没甚么不好——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便骨肉至亲,也未必能长长久久总在一处。”   宝玉立时呆了,看着那张万分熟悉的容颜,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贾琮轻声叹息,见宝玉似是魂游天外,也不去唤他,只得向黛玉道了声:“姐姐好生保重。”便拉着人离开。   一直到把人重新送回怡红院里坐好,一众丫环们转着轴儿每人服侍了一把,贾宝玉才从神不守舍中清醒过来。   “不对,林妹妹断不是那样人,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不得已才留在哪里的。如今她冷冷清清一个人住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派了车去接她回来。”   贾琮见宝玉跳起来就往外跑,一伸手抓住他胳膊,轻喝:“宝二哥,少安毋躁!”   宝玉如被冷水浇头,半晌方一声苦笑:“没错,眼下林妹妹一心尽孝,必不肯回来的。”木然又坐回去:“只是她何必说那样话呢?姑姑姑丈也不会愿意她一直在那里抄经的。等功课完了,我们不就又能在一处了么?”   看着宝玉晦暗又带着些希冀的眼神,贾琮都不知道自己是该一巴掌打醒他呢,还是该说几句安慰话:“宝二哥你就没想过,林妹妹有可能一直留在自己家里,不回来了?”   “不会的!”对这个问题宝玉的反应直接且激烈:“林妹妹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的!”他的眼神渐渐又亮起来:“到时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游移。   贾琮微晒,目前这种形势,贾宝玉那点想头只能是白日梦:“宝二哥,我是不知道林姐姐听见这话会如何回你,若我是她,必要跟你割席断交,自此不相往来的。”   宝玉登时急了:“那里会?林妹妹虽小性些,却从来不记着的。”   贾琮把他又压回座位:“这些年总听说宝二哥专能和女孩儿们结交,我还道你虽不理世事,却可为闺阁中一知己。如今看来,也不过虚有其名罢了。”   宝玉自是不服。他生平认定日月山川灵秀皆钟于女儿,当爱而护之、珍而赏之,自诩非那等惟以淫乐悦己之流可比。   “那宝二哥知不知道,什么叫‘寄人篱下’?”   宝玉呆住,半晌怔怔地道:“林妹妹是为这才不肯回来?”可是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况且老太太早安排好的,只要……这里不就是妹妹的家了么。   贾琮晒然,话音仍旧平静:“林姐姐双亲早去,故来依傍我家。而贾家虽供她衣食无忧,实则亏欠甚多。”见宝玉张口欲言,贾琮示意他听自己说完:“凭心而论,这府里上下人等,忠厚者少,奸滑者多。一丁点儿事情,便能说到天上去。林姐姐自来是个心思重的,你不能体谅,反让她落人口实,她如何不怨?”   贾宝玉听得嗒然若丧:“我竟不知,她还有这些想头。其实人生在世,只要遂心就好,何必在意其他?”   遂心?贾琮听见这两字就想抽他:合着听那些话的人不是你!在袖中打出几道迷惑法决,挡住一众丫环视线:“今儿我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家里百事老太太都替你做得主,唯有你的亲事,恐不是她老人家能说了便成的。”   宝玉愣了下道:“可是老太太说什么了?”   贾琮叹气:“婚姻事父母之命,二叔是个孝子,只要老太太开口,他无有不应的,可是二婶子那边你想过没有?二婶不喜林姐姐,你待如何?”   贾宝玉下意识想回避这个话题——王夫人抬出宝钗跟贾母打擂台的用意,还有对黛玉的态度他不是看不出来,却不知道如何解开这样的局面,只是一惯地得过且过,将头埋在沙土里,盼着有人为他安排好一切。   “还有,常言道江山可改本性难移,林姐姐的性子就在那摆着,你还是先想好了,能不能跟这样的林姐姐过一辈子,若有朝一日反成怨偶,还不如就此了断,老来也还有个念想。”   “宝二哥想些什么,我也能猜到几分。可惜,世上不如意事十有□□。”贾琮淡笑,眼神幽深:“有些事宝二哥未必不明白,只是不愿往深里想罢了。”   流年换、光阴似水。人总要往前走的,就算是林黛玉,也不可能一直都在原地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69   此时,薛家正一片鸡飞狗跳中。   薛姨妈整个人摊坐在椅上,拿手指着跪在跟前的薛蟠,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宝钗立在母亲身后,同样眼神呆滞,面色惨白。   “你……你这孽障!”薛姨妈到底经过些事情,倒比平日沉稳敏捷的宝钗先回过神来,见儿子一副垂头丧气模样,顿时想起这个儿子起小就不让自己省心,还要带累妹妹,不由反手一把搂过女儿,只叫得一声:“苦命的儿啊……”宝钗倒在母亲怀中,也是泪如雨下,母女二人哭做一团。   可怜薛蟠,生了个独长一根筋的脑袋,遇上阳昱这等成精出怪的人物,压根就不够看。唯一一个会提醒他的柳湘莲叫一帮兄弟们绊住,等到脱身过来寻着薛蟠,已经是大事抵定,只剩了道喜的份儿了。   薛蟠耷拉着脑袋,见母妹哭得可怜,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咕哝道:“人家是王爷,我哪里敢驳他的回?”   柳湘莲也是哭笑不得。薛蟠是个玩性大的,见他接到王府请帖,便想跟去开开眼,他事先反复叮嘱过,叫薛蟠务必紧紧跟在后面,本想有自己带着,总不至于再出状况,不想只是到一帮好友那里打个转,眼错不见这呆子就跟王爷搭了话,结果三言两语,把自家妹子许了出去!   见薛蟠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忙上前道:“大哥且莫心焦,小弟方才已经送了信出去,约几个朋友小聚一番。”   薛蟠眼前一亮,心知柳湘莲是为借机打探对方底细,正可借机躲开,忙打发人进去说了一声,直接出门去了,倒把那母女两气得不轻。   薛姨妈只懊恼自家姐姐在府中不得做主,若早早定下,哪里有今日这场祸事?宝钗却是个胸有沟壑的,抹了泪细细思量一番,便向母亲道:“妈也不用难过,原是我命该如此。甄家虽说倒了,却有个当王妃的女儿,既是王爷的意思,哥哥也是无法。”何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宝钗自小出色,父亲在世时便是将她当儿子一般教养的。进京时为兄长身负命案,失了候选宗室女伴读的机会,这几年在荣府苦心经营,又被人暗中阻挠,耽搁至今,空耗大好青春。说来说去,无非是她出身商家,空有钱财,却无权势,且兄长无能,不堪为臂助罢。   若非先前不愿俯就,凭她才貌嫁资,尽有大把的人选可挑。   心下冷冷一笑:甄家如今正盼着翻身,甄王妃给弟弟结亲,难道事先不考量的?既然看得起她,日后她扶佐丈夫光耀门庭,重振家声,才见她薛宝钗非凡俗女子!   不提薛家这边接到恪敏郡王妃的正式邀请商量嫁期,且说宝钗定亲的消息传到荣府,阖家都吃惊不小,这些年老太太的心思无人不晓,‘金玉’之说同样人尽皆知,两边都在较着劲儿呢,这呼啦巴儿的就有一方别寻高门了?   紧跟着薛姨妈亲身来向贾母请安并致歉:“蟠儿向来不理这些事的,谁知那日恪敏郡王邀了去打猎,说着话就……宝丫头在家里准备绣活,怕有阵子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这是头一等大事,我这里什么要紧。”贾母笑得满脸菊花开:“甄家是多少年的老亲了,她家二姑娘贵为王妃,从不尊大的,素来走得亲密。如今算得亲上加亲,既这么着,可更好了。”   看着贾母向薛姨妈贺喜,王夫人袖里的手险些扯断了配带多年、最心爱的伽楠念珠。   “宝丫头在我跟前这几年,有些东西给她带了去,也是我疼她一场。”贾母叫过鸳鸯,点出一连串物品名称,又道:“添妆的时候,我也去凑个热闹。”这是说到时会另给东西,薛姨妈忙起身致谢。   贾母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日子定下了?”   薛姨妈道:“甄家虽没了世职,根基还在,甄家哥儿也是个好的,王妃的意思明年春上,出了国孝就把亲事办了,然后安心准备科考的事儿。”   贾母含笑点头:“甄家在金陵多少年,反是来京里结了亲,可见是姻缘天定,再强求不得。”   薛姨妈的手倏然握紧——她性子并不强硬,却终究是个做娘的,听出贾母话里的意思,心头也泛了火气。   勉强向贾母陪笑:“老太太说得是呢。”   贾母满意地笑了,又问起宝钗的夫婿:“等着忙过这几天,请了来我见见。”   薛姨妈顺势转了话头:“甄哥儿本来的大名叫做甄玮,他父亲行前说是玉不琢不成器,所以改名甄琢,表字成器。”   王夫人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贾母耷拉下眼皮,不再说什么。   因是说起宝钗的婚事,探春惜春并湘云几个早就退了出去,王熙凤如今心神分了大半到儿子身上,在贾母身边趋奉的时间少了许多。李纨陪在未座,心下只是冷笑:话虽不错,可惜若持玉之人爱护太过,琢磨二字,那是提也休提。   ******   又是贾琮的生日,今年自然不会有酒席了,不过公中和各人的走礼还是照常往来的,阳昊的礼物让贾琮吃了一惊——一柄雕有松竹、灵芝、寿桃,是为‘松灵竹寿’图案的玉如意,其色青碧,隐隐然有光泽流漾,贾琮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与自己赠于阳昊的玉簪同出一材的用料!   他无意猜想阳昊如何寻得这件东西,只觉得心下似乎有些暖意流过。   黛玉的寿礼同样大出贾琮意外,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   当年贾琏送黛玉回扬州探父,并且带回了林家全部财产,他自己当然也不会白走这一趟,自是大大落下一份收入私囊,连凤姐儿都蒙在鼓里。只是他一回来就被天下掉下的馅饼当头砸中,既然不缺钱花,也就不打算再去动这份‘绝户财’。   再者,许多东西并不是想变卖就能卖出去的,林家本是列候,自有应份的赐田,那都是内府里备案在册的,四周连着的也都是各公候府上的庄子,一有变动立时满世皆知,哪怕交还给皇家,贾琏也没胆子卖掉。   还有,林家书香继世,颇有收藏,珍品字画上均有历代林候的鉴赏印章,另几件传世孤本古器也是名声在外,这些东西明眼人一见便知是林家之物,贾琏当时不敢出手,又看所得已经不在小数,索性都瞒下了,如今又回了林家人手中。   黛玉送于贾琮的便是其中之一,是件葵瓣口盘,色若雨后云破天青,真个是明如镜薄如纸,贾琮丢脸地咽了好大一口口水:“这,难道是柴窑?”   虽然没有任何文字标签,但贾琮一眼就认定了,这就是传说千年,世不一见的柴窑。   他的师父藏有珍品瓷器不下百余件,历代名窑基本已经集全了,独少此一件。   费了好大劲儿把眼睛从那盒子里拨出来,试探着轻轻碰触,一道阴寒气息直冲心腑,立时察觉上面深重的因果牵缠。似这等重器传世至今,不知经过多少风波变故,贾琮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东西不能留在他身边,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做不到化解上面的戾气。   不过,送出去替黛玉换些好处却可以的,横竖是她的东西。   第二天带个盒子去当值,叫黎太监寻个空儿去见何平——宫里太监有些事上最知机的,黎太监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却从没在他跟前漏过一个眼神。   片刻功夫何平就来了。听见贾琮找他,连个顿都没打,直接跟边上小太监叮嘱了一声,打通和殿出来就直奔了懋勤殿,如今这位小爷已经是他心里除了皇家几位圣人之外,头一号不能怠慢的人物:虽然本能地不敢直视圣颜,但从当今八岁起就陪侍在侧,他自信未曾错认,承瑞天子看向少年舍人的眼神里,总有一抹淡淡的温柔暖意。   当日就将东西交到阳昊手上,道是:“人家送的,我留着也没啥好处,还是宫里收藏最妥。”阳昊只是一笑,拉了贾琮一同赏玩。似是浑不经意地道:“当年父皇很是看重林海,他在江南的时候,每年都有东西赏了去。”   贾琮便不肯接话,有些事各人肚里一本帐,只是关乎自家长辈,实在轮不到他贾琮来说。   阳昊也只说过便罢,贾家占了孤女家产固然有失厚道,可是世家大族这等事实是屡见不鲜,有道是法不责众,他也不会用这个理由来动贾家。   不过……   贾家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他还怕找不着罪名?   送走贾琮,阳昊微笑着打开一本白皮无封面的奏折:暗卫密报宁国公贾演后人,现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居丧不检,孝中聚众赌博、饮酒作乐、荒淫无度之事。   招过何平,随手把折子撂过去:“你瞧瞧,这也太不成样子了。”   何平双手接了,大致扫过几眼,忙道:“可不是么,小贾大人怎就摊上这么一门子糟心亲戚。”   阳昊便轻哼一声,说道:“朕这几年事忙,也懒得跟那些人计较,纵得他们一发连脸面体统都不要了。明儿叫礼部去问问,他就这么守孝的?也不怕把他老子再气活过来。”   于是,在毫无预兆之下,贾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贾珍自己荒唐也就罢了,连着唯一的儿子也带歪了!这还不算,他荒唐的不是房中的姬妾,不是烟花女子,非但出自良家,还是自家小姨子!   有些与贾家祖上有交情的人家,背地里把贾敬一顿好批:养个儿子不教好,还不如直接扔了干净!自已一蹬腿去了,倒看他见宁国公如何交代!   简直成了本年度的一大热点话题。   比如说,正上蹿下跳忙活着为妹子办嫁妆的大傻子薛蟠,听见之后就一拍大腿,直接冲到了柳湘莲面前:“真叫二弟说着了,那些跟珍大哥混在一处的,这回都没落好,有叫家里关起来的,有挨板子的,还有两个给打发到边关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70   原来尤三姐得知与柳湘莲的亲事全无可能,有一阵子心灰意冷,转过头又搭上了贾珍。她性子中很有几分放荡,贾珍直是爱不释手,只恨父亲死得时间不巧,不能明着纳入房里,便传令家下人等,一概改口称为‘二奶奶’,只待守孝一毕,就摆酒请客,便是正头奶奶尤氏也只能忍气吞声。   三姐自为得计,不想贾珍一番胡作非为惊动当今,虽有尤老娘向来查办的官员哭诉贾珍素行不良,倚财仗势霸占女儿,怎奈来人早知底里,连声冷笑道:“你们也不必推搪,自已做下的事情,还要当众说出来不成?你不怕丢丑,我们还嫌污了大家的耳朵呢!老实些有你的好处,不然把人交到尤家宗族里,叫他们发落去!”   尤三姐并不是真正的尤氏血脉,原是尤老娘改嫁带去从了尤姓的,做下这等不堪之事,阖族的女儿名声都叫她连累了,一众尤氏族人恨得怕不要生吃了她母女,若按族规去办,那就是个沉塘的下场!   尤三姐再泼辣,到这时哪里还敢出一声儿,只得拿袖子掩了脸,跟着狱婆去了。   贾珍被抹了世职,重打四十大板,本该刺配,皇家念祖上有功,命其至金陵为父母守墓终生,着地方官管束。宁国府原系授爵时所赐,由内府收回,赐田及历年赐物一概上缴,并罚银三万两,尤氏女官卖。   宁国府不出十日便化为乌有,尤氏虽说也受了惊吓,却知道贾珍罪有应得,如今的结果已经是皇帝格外开恩,哭过几场之后就硬撑着起来,带着贾蓉胡氏,整顿府里下人,如赖升等悉数给了身契遣散,只留了几房历来老成安份的,搬到郊外她陪嫁的一处小庄子里,暂且安身。   尤老娘惦着女儿,去求尤氏把三姐买回来。尤氏只冷冷道了一声:“您老人家来尤家这些年,家里亏待过你们没有?教唆女儿做下这样行径,居然还要我出银子买人!”   尤氏狠下心不去过问,不想那边尤氏族里公议开了祠堂,将尤老娘休出尤家。尤老娘无处可去,只得又去求尤氏,却连门都没能进去,在门口哭天喊地,引了一大堆人看热闹。   尤氏终究不是一狠到底的人,思量再三,打发人送出来一百两银子,对尤老娘道:“我是外嫁之女,管不得族里的事情。你老自去将三姐儿赎出来,回老家安生过日子罢。”尤老娘心知无可挽回,只得接了银子去了,自此再无往来。   这里尤氏心下也在盘算,她并不想去金陵陪着贾珍,与那些宗亲早出了五服,加上贾珍做出这样打脸的事情,去了也只是受人冷眼。但靠着荣国府也并不是个好主意,那些下人的嘴脸,这些年早就看够了。   连凤姐儿最得意时尚且找着空子便要为难一把,何况她如今正在落魄的时候?   盘算来盘算去,最后还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贾蓉拿了主意:“早年家里宽裕的时候,给族里添过不少祭田的,就冲这一条儿,父亲在老家总不会太难过,咱们再打发人常去问候着就是。我身上还有个五品龙禁尉,也算是个官身,等孝满了,我再找找门路,不拘哪里寻个缺,离了这里。”尤氏如今也只能指望这个继子,见他想得长远,自是安心。   贾母也曾派了人去要接她们入荣府住下,尤氏只道:“如今还在孝里,恐冲撞了老太太。”便不肯去,贾母也就罢了,倒是凤姐儿时常送些东西过去。   至于惜春,大家似乎都忘了她本是正经的宁府千金,贾敬的丧事中她一直跟探春一起行动,就象自己只是寻常宗族家的姑娘,贾母同样一字不提她需要为自己的生父守孝。   只是自此之后,惜春显得更冷淡了,甚至开始带上佛珠,每日都要念一个时辰的经。   到了腊月十二,贾蓉等过来辞拜贾母等人,送灵还乡。京城里勋贵林立,少了哪一家也无非几日谈资,日子还是照样的过。不过宁府一倒,荣国府未免也受了带累,当年为着贤德妃归宁,荣府筹建省亲别院,贾珍便将会芳园划出,供建大观园使用。如今坏了事,内府岂肯收个只一半儿后园的府第?少不得找上门来,话说得虽客气,话里的意思却是实打实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何况如今皇帝正恼着贾家的时候,贾母王夫人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经此一事,荣府年里往来的人家少了大半。   其实照贾琮来看,荣国府虽眼下未倒,却也正在风口浪尖,少些送往迎来倒显得安份。故此这一向下过值,便只窝在家里,这日吃罢晚饭,起身进了书房,打算看会子书。   数九寒天,书房却仍半开着窗,为的是当地放着老大一个炭盆,通了风好散浊气。他虽不惧寒,但如今都知道静远轩用度充足——从他中了进士,贾赦直接把他的月例加到十二两——一味俭省反引人疑窦,横竖是自家庄子上出的竹炭,索性将各处炭火烧得旺旺的,让一干下人们也借些光。   墙边并放着两盆二尺来高的蜡梅,暗香浮动。   解颐匆匆进来,凑到耳边轻语数句,又悄然退了下去。   贾琮只微一挑眉,眼神仍旧盯在书页上。金玉良缘已成泡影,王氏姐妹做不成亲家,大约是连亲戚也难做了,就不知后世同人中常常写到的贾家借银之事,到底有是没有。   宁国公是开国时传下的爵位,却败在当家人私德不修,倒让其余功勋世贵得了警醒:祖上的功劳,或可庇护一时,却终有用到尽的一天。   有几家借机教训了子弟,或拘管起来读几本书,或送入军营历练身手,也有的只当看了一场大戏。   贾母和王夫人这婆媳两个,则又是另一样心肠。   宝钗别嫁,王夫人直如被兜头盖脸打了一棒,为女儿增光添彩的大观园又划出将近一半,更似是硬生生挖了她一块肉去,每日还要在婆婆面前陪笑,一时间荣禧堂连损了几套上好茶具。   正月后出了国孝,短短一个月里传出七八桩婚讯,都是从去岁推后的,神京城立时热闹起来,贾母也带着刑王二夫人四处赴宴,凤姐儿打点各家礼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王夫人正中下怀,欲要借机认真相看几家女儿,不想事与愿违,她千好万好的宝玉,只要略一露口风,对方不是故做不闻,便是僵了脸走开,竟没一个肯接话头的。   没过几日,娘家嫂子便传了些闲言给她。   王夫人听得头晕目眩,心下恨得咬牙:若不是老太太打小儿便拢着宝玉,老爷和自己竟连说一句重话也不能,哪里会成了如今的光景?一辈子的名声何等紧要,生生就败坏了!   如今正经高门大户,还有哪家愿意把女儿许过来?   不过是想寻个跟自己一心的儿媳妇,将来也好相处些,不是说家和万事兴?老太太怎地就不肯细想想,她八十岁的人了,便迎了林丫头进门,又能照拂得多少时候?到了那一天,还不是要落在自己手里!   贾母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国孝已过,说不得哪日宫里就会给玉儿一道旨意,到那时说什么也晚了,如今早早设法,尚有可为。   元春想让宝玉去考试,老太太并不以为然:宝玉那是有大来历、大造化的,用得着跟那些寒酸挤在一处么?那号舍是宝玉能住的?倘或有个什么,可如何是好?   对贾母来说,宝玉是她光大门楣的所有希望所在,为了宝玉,这位老夫人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了,尤其是看着贾琮屡受皇恩,更觉急迫——便是国孝中,新年也没少了赏赐,国孝一出就接到圣旨,皇帝将已故龙禁卫大统领的女儿纪氏许配给他,另赐宅院并若干物事。   据说那位纪统领本是上皇在位时的贴身侍卫,还曾有过救驾之功,积伤成病,落得个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   贾母听过也就罢了,一概由贾赦刑夫人操持。只叫鸳鸯拿了几样珍玩摆设出来:“这些孙子孙女我都备下了,既是当今指婚,咱们少不得办大些。”   赐婚虽是体面,却是指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无非是名头好听罢了,宝玉日后,自然少不了一道旨意。   她以一品诰命的身份,连接出现在几处世家大族的宴聚之中,说话间有意无意递出了‘两个玉儿从小就在一处,极是和睦’,这样的信息。   贾宝玉什么性子,这些贵夫人里头能有谁不清楚?   再联想到近日似有若无的风声……   于是,庆福宫太后处、长宁宫皇后处陆续有命妇请求觐见。   紫宸殿里,阳昊冷了眼神。   ******   贾琮刚下值回来,在角门外还没下马就见衍波迎面跑来:“二爷快去前面,安平王爷过府。”贾琮一怔,这阳昊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叫他弟弟一趟趟往这跑。自己最不耐烦引人注意,他又不是不知道。   怡红院中,宝玉正带着些小丫头子挑花瓣儿。宝钗已嫁,黛玉又久久不归,连新年也只来府里行了礼,留了顿饭便回,便贾母也苦留不住,让他大为失望,看着春光也减色三分。这些天里时犯怔忡,袭人等恐他闷出病来,哄他制些胭脂,聊为消遣,却见琥珀匆匆进来,说道:“安平郡王驾到,叫宝二爷赶紧去呢。”   前回贾琮生日时阳家兄弟前来,宝玉未得见到,深以为憾,一听这话,立时兴头起来,忙忙的要了大衣服换上,往前面去。   之前贾母闻报,也是吃惊不小,只是王驾来得突然,来不及大妆,便只换了衣服,手扶御赐的沉香拐。方到堂前,见阳景一身便装,头戴乌纱翼善冠,淡金底子缂丝五彩云蝠宽袖袍,外披深紫缎黑貂大氅,贾赦半侧身陪着,亦步亦趋地将人请到堂上落座。贾母上前见礼,阳景笑着止了:“小王此来非为公务,太夫人、贾将军无须多礼。”贾母便坐在下手相陪。略问了几句寒温,又问起府中子侄:“贾端弼是常见的,未知还有哪几位?”   贾赦躬身回道:“长男贾琏蒙圣上殊恩,入部见习,现为度支司经历。长侄贾珠早逝,幸有侄孙贾兰,幼聪勤学。另有侄贾瑛(宝玉)、贾环,皆在家中课读。”   贾环贾兰上学去了,此时并不在府里,宝玉侍立在贾母身后,早已目眩神驰:世间还有这样人物,我竟形容不出来了,可见我就是个井底之蛙。听贾赦提及自己,急忙上前叩见。   阳景笑问:“这便是生而衔玉的那一位了,平日读些什么书?可进学了么?”   宝玉不料这位温雅蕴藉的郡王张口便是读书,登时一僵,贾母忙起身笑道:“这孩子素来单薄多病,因此不敢催逼了他,尚未曾下场。”   阳景淡然一笑,正好贾琮进来,在一旁行礼,阳景摆手轻笑:“上回叫你去我府里坐坐,你答应得好好的,倒叫我白白等了这些日子。山不来就我,我只得来就山了。”因问起成亲事宜,贾琮口中做答,心道你个王爷,成天价事很少么?不过随口一句话,记那么清楚做甚?   贾宝玉心下甚是失望,这位王爷如此风致,若能共他雪里寻梅,溪边看柳,是何等韵事,怎地如此文章世故,真真枉空这般好人品!   一时阳景同贾琮说笑随意,宝玉面上却隐隐透出失落。旁边贾母眯了眯眼,忖度这位郡王莫不是专给琮哥儿仗腰子来的?压下心头不悦,瞅了空儿笑道:“王爷来得巧,这二日园里的杏花开得正好,老身略备薄酒,请王爷赏光。”   阳景微微一笑:“如此,本王叨扰了。”   贾母忙道:“王爷哪里话来,求着王爷来瞧瞧,还不能呢!”忙吩咐贾赦亲自去铺排,又叫过赖大家的去传话,让李纨和几位姑娘都在王夫人处避着,又派人去园子里,叫众丫环不得随意走动。   一进园子,贾宝玉就比方才精神许多,走在阳景下手一路指点风光,说得头头是道。   贾兰早得了人送信,同贾环两个在稻香村外恭候。就在露天里设了席,周围上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绕着数间好屋,外面各色树条编成青篱,又有各色菜蔬漫然成畦,别有一番乡野意趣。   正说笑间,陡然响起一声暴雷也似的厉喝:“什么人胆敢窥探王驾?!” 作者有话要说:     ☆、71   一名侍卫旋风般冲向不远处,一手抓着一人从树后扯了出来,直接压跪在地上。   贾家众人瞧得真切:看所着服饰,是内院的丫头,一时尽皆变色。   阳景神情未动,见贾母等人忙不迭跪下请罪,只漫不在意地道:“无妨。”又转向贾琮:“圣上对你寄望颇深,你万不可松懈,务求精熟。”   贾琮一拜:“贾琮定不负圣恩。”   阳景随即离座,贾母便想留人,此刻哪里还能提起?向贾赦使个眼风,陪着小心送至二门,转身回到自己所居上房,已然是满脸铁青:“这是哪一处的,如此胆大妄为!”   早有人上前禀报:两人都在宝玉处当差,一个是大丫头晴雯,另一个是三等丫头佳蕙——府里的管事,吴新登家的女儿。   贾母脸色阴沉,眼光如钉子般盯着那两个恨不能缩成一团的丫头。王夫人听见是侍候宝玉的人,早已恼得一腔邪火无处发作,见贾母半晌不语,咬着牙向地下道:“既是宝玉屋里的,为何不在怡红院,要跑到外头来!这里是你们到得了的地方儿么!”   饶是晴雯胆子再大,此时也不禁打颤,勉力道:“原跟着宝二爷出来的,因见久不回去,才过来瞧瞧……实不敢冒犯的。”   “胡说!难道老太太这里少了人侍候?往常宝玉出来的时候怎不见你们跟着?”王夫人气往上撞,一口喝了回去,再看晴雯削肩细腰,蛾眉凤眼,此时惊惧交加,却未见十分失态,只面色苍白,看着怯生生的,分外堪怜。   打量半晌,越看越觉得这眉眼似曾相识。猛然醒觉:可不就象了那林丫头么!随又忆起去年看见的骂人一事,触起前情,眯着眼冷笑一声,转向佳蕙:“吴新登的女孩儿?你老子娘都是好的,可惜生了这么个女儿,几辈子的老脸也顾不成了!”说着转向贾母:“老太太,这两个毛丫头闯下这等祸事,若不严加处置,郡王驾前如何交代?”   贾母并不理会王夫人,寒声道:“佳蕙,你且说说,到底做什么来的?”   佳蕙跪趴在地上,早哭得满脸是泪:“晴雯姐姐说,往日里常听宝二爷念叨北静王如何如何,今儿家里也来了个王爷,必要见识一下。我原不敢的,晴雯姐姐硬拉了我来……”   贾母气得险些仰倒:“荒唐荒唐!当朝郡王驾前,你们竟也如此放肆!”贾家如今正在背运的时候,安平郡王亲身来访,原是合家光耀,这么一来非但不能在人前主动提起,还要防着外头将这事儿当成笑话谈资。   荣国府开国功勋,百年钟鼎,如今竟连家里的小丫头也管束不住,若是传到外头去,自己这张老脸哪里还挂得住!   便连宫里的娘娘,也要吃些挂落——当今友爱兄弟原是人尽皆知的,安平郡王降尊纡贵却被府里的下人冲撞,那些闻风便上的御史安肯放过!   一念及此,贾母直如生吞了只苍蝇,吐又吐不出,咽更咽不得。   旁边几个管事媳妇子俱屏气凝神,眼光交会间同样不可思议:见识一下?把人家王爷当个稀罕物儿不成?可也太轻狂了些。莫说大观园里待不下去,便想留下来也难了。   大堂上一时鸦雀无声,许久之后,贾母才开声道:“琮哥儿说说,这事儿该当如何?”   贾琮一怔,上前一步道:“孙儿以为,既是宝二哥院里的丫头犯错,还是叫宝二哥自行处置为妥。”说完,垂着头又退了回去。   宝玉亲眼看着晴雯二人被扔在地上,摔得鬓横钗乱,惶惶不安,早已痛惜莫名,只碍着几位长辈在上,哪里敢开口求情。贾琮的话正中下怀,忙上前扯着贾母的胳膊:“老太太最慈悲的,她们必不敢了,便饶过这一遭儿罢。”   果然不出所料。看着贾母王夫人眼中瞬间闪过的失望,贾琮也只有暗自摇头。   对主子们来说,家里的下人用得再称手称心,也比不过自家的前程来得紧要。仆婢冒犯来客,落得是主人的脸面,如果这位客人身份尊贵,甚至足以左右主家日后的起落,那根本就是替主家招祸。   贾琮来了这些年,礼法之事也算得上是了然于心,要说他多放在心上,那也不至于。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人一般,将那些贵贱高低、尊卑上下看得有多重要。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你没有能力去打破规则的时候,你就只能在规则许可的范围之内行走。   规则代表着制约。   晴雯出挑不假,多少织补匠并能干女工都不认得、不敢揽的雀金呢,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便能上手。贾母的评价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表示“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只是这样一个‘风流灵巧’的丫环,怎地就生了那么‘招人怨’的脾性?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明知自己身居下贱,你又凭什么心比天高?   一小半是天性,一大半是贾宝玉的放任,纵得她自恃过高,不知收敛,犯了众怒。   原著里写的,贾琮听人说起的,她得罪过的人着实不少。王夫人之前并不认识她,一见面便生厌恶,虽说未必不是因了长相迁怒,但她骂小丫头的情形落入王夫人眼中也是一个原因。同是下人,有不少随机趁便下舌的,却没人替她说几句好话,正可谓‘墙倒众人推’。之后逐出大观园,竟被说成是‘退送了祸害妖精,大家清净’,可见人缘之差。   她的性格太过强烈,能叫人爱入骨子里,更能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多少年来晴雯的性格一直有人争论,爱之者赞其天真烂漫,洁身自好,毁之者称其掐尖要强,尖酸刻薄。   相比袭人,她多了自尊自重,虽然与宝玉亲近,却不曾及乱。   她打着‘二爷吩咐’的旗子将林黛玉拒于怡红院外,逐出坠儿的时候,张嘴也是‘宝玉说’。   她教唆芳官用茉莉粉充做蔷薇硝蒙哄贾环,出主意叫贾宝玉装病以逃避贾政可能的考校。   对贾宝玉来说她是个第一等的好丫头,可是对贾家来说,她压根不能算一个合格的丫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的屈夭有小人作祟,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   次日,贾母备下重礼,命贾赦往安平王府陪罪,又令贾琮寻机转圜。贾琮便觉好笑:“王爷是什么人,会跟两个不知事的毛丫头计较?”随口应付过去。   因着此事,婆媳两个均发了狠,贾母当众宣布重处二人,更命府中自赖大以下悉数观刑,各房主子们也必须到场,王夫人则是亲去怡红院,撵了好些人,又命赖大家的并林之孝家的,要她们好生挑选几个模样端庄、性情稳重的女孩子进来,以便将几个年纪渐长的大丫头替换出去配人。   宝玉焦心不已,佳蕙挨了二十板子,连着吴新登全家用棍打了出去,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不许带走。幸好贾家的大管事们向来有在外置产的惯例,尚不至于无处安身。   相比之下宝玉更加悬心晴雯,眼看着她被重责五十,气息奄奄地拖出二门,权在表哥家养伤,又听茗烟说起那人是个一味只知死吃酒的,表嫂多姑娘更不是个安份人,‘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就算去了他家,又怎能度日?   虽说有袭人打点了东西送去,宝玉终是不能放心,这日央求个婆子,带他去晴雯处看了一回,见她只在芦席土炕上趴着,也并无人照料,不由心下大痛,却不敢多事停留,只匆匆数语,便即分别。   因怕遇见人,专挑僻静处走,一路上只管闷头想心事,不妨后面有人出声:“二哥?”   宝玉一惊回头,见是贾琮,便问:“你往哪里去?”   贾琮一揖:“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条路连着贾赦院子的后门,他懒得绕大圈子,就直接抄近道了。   宝玉“哦”了声便道:“我也要去呢,一起走罢。”   打怡红院到荣庆堂能经过这里?贾琮也不揭穿他,只随意点了点头。   宝玉看四下无人,故意慢了步子。想着再替晴雯求一求,若能约同几个人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说情又更妥当。   贾琮挑挑眉:“藕官那几个,宝二哥去瞧过么?”   “前阵子去看了一回,浆洗上的活计,哪里是女孩儿该做的?手都磨出茧子了。”   贾琮淡淡一笑:“那宝二哥怎么不去求个情呢?”   宝玉呆了呆,才道:“既是老太太发落的,我如何好求情?”贾琮微晒,宝玉便醒过神来,丧气地垂了头,又说起晴雯的苦楚难熬:“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处,而今这样。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都不错了。”   贾琮停下,满脸古怪地看着宝玉,让他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你去了一趟,只说了几句安慰话,喂了一碗茶,别的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72   早料定他是这么个做派。书里晴雯带着病被撵出去,当着盛怒的王夫人他一声也不敢出,之后去看望,眼见人病重难支,难过是难过了,却压根没想到要请个大夫来给晴雯瞧一瞧,认真用些药,没准还能留住一条命。   兄弟,服了你了!贾琮觉得脑门一跳一跳地发胀,又明知他不领世务,甩了甩头道:“你身边那些丫头小子,谁家里有老娘姐妹的,或叫人过去陪着,或直接搬到家里照看,你这里每隔几日送些钱物。等伤养好了,叫妈妈们打听着,给她寻个好人家,不就完了?”   贾宝玉一听叫晴雯嫁人,老大不情愿,贾琮没好气地道:“那你说怎办?老太太能让她再进来?还是你把她养在外头?”晴雯这点比别人不同,她要的是明公正道,偷偷摸摸的事情怕是不肯做的。   她这回犯的错不小是真,不过罪不至死,五十大板也足够让她记住了,贾琮也清楚阳景压根就不会放在心上,才会出言提醒。   宝玉怅然片刻,忽又叹道:“你曾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还道你不近人情,如今方知竟是我错了,若非我日常里宽纵了她们,也惹不出这样祸事来。幸而安平郡王大度,若是换个人来,说咱们家放任仆婢侮慢宾客,怕不要送了性命。”   贾琮一怔,不由瞅了他一眼,这呆子居然还有明白的时候?   宝玉自去岁清明同黛玉闹了生分,而今虽有些和缓,也不过能平心静气地说几句话,远不如从前亲密。年后黛玉几番求恳,贾母终是点了头,命贾赦点选妥当家人,护送黛玉返乡祭拜双亲。宝玉倒也求过贾母想要陪去,却被王夫人狠命拦了下来,只得做罢。   黛玉这一去,少说也要小半年方能回来,打那年她再来荣府,二人从不曾分开这么久过。   宝玉好生难熬,日间还罢了,每到夜深人静,便思念起黛玉诸般好处,那几年言和意顺,如胶似漆,如今一人远在姑苏,只留自已空忆过往,日日数着手指头儿,计算回程之期。   一时想着黛玉归来,必定好生赔罪和息,只要心到意诚,林妹妹终会恕了自已,往后必定处处留神,再不能惹她伤心;一时又想起姑苏本林氏祖藉,虽无近亲,或许尚有远支,黛玉毕竟是林家女儿,若是留了在彼不放转来,如何是好?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这一次对宝玉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众人皆知上头为此大是着恼,有那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更有人指说宝玉年纪渐长,已解人事,屋里又有些不长进的丫头等语。王夫人并不是个多精明的人,本就在盛怒之中,哪里还忍得住,带着人直入怡红院,将大小丫头们一一看过,但凡口舌伶俐、聪明外露的一概遣退,如碧痕四儿等人皆被打发了出去,又满屋搜捡,凡略有眼生之物悉数卷走。   他原本便攒了些说不出口的心事,父亲宦游在外,也无人督促他攻书课读,只顾着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今番又被母亲一顿嗔怒斥责,直如雪上加霜,怔忡了好几日方略缓过神来。忆起贾琮说过的话,先前只觉得刺耳,如今却悔上来,哪怕当时直接把事情认下,再将夏婆子打发走,横竖家里人都知道自己性子,也不至再去为难,林妹妹更不会与自己离了心。   自己向来是不喜辖制人的性子,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家,心下便不由自主地要对她们和气些,且管事们对着怡红院里当差的,也多会留几分体面,长而久之,她们竟也自尊自大起来,其中犹以晴雯为最。   罢了罢了,便如那年林妹妹说的,“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难道名字叫了宝玉,你就真是‘宝玉’了?   往日不过是仗着老太太太太宠着你,而今连老太太也动了怒,你还能怎么着?你又敢怎么着?   贾宝玉,你原护不了她们的,又何必让她们空自存着盼头。   那晴雯原是个张扬的,但今番,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在那些真正的贵人眼中,比脚底泥也无甚不同。   那位王爷,看去较宝玉大不了两岁,却连身为一品诰命的老太太都要毕恭毕敬地伏身叩拜,而他看着宝玉的眼神——那时她正巧探头去看——无喜无怒,平静得就象看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而当自己和佳蕙被结结实实扔在地上的时候,安平郡王的表情正好映在她眼里,唇边依旧挂着优雅清浅的笑,根本不屑向自己投注一丝一毫目光。   在表兄处住了几日,兄嫂并不如何看顾,且前后左右都是荣府下人居处,她这几年得罪过的人着实不少,虽碍着宝玉尚不敢过火,但冷言冷语早灌满了耳朵,此时心气一弱,再使不出往日那争强好胜的劲头,只求身子好些,早早离了此地,便是安生。   宝玉纵不舍,也知道自已无能为力,这日又去说了些话,长吁短叹地回来,从此再不提起。   ******   贾琮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因是皇帝单赐了宅子,虽未明示,但他成亲后分出去另过却是板上钉钉,这天贾赦将他叫到书房,当着贾琏的面拿出一个封袋给他:“我旁的话也没有,琮儿你向来帮着你哥哥,往后也莫要淡了情份才好。琏儿也是一样,再别由着性子胡来。祖上留下这份家业,做子孙的总该守住才是。”   贾琮知道荣国府的祖业田庄,这些年春秋两季的租子都是周瑞管收,其实不在贾赦手里,这拿出来的必定是他的私房。跪下行了礼,郑重双手捧了,说道:“父亲放心,但我在一日,总会提醒二哥的。”贾琏其实比他会做官,只要不犯混,自然有个前程。   贾赦也不多说,挥手打发兄弟两个回去。贾琮这些天被些浅墨飞白等人拉着量这个看那个,早不耐烦了,随手招了个小厮将东西送回静远轩,自扯了贾琏去看他一双儿女。   巧姐儿已经八岁,是个小淑女了,虽亲近不减,却不肯让贾琮再把她抱在怀里揉搓,斯斯文文地坐在父亲叔叔中间,拿个小摇铃哄得弟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很有做姐姐的样子。   贾琏陪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跟贾琮搭着话,不多时便露了倦色。自打贾珍的事情出来,他在部里的日子也有些难过,上司丢了不少繁剧纷扰的事务给他,好在他素来笑脸向人,跟一干同僚相处甚洽,倒还没人当面给他难看。   正在迷迷瞪瞪,儿子的哭声把贾琏惊得一下立了起来,忙不迭凑过去查看,正要唤人,门外奶妈子已经进来,熟练地打开襁褓一瞧,便笑了:“二爷,哥儿尿了。”   贾琏嘴角一抽,挥手让她把儿子抱去里面擦换,一点悃意早飞了九霄云外。一时送了贾琮出来,路上便问:“皇上赏给你的院子,你去看过没有?要不要我挑两房下人给你,或是叫人牙子买几个?”   “去看过,东西都是齐全的。也不必另找人,我带上院里这几个就成了。”那天他下值绕到新宅,没进门就见老何顺笑眯着眼迎了上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将先前那处别院一整来了个齐地大挪窝,还说:“先头的宅子二爷用不着了,只管留着送人。”听得贾琮无语。   贾琏便不多说,他是个灵透人,这二年隐隐绰绰也瞧出些端倪,比如贾琮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小厮,还有贾琮身上的衣物佩饰,有些自己竟压根认不出质地,只能看出断不是凡品。   一顿便转了话题:“你在宫里当值,帮哥哥打听件事情可好?”   贾琮一怔,他在泰安宫当值,行动都要小心谨慎,贾琏也知道轻重,从不向他张口的,便问:“你先说要打听什么?”   贾琏道:“姐儿也不小了,你嫂子生就的性子,瞧她这些年行径就知道她能教闺女些什么东西,倘是学了她娘的样儿,往后出门子有她的苦头吃!我寻思请个嬷嬷来教教,不拘家里家外,多知道些总没坏处。”   贾琮听得笑了:“侄女的脾性大半随了哥哥,倒不至如此。”略想了下,说道:“大宫女和嬷嬷们都在后宫当差,倒是不好直接去问……这样,我寻着机会请人打听下,有没有想出来荣养的。”   贾琏知道他跟两位皇弟私交不错,当下点头道:“如此甚好,若跟姐儿投缘,便在咱们家奉养到老,横竖也不费什么。”   巧姐儿的事情贾琮自是上心,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忽省起何顺就是个混迹宫中数十年全身而退的超级牛人,想想这事情无论如何绕不过他去,索性就托给老太监罢。   次日下值,贾琮直接去了新宅,他的婚讯传出,阳越阳景阳晨都送了礼来,何顺已经递了两次信儿。 作者有话要说:     ☆、73   阳昊给他的宅子便在王府街后面不远,甚是便宜。何顺拿出十二分本事,将一座不大的宅院打点得精雅又不失大气,贾琮虽不在这上头讲究,眼力还是有的,不免温言致谢。   老太监乐呵呵地捧了几份礼单过来,这人就是贱皮子,在宫里每常盼着过几天舒心日子,如今任事不管,倒觉闲得发慌。   贾琮略翻看下,不由皱了皱眉头——阳景阳晨都送的是应用之物,唯有阳越好大手笔,出手就是汤山的温泉庄子,还附带菜棚果园各一个。   就算想给自己做面子,这也太张扬了点。   贾琮摇摇头,情知这位压根就没学过‘低调’两字怎么写,总是一番盛情,也便罢了,横竖自已不说,外头也无人知道。   随手将单子推开,让何顺在边上坐了,直截了当地向他问起可有相宜之人,欲求一位内宅供奉:“掌家理事,人情往来,我那嫂子尽可教得。只是侄女性情温和,家里又宠惯了,未免不知世路艰难,想找个阅历过的,也好通透些,省得叫人蒙了还替人数钱。”   那何顺先是心下一跳,本能的想到贾家会不会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又听见贾琮说已经在教姑娘管家,便放了心:“哥儿既信得着我,我便去问问。”   老太监办事利索,不过数日便将人选搞定,请来的高嬷嬷年纪不到五十,面相慈和,温言细语,看去极好相处的,巧姐儿一见便喜欢上了,贾琏两口子也甚是满意。   贾琮颇有几分懒散,赐婚之后琐事不断,早不耐烦了,这天好容易寻了个空子,正想挑块石料出来琢磨一二,便有人来报贾琏过来寻他。   将人请进来奉茶,见贾琏眼神向四边一扫,倒觉奇了,当下挥退诸人,笑道:“哥哥可是有事要说?”   贾琏迟疑一下,终是点头:“我在部里听了些风声,来给你透个信儿。”   阳越这个招麻烦的,有他参合就没好事儿!听完贾琏的话,贾琮不由暗骂。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却是阳越送他的贺礼引出来的。   小汤山一带密布温泉庄子,行宫四周大都为宗亲王府所有,周边星散的便是各路公候贵戚置业。   自从神京城兴起冬日青蔬,各庄仗着地利之便争相效仿,一来讨好主子,二来也多个进项。   阳越送他的不过十几亩地,位置也偏僻不显,只是其中有个泉眼,所值便自不同,本是攀附王府的一个空头二等子所有,年来为着温室有大利可图,不少人盯上了,成日里寻他‘叙话’,那人一家也得罪不起,索性孝敬了王府,一求清静,二讨个庇护。   阳越自己在小汤山便有大片上好庄园,这小小一处不甚着紧,想起贾琮要成亲,转手当做贺礼,叫人去改了户头,落在贾琮名下。   他身居王位,行事素来无所顾忌,派去的管事也不以为意,王爷要赏下去个小庄子,又与旁人什么相干了?   还就有人不信这个邪。   内府主理皇家事务,有名位的职官人数比户部还多,里面人员繁杂,皇亲国戚、公候子弟混迹于中,那管事便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了,还有个不落人眼的?   小汤山地价腾贵,近一二年来更是飞涨,多少人捧着大把金银没处买去,贾琮一个小小从七品舍人,就算他如今是天子近臣,谁知道日后怎样,如何就有人下这大的本钱?   因出面的是忠顺王府管事,便有人想起荣国府与忠顺王早先有过嫌隙的,不免动了猜疑:莫不是贾琮人小心不小,串通王府中人做下甚子勾当?   这本是一干无聊之辈捕风捉影,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品出一丝异样来。   贾琏在户部已是立稳脚跟,也颇交好了几人,其中一人的叔叔,眼下领着都察院的差事,这日回去,没头没脑的便叫他远着贾琏,道是:“他弟弟小小年纪便如此招摇,日后必有是非,没得沾带上。”   那人倒是个热心的,想着贾琏之弟也不过十几岁,莫不是叫人蒙哄了,便透了口风,劝贾琏好生管束兄弟,免生祸端。   贾琏一无所知,反是莫明其妙,四下转了转打听确实,方才来寻贾琮。   贾琮听得一脑门子黑线,这些人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贾琏正色道:“你可莫要不放在心上。打从你进了懋勤殿,我跟老爷这心竟都是悬着的。那地方瞧着清静,实则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庄子谁给你的?如今再要退已经迟了,我手里有张宋画,约莫也能值个四五千银子,明儿就送过去罢。”   贾琮心头一热,贾琏可不是爱玩古的贾赦,那画儿八成还是苏夫人留给他的东西。只微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可不会走歪门邪道。那庄子不是寻常贺礼,是上头给下来的,我岂有不收之理。”   贾琏听得直皱眉头:“怎又扯上了忠顺王府?”   贾琮轻松道:“王爷要支派哪个走一遭儿,谁还不肯不成?”   贾琏便舒了口气,转过话头说笑几句,起身去了。   这边贾琮送走兄长,脸上的笑便收了。他自当值以来,一向清静自守,从不与人交结,实在将‘宅’字发挥到了极处,怎么还有事情找上他?   正郁闷着,衍波捧了个包袱进来,觑着贾琮脸色,小心道:“那起子人吃饱饭没事干,二爷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主子已安排下了,断不令二爷受屈。”见贾琮挑眉,忙又道:“前个有御史上折子要彻查呢,叫主子批了‘多事’两个字扔回去了。主子知道二爷厌烦这些勾缠,原说不给二爷知道的。”   贾琮是自知者明,既然阳昊已经出手,便乐得丢开不理。   衍波何等机灵,见贾琮脸色转晴,忙打开包袱笑道:“这是今年进上的蜀锦,主子亲自挑了两匹,给二爷做衣服。”   贾琮随意扫了一眼,见是真红云雁锦并联珠团花锦的袍衫各一套,另配绣金五蝠带。衍波殷勤上前:“二爷先试试,尺寸若有不合,现叫他们改去。”拿起衣服服侍贾琮穿换齐整,啧啧称赞:“二爷平日只爱清淡颜色,不想穿起红的来更显俊秀。这府里只说瑛二爷人物风流,叫我说,比二爷可还逊着一筹。”   贾琮不由失笑:“二堂兄气质温软,金玉丛锦绣堆里养就的精致人儿,怎么拿他来跟我比?拍都拍不到地方!”再说了,每到年节生日,他也会穿得鲜艳些。   懒得搭理打浑卖乖的小厮,他还是去选石头正经。   这却有些妄自菲薄了。单论长相而言,贾琮貌仅中上,然气质殊秀,属于最初或许会被忽视,注意到了就不容易放开的那一类。   要说一朝天子想庇护哪个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贾琮连着接到三次上赏,分别来自太上皇、皇太后以及当今皇帝,几大议政王府随之效仿,回过头来,贾琮赫然发现自己已经颇有身家。   而外头的言论一时又转了风向,从他贾琮胆大心大变成皇家念旧怜孤,诸般厚赏皆为纪家姑娘的父亲当年救驾之功云云。   有那等好事之人私地里计算,贾琮娶亲所得赏赐已不下数万之巨,一时间尽是羡慕嫉妒恨:不管那纪氏容貌品行如何,只看皇家如此恩重,便可知日后前程!   然后,皇帝发出中旨,以忠顺亲王代行女方亲长之职。   中旨不经有司,直接由天子发出,本朝例行由天子亲笔,以示慎重。此道旨意一出,众人不禁又犯了嘀咕,既要加恩纪家,缘何那些财物田宅之类皆赏赐了贾琮,给纪氏添在嫁妆里带去岂不更显尊贵?   再然后,忠顺亲王派出来操办一应事务的管事叫人套出了内情,当贾琮听见消息的时候,已经传遍神京。   据说,他贾琮,前年夏天在城外遇见一位中暑晕倒的老人家,当即伸出援手,将人带到庄子上好生照料,老人家将养了十余日,直到身体大好了才离开。   老人并未细说自己来历,贾琮也不曾多问,故而始终不知他救下的人,便是微服出宫的太上老圣人!   非但如此,那一年太医院传出的牛痘之法,也是一位隐了身份前去侍奉老圣人的御医,在那庄子上偶然发现的。   天花肆虐多少年,而人痘风险太大,牛痘法实可谓泽被天下,贾琮虽是无意为之,但也当得厚赏。然当时贾琮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太上皇担心加恩过重反折了福寿,才延迟至今。   以上只是传闻,传闻哦!   不管贾琮有些什么反应,横竖听见这番说辞的人纷纷收起一腔酸意,难怪贾琮频频受赏,既然跟牛痘扯上关联,皇家给出再多的恩典,也是理所当然!   官场上多得是见风驶舵之辈,再说哪个家族没有幼龄儿女,可说都受过牛痘好处的,一时往贾琮新宅奔走的人又多了好些。   贾琮对着阳昊哭笑不得:“一半真一半假,你还真是高杆。”   阳昊只淡然一笑,顺手将人揽进怀中。自己既将贾琮捧在心上,自是不肯叫他平白无故担了名声。   然而世间事终不能十全,阳昊一番苦心,甚至将自家父皇也‘被中暑’了一回,到底还有一处是记恨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74   不是别家,正是贾琮出身的荣国府是也。   任是贾母再沉得住气,这回也不免动了真怒,再看老大两口子坐在下面,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安之若素,险些将手上的参茶劈面摔将过去。   心火压了又压,重重顿下广彩人物描金盏,似笑非笑地瞅着贾赦。这个长子自生下来就是给她添堵的,落地就被婆婆抱走了,明明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生生被养得远了亲娘。   还有那个琮小子,也是个煨不熟的,遭际太上皇,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得死死,还不是怕二房分了恩典!   开始或许真的不知,难道这一二年都不知道么?   是了,恍惚记得那年琮小子在外头住了一阵子?也是自己疏忽了些。老大做寿时的恩旨,指着件压根没影的事情给琏二赏了官职,又拿几张专哄小娃儿的纸片子记了琮小子的功劳,还有过年的恩赏——自信老眼不花,那都是上用的珍品,琮小子哪里配使!   又是召见,又是赐玉,还要指婚,放眼神京,一众公府便是长子嫡孙也没这么大的体面,全都落到琮小子一个庶出的头上!   那时就该多掂掇几过子,如今贾琮已经渐成气候,难道不准他当值,或是不要搬出去?   不过,也不能就让这一家子如了意,能压住老大这些年,难道还制不住小小一个贾琮!   既是贾家的儿孙,为贾家出点子力该是理所应当。   贾母拿定主意,阴阴地抬了抬嘴角。有道是来日方长,既然贾琮先宝玉一步入了官场,日后扶持他哥哥一把,也是便宜之举。   琥珀在外头报道:“老太太,琮二爷来请安。”   来得正好。贾母耷拉下眼皮,口中不咸不淡地道:“叫琮小子进来罢。”   贾琮原是下了值照常往贾母院里走个过场,不想叫老太太好一顿敲打,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别忘了,你小子姓贾!家里给你吃了这么些年的饭,你不得替家里出把子力?   是替二房那爷儿俩出力吧!   贾琮偷眼看去,便宜老爹瞧着一脸无趣,两只手却将椅子扶手抓得死紧,心下唯有叹息。   贾老太太,你是跟二房有仇吧!   当娘的偏心小儿子并不稀罕,只是偏到贾母这程度,做得还这么明显,也算少有了。   往后你不在了,大房二房分家还是轻的,不反脸成仇就不错了。   与此同时,周瑞家的匆匆进了荣禧堂正室东边的耳房,王夫人跪在蒲团上,手上转着数珠,口中喃喃念诵,半晌方起身,在炕上坐下:“可打听准了?”   “准了准了,就是那庄子里出来的。”周瑞家的忙凑上前去:“太太,他怕碰见安家的人,自己没敢进去,到一家铺子里找了伙计,只说是要办货,亲眼见的。”   “不但石榴,还有牡丹、山茶、芍药、梅花不下一二十种,都养得甚好。另有檇李、佛手、枇杷、海棠各样挂果盆栽,还看见一盆松树,也不知他们怎生弄的,底下生出茶碗大一棵紫灵芝!”   “那庄子上东西着实不少,出的好新样奇巧玩艺儿,给小孩子再合适没有的,还有各色果子酱,拿坛子装了,用蜡封住口,就是放半年都不会坏的……”   王夫人端了杯茶,却没喝,只低头用杯盖一下下抹着:“按说我做婶子的,断没有这厚的脸皮去问侄子要东西,只是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了,再一样,娘娘到如今都没有喜信儿,我这做娘的心里不好受,但凡有一点儿法子,都想要试上一试的。”   原本贾琮在外头的几处产业一直瞒着府里众人,就是贾赦贾琏,也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从那年种了樱桃金桔之后,贾琮庄子上的花木种植渐成规模,仗着水木灵符,种什么没有不成的,放到赵家铺子里外卖,如今已是小有名气。   这其中阳昊出力甚多,内苑花房珍稀名种着实不少,贾琮得了许多幼株,着实开心了一把,去岁阳昊生辰,他便送了四色盆栽当做贺礼。   近日迎媳嫁女的人家不少,都要讨个彩头,贾琮趁势推出一种四季石榴,花期极长,时可见花果共枝,红艳艳煞是喜人。这东西喻意极好,那家里要办喜事的自然趋之若鹜。   安子诚已经调回,管着小庄子的便成了飞白,但如今浅墨有了身孕,留在家中养胎,飞白挂念媳妇,只得城里城外来回跑。   次数一多,免不了落下些形迹,引得众人猜疑,以为飞白置了外室,便有两个好事的小厮寻了机会,偷偷缀在飞白后面,想拿个实证。   庄子把守甚严,那两个小子没敢进去,却回来说给了周瑞知道,才有了王夫人跟周瑞家的这一段话。   原本王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谁还没点子私房呢,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顶了天能经营出多少?偏这会子她正盘算宝玉的婚事,必得风光大办,只恨自己体已太少,又要顾及宫里的女儿,听了周瑞家的一说,立时就留了神。   听了王夫人意有所指的话,周瑞家的尽管心里不以为然,嘴上还是附和:“太太一片慈母心肠,琮哥儿必定也能体谅的,再说了,如今可还没分出去呢,庄子虽在琮哥儿名下,还该算公中的才是。”   王夫人却正色道:“琮哥儿才多大?置办下这点子家当,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我做长辈的,断不能叫他吃亏。”   一面说着,起身亲手开了柜子,找出个朱漆牙镶喜鹊登枝的盒子来,递给周瑞家的:“你拿了这个去见琮哥儿,换那盆松树灵芝。”   六月末太后寿辰,她自是要帮衬女儿一把。   ******   阳昊下朝回来,先到大明宫见了上皇,然后去庆福宫给太后问安。   进了外面大殿,便有一众贵人、选侍、采女伏地跪迎,帘幕之后燕语莺声,皇后全氏带着吴贵妃并几位高位妃嫔,正围在太后身边说笑趋奉。   见阳昊进来,众人迎着纷纷施礼,阳昊微笑道:“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朕听着松快。”   皇帝发了话,众人自无不遵,嘴里说笑,只是一个个笑声逾加轻柔,眼神逾加妩媚。   太后人老成精,哪里还看不出来?见阳昊唇边含笑却眼神淡漠,心下唯有叹息:儿子并非全然无情,偏偏将不多的情意都放在外朝一介小小臣子身上。   便是上皇,与自己年少夫妻,结发白头,这些年也算得和睦,该给的敬重与体面从来不少丝毫,私底下也常有些贴心贴肺的慰籍,更不管那些人如何折腾,也从未动过换立太子的念头——饶是如此,不还是有个甄氏给自己添堵?   算算皇后比自己还强些,那贾琮不是个轻狂的,也不会有孩子来跟自己的儿子争锋,既入官场,便不会再入内宫,只做不知便好。   至于那些个妃妾,皇帝要宠着谁,轮得到她们说话?   陪太后用罢晚膳,帝后二人一同出来。阳昊记起已有数日未曾驾幸长宁宫,便要与皇后同舆。   全皇后温婉一笑:“陛下若今晚无事,且去凤藻宫瞧瞧吧。贾妹妹近日时常不适,清减了好些。”   阳昊这才想起,贤德妃贾氏并不在方才的一众人里。他于女色上头素来不甚留意,便皇后也是恂恂然如对大宾,少有亲呢之态。   全氏入宫已近十载,上侍两位老圣人,下抚一班庶子庶女,旁侧还有一帮子不省心的女人,竟无一个能明着挑出一丝错处来,可见手段高妙。早看出这位不是个儿女情长的,更别说御花园西面的含光殿里,侍御承奉跟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儿。   她倒也听说了,当今与身边一位近臣有些首尾,虽则这等事从未有过,却也并不如何在意:横竖太后都不管不问,自己何必强出头?再者皇上护得死紧,身边一干人把持得风雨不透,算来消息已传了大半年,却连到底是哪个都指说不清,这宫里的事情啊,最是不能追根究底,糊涂着也就罢了。   贾妃倒也是个明白人儿,只可惜家里头太不晓事,居然算计皇家,日后少不了要吃挂落。   既然荣府一心要求个赐婚,那就从中周全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皇上心里怎么打算,她一介深宫妇人,也做不了主不是?   不过这事情之后,便要好生安抚下贾氏才好,大皇子上月满了七岁,聪明好学,皇上正在考虑为儿子延请大儒教导,韦氏高兴之下,颇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是该敲打一二了。   看着阳昊的龙舆摇摇走远,皇后唇边挂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身居后位,入宫时那点念想她早就放下了,唯独膝下一双儿女是真。韦淑妃自谓是皇上第一个女人,又育有皇长子,虽不敢和她这个皇后相争,对上无所出的贾氏贺氏,却每每要争一争上风。   这女人啊,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古往今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情还少么?吴贵妃祖父是太宗皇帝手里使出来的老将,父兄皆战功赫赫,偏不是开国功臣,连个候爵也不得封,看不上八公后人也是自然,可韦家却是不折不扣的文臣,自古文武殊途,如今韦氏偏要去跟吴氏套近乎,岂非缘木求鱼? 作者有话要说:     ☆、75   凤藻宫里,贾元春得了太监奔来急报,看到身边服侍多年的几个大宫女一脸喜色,动作飞快地为她整衣理妆,然后扶着她到正殿候驾,心下唯有苦笑。   这阵子每每称病,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顾及颜面,还是真的做下病了。   其实元春的‘病’,阳昊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从对贾琮起了想头,他便极少临幸贾元春,便来了凤藻宫,也只寻常坐坐,最多用个膳就罢了。   倒不为这二人本是亲堂姐弟,只是每每见着贾氏,便要想起贾琮曾经。   记得叫何平送了两个绝色的丫头去服侍贾琮,那时他是怎么说的?“我小时候的日子,你一查就知道。”   他真叫人去查了……   出生仅三日,生母便撒手人寰,父亲是个糊涂的,嫡母压根只当没这个人,兄姐更不用说了。   二房正室所出的三个孩子,都被荣府如珠似宝地捧着,相形之下,贾琮实在称得上可怜。   阳昊知道自己在迁怒。子以母贵,贾琮本就是庶出,生母又是丫头出身,若不是生前交下个知心换命的好姐妹,只怕贾琮过得比如今更惨。   只是,那是贾琮啊。   他一国之君放在心口上的人儿,在自已家里却连下人奴婢都能欺压,叫他阳昊如何不怒!   可是世家大族这样的事情多了,他不能单为一个贾琮训斥贾家,更不能因此把气出到并无过错的贾氏头上,只能视如不见。   应付差事般去凤藻宫走过一圈,无视那张带着黯然却强作欢颜的娇容,三言两语打发了贾元春,径直离去。   一进紫宸殿就接着暗卫呈来的密报,见顶头标着荣国府的字样,顺手打开一看,立时撂下折子冷笑:“世上就有那等不知足的。”本想等贾政回来赏他一座宅子,那时不分家也是分了,往后安生些,也算给他们留三分体面,不想那妇人贪心如炽,竟连贾琮那点点小体已也要掏摸!   元春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得皇帝不喜。   入宫之初,她自知自家父亲的官位实在拿不出手,仗着祖母多方运作才进了皇后宫中当个女史,故而一直小心谨慎,侍上不谄,待下不骄,聪明含而不露,颇合皇后心意,赐与太子为侍妾。   东宫也非善地,自太子妃而下,尚有良娣、良嫒、奉仪多人,她一个小小的承训,遇着哪个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好在没多久,上皇就传位太子,她终于等到了机会。   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元春想起那段波云诡谲的日子,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冷战,立时收住了思绪。   都过去了,该死的早都死了,她是堂堂一宫主位,只要她不行差踏错,自然坐得稳稳的。   望着镜中姣美如昔的容颜,元春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眼角处,只有她自己知道,名贵的珠粉遮盖之下,已经有了些许细纹。   年华渐老,君宠淡薄,又无子女傍身,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二。   罢了,虽说陛下来去匆匆,好歹将赐婚的旨意求了下来,老太太那里也算有了交代,以后家里的事情,她怕是顾不了那许多了……   王夫人房里,周瑞家的垂手立在当地,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主子吩咐下来的事儿她却没办成,罚几个月钱事小,太太一怒之下赏顿嘴巴子才叫倒霉。   当着自娘家带来,陪了她几十年的心腹,王夫人也无须再做出惯常的扮相,一脸阴沉地道:“琮小子怎么说的?”   周瑞家的忙道:“琮二爷只说旁的倒也罢了,独那盆松芝是早就许出去的,给人家老太太的贺寿礼,实在挪动不得。”她仗着王夫人的势,平日里连贾琏凤姐见着了,也要容让三分,叫贾琮平平淡淡的两句话一说,不知为何竟觉着心惊肉跳,忙不迭告退,出去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冷汗。   王夫人心下冷笑,贾琮是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连家里的长辈也不放在眼里,也不想想他才当了几天官?就料定了自己能一辈子在皇上近旁当差?   “什么样的朋友,能比太后娘娘的寿礼还紧要?你就明告诉他,是宫里娘娘要用的。若他眼里还有娘娘,还有老祖宗,自然知道要如何。”   周瑞家的一激灵,心思转了几转,到底不敢造次,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犹疑的神情落在王夫人眼中,不由轻斥:“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有句话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见王夫人眼神扫来,忙道:“奴才想着,不是说琮哥儿跟两位王爷有点子交情么,再一个多月就是太后娘娘万寿,王爷们不也要办礼的?那盆灵芝,会不会……”见王夫人脸色一变,也就不敢再说,只垂手退到墙边立着。   王夫人捻着手上的佛珠儿,半晌方缓了脸色,慢悠悠地道:“倒是我冒撞了。既这么着,那就罢了。”   “只是……”王夫人微微一笑:“如今飞白家的身上不便,他自己当差也不定心。不如就调回来,回头叫周瑞在采买上头寻个差使,再挑个老成的派过去为是。”   周瑞家的出来便一撇嘴:敢情太太要的不光是东西,竟还盘算着那些人手?   他两口子之前大略算了下,那个庄子虽说不大,出息可不比南边一个大庄子差。如今府里拢共十来处庄子,花费只加不减,哪一年不打饥荒?琮哥儿的庄子事小,那些个生财的法儿才是最紧要的,只要拿住做活的人,换个地方,不是一样来钱?   只是要把飞白挪开却不容易,安家一家子都在大房那边,飞白娶的是琮哥儿院里的心腹大丫头,娘是琮哥儿的奶嬷嬷,兄弟如今就在琮哥儿身边,如今又掌着琮哥儿的钱路,体面实惠一样不缺,能投了二房这边?   王夫人的算计贾琮自是不知,其实之前有关太上皇的传闻一出,他便知道小庄子的事儿十之□□遮不住了,以他性子,这些玩赏之物并不看重,若王夫人来讨要的是别样东西,他也不会这么断然拒绝,唯那松芝是他亲自动手,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成活的,独此一盆,早定了要私下里给阳昊送去。太后虽不曾召见过他,这二年每逢年节生日,明的暗的赏赐就没断过,大都是吃穿用物,东西不算贵重,却透着几分亲近,有些拿他当自己人的意思,再说那是阳昊他娘,他也该表示下么。   再者周瑞家的话虽客气,偏偏单挑着这一件,一听就知道王夫人手下必定已经进过庄子里面,任是他心性再好,也不由生出几分不悦,直接就打了回票。   贾琮就不用脑子,也知道王夫人必不会就此罢休,心想松芝这几日便可送出倒也罢了,几盆金山茶却要格外小心些,那可是从未现于世间的品种,若再落在那等人眼里,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却是自己疏忽了,浅墨有孕,飞白两处分心自是难免,倒叫人钻了空子。想到此处,立时便叫了写意过来,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命他到庄子上跟飞白轮流替换。写意听得又惊又恨,忙跪下替飞白请罪:“二爷只管放心,必定跟哥哥时时在意,那起子小人再敢做耗,直接大棒子打了出去。”   贾琮被他说得好笑,又叮嘱几句,令写意即刻出城,便将此事丢过脑后不提。   ******   近日里儿子壮实许多,凤姐儿总算大松口气,她向来忙碌惯的,这一闲下来通身不受用,又不想去跟李纨探春抢事做,只得变着法儿在屋里折腾。贾琏看在眼里,笑她:“真真劳碌命,前几年还没累够?”   气得凤姐儿拿手戳他:“没良心的,我忙了这些年,难道只为我自己不成?”   贾琏忙不迭做揖:“小的胡言乱语,奶奶大人大量,恕罪则个。”说着凑到近前,轻声说了几句。   凤姐儿顿时两眼放光:“真的?”   贾琏嘻嘻一笑,顺势搂了她在怀:“骗你做甚?明儿就拿给你。”   上年贾珍闹出好大事情,那阵子贾琏真是处处小心,好在他之前给人印象不错,任什么差使交到手里,都力求周全,如今上司器重,一干同僚相处融洽,可谓春风得意,更兼凤姐儿与往日大不相同,因要顾着孩子,每常将平儿遣去服侍,喜得他骨头也轻了,见凤姐待平儿毫无芥蒂,又有一双儿女绕膝,反想起从前的好处来,心下也不由添了几分温存。   将手里两间铺子的帐册交给凤姐儿,也是他思忖多时方定下的。凤姐儿性虽悍妒,到底十载夫妻,挣命似地给他生下儿子,情份还是有的,且他如今已经是正式的朝廷官员,自重身份,便须得顾忌些,田庄也就罢了,再行商事总是不妥,横竖外头有老成掌柜看着,凤姐儿精明能干,闷在屋里也是无聊,给她打发时间好了。   正拥着娇妻心猿意马,不防耳朵一疼,却是被凤姐儿揪在手里,粉面含春,满脸带笑:“琏二爷好本事啊,连铺子都置下了,莫不还置了宅院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76   贾琏心下叫苦,怎就一时高兴,忘了这是个醋缸子!急忙告饶:“我的好奶奶,这可冤了我了,我如今忙得只恨不能多生两只手出来,哪里还有那闲功夫!”凤姐“嗤”地一笑,将手松了。   夫妻俩正说些私房悄语,就听丰儿在外头禀道:“二爷二奶奶,宝二爷来瞧姐儿哥儿呢。”   宝玉近来越发难耐,院中少了许多服侍惯的,更去了第一等的人,虽又添了几个,然王夫人亲自过眼,挑上来的皆是性子沉静、面相中平,独缺乖巧伶俐,又因贾政有信,言说六月中准进京,自已这几年怠于书字文章,逼不得已日日赶工,好等父亲回来能搪塞过去。   此处比原著不同,头一个薛家姊妹早出了大观园,再一个林黛玉仍在苏州未归,只有探春湘云写了几篇字给他,大部分还是宝玉自己动笔。   虽则如此,惦念黛玉的心思却是愈加深重,常是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随后睁着眼睛到天明,一时笑,一时苦,一时叹息,真个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短短一月已形容消减,贾母王夫人还当他用功过度,慌得命他多多歇息,又骂袭人等不知规劝。   宝玉哪里肯听,再说几次,他连房里上夜的丫头都不肯留了,倒是贾琮隐约猜到几分,见他如此煎熬,不由也生了几分可怜,背了人劝道:“林姐姐终有回来的时候,难不成你就这模样去见她?”   宝玉一时又起了痴意:“却不知林妹妹还会不会为我落几滴泪?”   贾琮直翻白眼:“我说你想事情能不能实在点儿,她这些年哭得还不够多?”   宝玉语塞,养就的心性不是几个月就能扭过来的,虽说从黛玉走后,他渐渐看清了一些事情,可是看清了又能如何?黛玉这多年的委屈已是受下了,他不可能为黛玉去责怪一干长辈们,且黛玉何等聪慧,有多少事看不通透?到如今缄口不言只做无知,一来念着老太太,二也是她于身外之物并不如何在意。   ‘林妹妹一番苦心,却不知能有几人明白……’   他并非全然不喜读书,若遇着文章能动性时,也会玩索一二,只不想为功名去读书。犹以时文八股一道,不过饵名钓禄之阶,故平素深恶之。   可他已将成年,总不成还由着性子。老爷已年过半百,书信里每说到他,总是一派忧心浮于纸面,常有“恐伤仲永”、“当勤加督促,勿使荒疏”等语。   老父殷切至此,宝玉也只得捏着鼻子勉强用功,然而天性如此,每每读到不耐烦了,便想:‘若能同着林妹妹把臂花间,悠游林下,该是何等赏心乐事。’   这日将预定的功课做完,惦着苏州不知可有消息传回,便来凤姐处探问。   贾琏被弟弟搅了好事,一时又好气又是无奈,见凤姐儿鬓发微松,衣衫半乱,忙向外道:“叫宝兄弟外头略坐坐。”说着自己掀帘出去。   随意谈笑几句,凤姐儿也出来了,宝玉眼一亮,期期艾艾说了来意,凤姐儿听得双眉轻挑,勾魂眼似笑非笑地瞅着宝玉,看得宝玉只觉浑身上下皆不自在,面上也渐渐泛了红,方慢悠悠地道:“林家在苏州少说也有几代人了,便没亲戚,世交总有的。林氏祖产祖茔虽有妥当家人看守,少不得也要这些人照应一二,林妹妹既回去,总要一一登门拜见,方不为失礼,怕还有日子等呢。”   见宝玉一脸失望,凤姐儿心头晃过贾母和王夫人的影子,也不禁暗自叹息。   ******   贾琮压根没把王夫人的算计当回事,却不碍着有人报给阳昊知道。于是乎本来就在心里积了不少火气的皇帝,立时就怒了。   小家伙苦了十来年,也就这二三年才过得宽泛些,王氏从大房前头正室死后一直掌家,明的暗的也不知捞了多少,怎么就盯着贾琮手里那点子东西不放!   不过眼下却不是发作的时候,转眼间五月即至,等贾琮成了亲离了荣府,再去理会不迟。   贾琮成亲,迎春本想帮着打点,只她如今有孕在身,刑夫人凤姐儿都出言劝阻,迎春只得听从,精心备了一份贺礼,黛玉也专门派家人回来,送了一对描金粉彩鸳鸯瓶,一件‘莲开并蒂’双面绣屏风并缂丝、木雕之属。   贾琮之妻纪瑶,其实是阳昊亲自点选的暗卫,原是为了皇帝出巡时随身护卫用的,生得清丽脱俗,琴棋书画、刺绣诗文件件拿得出来,便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若是不知底里,谁也不会想到这举止娴雅的绝色佳人,竟是个飞针之下夺魂取命的武功高手。   原本按阳昊的意思,是要给贾琮正儿八经娶一房妻室,纪氏不管是当丫头还是姨娘,只要守在他身边就成,无奈贾琮人懒成性,直接把个皇家暗卫拿轿子抬进了门。   拜过堂揭了盖头,贾琮又到外头敬了一大圈酒,好在阳越等人碍于身份不能亲至,来的也就是些亲戚,并孟少文、彭辉一干友人,也没人会灌他酒。   在新婚夫妇眼里这桩婚事纯属走过场,贾琮对过些日子便能搬家颇为期待,纪瑶那就是出任务来的,二人互不干涉,相处倒也平和,每日晨昏定省做足了规矩,贾琮还画了一叠子图样交给单大良,找高手匠人给纪瑶打了一套头面,看在众人眼里,那就是不折不扣一对恩爱小夫妻。   成亲半月之后,贾政回京,贾琮少不得也要去露个面。接风宴后,贾政将他招到书房落座,问起他殿试和任职的情形,满脸带笑。   贾琮心下明白,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贾政外任数载,一进家门就找他说话,还不是念着儿子日后前程。可惜宝玉注定是扶不起来的,若是贾政能把心思分给贾环一些,或许还有点盼头。   果然,等宝玉贾环贾兰皆来请安,贾政便吩咐将功课取来查看,一面拟了几个题目,命他几个各自做去。   又向贾琮道:“宝玉年已十八,正该向学之时。我有意让他下场试上一试,侄儿历经科场,且瞧瞧火候如何。”   贾琮只得应了,他写文章的本事只怕还不如贾宝玉,问题是他自己知道,旁人不知道啊,怎么说也进了二榜不是!   好在恩科那年阳昊找了许多范文给他,再加上当差以来僻处懋勤殿,目之所及尽出于大家之手,看得多了总算有点眼力,写是写不出来的,点评一二倒还能糊弄过去。   贾政到京后十余日,林黛玉也从苏州回来。因是先有家人送信,故贾母早早命人去码头迎候,接了黛玉回府。   这边宝玉喜得连贾政都不怕了,一溜烟冲到贾母处,扭股糖似地缠了顿饭时分,好容易磨得贾母点了头,带着人走这一趟,只盼能早一刻见着黛玉也好。   贾琮下值回来,黛玉已换下行装,重新梳洗过了,因是来见贾母,特选了鲜艳些的装扮,一头乌云梳成偏髻,只用根镂雕白玉水仙簪挽着,那簪子做得玲珑奇巧,有些地方竟细如发丝,且不论质地绝佳,这刀工就是极难得的,耳朵上坠着一双小小白玉鱼,红宝石嵌睛,月色底子织金团花袄,撒着水红罗裙,再配上大红织锦披帛,越显得气度超逸,泠泠然有林下风致。   那宝玉早已目眩神移,原本存了满肚子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坐在贾母身边,看着黛玉轻颦浅笑,絮絮说着一路种种,听在宝玉耳朵里,便如纶音天籁一般,但觉平生快意,莫过于此。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因今岁八月初三是贾母八旬寿庆,必定众亲友齐至,原先这类事都是荣宁两府齐开筵宴,如今东府早不复存,大观园也缺了一大块,恐排设不开,这日贾赦会了贾政贾琏等正在商议,门上通传进来:“有旨意,就要到门口了!”   贾赦等忙忙换了衣服往荣禧堂去,先行的小太监笑道:“这份旨意不光是给政公,还有令二公子与府上姓林的表小姐,请他二人也过来罢。”   贾政吃了一惊,忙命人进里面传话。听这话头,少时来的必定是赐婚的旨意,他回京贾母就隐约透了话,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为何那小太监的表情,竟似乎透着丝丝怜悯?   贾母多年心愿一朝得遂,自是眉开眼笑,其实元春之前就递了信儿回来,只是未得明旨,不便宣诸于口,未免心下不定,直到此刻,才算放了心。   带了一众儿孙跪在堂前,眼见得一位四品服色的宫使徐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卷五色绫绢圣旨,一时间喜心翻倒,忙叩下头去。   “……原扬州盐政、兰台寺大夫林海,为官清正,公忠体国……悯其身后无子,有独女林氏,着其舅贾政嫡次子贾瑛入赘林家,以承宗祧。”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我想写出来的东西大致就是这些了,接下来会进入收尾阶段,后面的更新会不定时,因为平安没有大纲,都是想到哪写到哪的,需要理清思路考虑文章走向,希望在九月之前结束。   ☆、77   王夫人病倒了。连着躺了两日水米不进,对外却不能说病了,只道是中了些暑气——刚接过圣旨就生病,难不成有怨望之意?   熬了几日,挣扎着起来,坐上软轿去给贾母请安。先前她也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已经说通了娘娘,在万岁面前请旨,要给宝玉林丫头赐婚——本是一肚子的不合宜,只是在外头碰的钉子多了,情知宝玉并非一众高门大户佳婿之选,渐渐也灰了心,想着奉旨成亲也是光彩,万没料到婚是赐了,却是把宝玉赐给了林家!   她生了三个儿女,长子知礼上进,十四岁就进了学。那时她是怎样的风光?只怪那命硬克夫的李氏,看着珠儿夙夜苦读也不知劝阻,生生熬坏了珠儿!若不看在她好歹给珠儿留了血脉,索性直接打发到家庙里清静!   儿子去了,女儿被送进了宫里,临去的前一晚,她是怎么说的?对了,她拉着元儿的手,一遍遍地叮嘱:“我儿此去万事小心,善自珍爱,切勿以家人为念。”   母女二人搂着整整一夜,天知道除了元春刚落地那一个月,只有这一个晚上女儿是睡在她身边的!   送走元春的时候指甲把手心攥得鲜血淋漓,她金尊玉贵的闺女,韶华正好的年纪,被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就带出了门!   这一去,就是十年。贵妃,贵妃又如何?   人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王夫人微垂了眼,遮住一丝冰冷:旁的都不论,单一个至今无所出,就可见元春在宫里日子并不好过。   还有,她的宝玉。   只为含玉而生,一落地就抱到了婆婆屋里。纵着不肯读书,纵着百般玩闹,到如今已将弱冠,却硬是让大房一个庶子压了一头,有那贾琮比着,连一门象样儿的亲事都说不上!   都是老太太,定要将宝玉跟林丫头凑在一处,如今可好!都是那老太太!   贾母连日来也大不自在,她何等精明的人,哪还不明白正是自己弄巧成拙,一番谋算反将最心爱的孙子陪了出去。无奈圣旨非比其他,再没有回转的余地,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要打迭起精神来入宫谢恩。   紧跟着就是太后寿辰,贾母也在朝见之列,顶着众命妇满含意味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   到底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平日保养得再好,内外交迫之下也实在难以支持。老二家的压根出不了房门,倒是大儿媳,虽也有些看笑话的心思,倒还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带着凤姐儿前后支应,又陪着入宫,还算能派些用场。   好容易把场面走完,贾母便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自己清静几日。”宝玉这个孙子眼见是彻底废了,皇家也分明对荣府多有不满,往后如何,她须得好生思量一番。   这时正半倚在榻上抿着参茶,听鸳鸯说王夫人来了,虽心下不喜,还是叫了进来:“你既身上不好,好生将养着罢了,又起来做什么?”   “媳妇想去宫里请安,求娘娘帮着说句话儿。”王夫人再也支撑不住,近乎绝望地呜咽出声:“林家无子,从舅家过一个去也是正理,环儿如今也出息了,不如……”   “昏馈!”贾母气得笑出声来:“你难道没听清楚,旨意上说的是‘贾政嫡次子贾瑛’!圣旨难道是能改动的?且环儿是庶出,如何替得!”她半起身凑近过去,笑得竟有些狰狞:“莫要给娘娘招祸!”   王夫人木然跌坐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贾政匆匆进来,瞪了王夫人一眼,陪笑给贾母请了安,半扶半架地将妻子带了出去。   这些天贾政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正休假在家,不必去部里面对那些异样的眼神。只是一想到往后宝玉再不是自己儿子,心里便针扎样疼,唯是碍于圣旨,不能明言罢了,见着王夫人这般做派,又是恼怒又是气苦,私心里也有些埋怨母亲将宝玉宠过了头,到如今一事无成。   若宝玉有个正经功名,只怕事情就不一样了,要知圣旨也不是随意来的,林家要继香烟,日后以长子姓林亦无不可,何必定要入赘?   如今宝玉一介白丁,连个监都没来得及捐,想想世人对赘婿多是侧目,未见人便已轻看一等,哪里还能入仕!   也就是说,宝玉这一生都只能依附林家,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前程可言!   ******   被圣旨打击到的不光这些人,贾琮同样被雷得外焦里嫩,回到静远轩就把衍波两个拎到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衍波嗤笑:“那老太太自作聪明,以为坏了林姑娘的名声,就只能跟着她那宝贝孙子了,想好事呢!老虎嘴边拨须,咬断手也是活该!”   贾琮默然半晌,也只能摇了摇头。   贾母真是老了,这等昏招也使得出来。   有些事情就算人所尽知,也是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的。宝黛二人举止亲密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可是从前只是众人意会而已,如今出于贾母之口,却成了明晃晃的笑柄。   笑的不是宝黛,而是贾母!   那些往庆福宫、长宁宫说项的贵夫人们,想得更多的只怕是不愿跟贾家扯上关系吧。   趁着众人视线都在老太太和二房那边,贾琮收拾停当,悄没声地从府里搬了出去。   新宅位于王府大街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旁边不远处便是忠顺王府的后门。贾琮叫纪瑶住了正房,自己去了小花园里的不言居。   静远轩的下人们,贾琮给淡彩销了身契,放她回家,自已只带了解颐展眉去新宅,她二人的爹娘都是老实人,留下守着静远轩,单放安子成一家子在外面,几处产业都交给他父子三人,其余皆由单大良另做安置。   一切妥当已是婚假期满,贾琮先往昭文馆销了假,仍去懋勤殿当值。只是他今日似乎有些心思不定,手上捧着书册,不时扫一眼角落里的黑漆彩绘仙人钟。   捱到近中饭时候,贾琮径直出了边门,顺着回廊转了几个弯,便是紫宸殿了。   他知道阳昊的习惯,除了一些特别的日子,平常中午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不过这会子,应该已经有人先去通风报信了罢。   略放缓了脚步,果然不一时就有小太监从对面过来,不言声打了一躬,便默默在前引路,直进到紫宸殿后殿东暧阁,何平早已亲自打了帘幕候着,脸上笑得跟开花似的,这位爷有些日子没来了,天晓得主子吃睡不香,他们这些个奴才日子且是不好过呢!   早有小太监加了一副杯箸,何平极有眼色地将人全带了出去,自个儿把手往袖子里一拢,杵在外头闭目养神不提。   阳昊早知贾琮今日上值,原打算随意吃几口,把要紧的奏折看过就往懋勤殿去,没曾想贾琮先了一步,还是他第一次私底下主动来见自己,这一喜非同小可,两步上前,一伸手就把人捞进了怀里,牢牢锁住。   从他婚事提上日程,二人已经近两个月不曾单独相处过。   不知过了多久,阳昊才慢慢松开贾琮,拉着人坐到临窗大炕上,举杯共饮。   他虽有些酒量,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三杯落肚,便已然微醺,白玉般的面上泛起一抹绯色,一双星目流波光转,只看着贾琮,只觉少年眉目越发清朗,顾盼间神彩照人,唇边含笑,让他望去便生欢喜。   贾琮被看得如心上长草一般,要说多时不见他也不是不想这人,问题是你能不能别一副要把人生吞下肚的表情啊!   阳昊自是知道贾琮有些别扭,见他脸上越来越僵,快要坐不住了,也不再难为,笑着拉了人起身,径直进了里间寝室。   伏在阳昊怀里,呼吸间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清洌气息,似乎两人始终厮守在一处,并不曾分开多久。   直到日将西斜,贾琮方勉力起来,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扯了衣服就往身上套。   阳昊却不肯放人,搂过他在耳边轻笑:“今儿便宿下罢?”   贾琮一怔,回头见阳昊一脸调笑,眼中却有隐约的希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懋勤殿舍人并不用留值宫中的,叫人知道了可怎么说呢?”   阳昊登时减了几分兴头,没奈何亲自替他束发整衣,上下打点齐整,方牵了手要送他出去。   何平听到里面动静,早进来服侍着。这时在旁低声道:“贾舍人这会子出去,怕不大好呢。”见贾琮一怔,便向边上紫檀座等身大立镜瞟了瞟。   贾琮会意,凑到镜子前一看,一脸晕红,双唇微肿,不由皱眉。这模样往外一走,岂非不打自招!   何平眯了眯眼,小心道:“说起来懋勤殿里也有值房的,铺盖用物都齐全。主子今儿高兴,拉着贾舍人多下了一盘棋,不想过了时辰宫门落了锁,主子恩典,就叫贾舍人在值房宿一晚?”这是有前例的。   阳昊大为心动,转头向贾琮看去。   其实用法决遮掩很容易,只是阳昊那期盼的神情让他难以拒绝:“好。”   阳昊听得两眼放光,毫不吝啬地赏了何平一个笑脸:“这事儿你亲去安置,务必办得周全!”   何平领命退出,心下得意:当奴才的,可不就要想在主子心坎儿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本周起每周日下午更,大约十章之内完本。   ☆、78   本朝京官,尤其七品以下的微未小官,通常要求准时上班,下班时间就比较灵活,如果手上没有要办的公务,一般过末时就早早散了。   贾琮却没这么宽松,本来这官职就是为侍奉皇帝读书所设,若是万岁爷驾临没人在,可不有麻烦么?   因此他下班时间比较固定,一般要在宫门落锁之前出来。   这么一留,便要第二天近晚才能回去了。   次日到家,展眉一面送茶,一面向他道:“那边也不知怎么,就跟倒了运似的,什么样怪事都出来了。昨儿个好好的,大晚上把园子快翻过来了。吵得沸反盈天,听说还有人挨了三姑娘一巴掌。”   抄捡大观园?   贾琮拧眉,如今司棋早配了人,成了韩远家的管事娘子,那绣春囊的剧情早被风吹没了,怎么还有这一出?   “可知道为了什么?”   展眉一撇嘴:“说是二太太屋里丢了东西。起先疑彩云,莫不是拿了给环三爷去了,结果人家环三爷这些天怕二老爷考究功课,忙得天昏地暗,哪有功夫兜搭这些人?左右找不着下家,才查到园子里去的。”   贾琮心下冷嘲,二房上下从主子到奴才都看不起贾环,岂知他学问虽不甚出色却胜在扎实,又放得下身段,再加上三分韧性三分狠劲,只怕二房日后倒是贾环还能有些成就。   “听婆子们说二太太焦热口干,要调香露解渴,谁知开柜一看竟少了一罐子,余外还不见好些零碎东西。本想着先混过去算了,偏那周瑞家的没眼色,一口喊了出来。”展眉很瞧不上二房的奴才们:“主子病着,正要安养的时候,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值得大呼小叫的?惹得太太动了大气,满园子搜捡。”   贾琮直皱眉头,王夫人如今是不管不顾了,可被她这么一闹腾,探春惜春两个可是要殃及池鱼,前儿才听说有官媒来相看探春呢。   “可查出什么没有?”   展眉嗤笑:“要我说,十有□□就是各人去送人了,往日里也是常事。”也不是谁都跟刑夫人一样□□把细的。   合着是王夫人没事找事,不对,小题大做?也不对,反正就是‘我不好过大家伙都别想好过’。   却听展眉又道:“爷瞧着罢,园子里搜不出来,只怕要疑上咱们这边了——我娘说,白日里还有人去探头探脑,想寻小丫头子套话呢。”她和解颐可以轮流回去看望父母的。   贾琮顿时沉了脸,展眉见状忙道:“二爷只管放心,谁也不是傻的,平白无故担个贼名儿?”转了话头,笑道:“薛姨太太家里又出奇文了,薛大爷也不知发的哪门子邪性,闹着要给香菱扶正呢。”   贾琮一怔,愕然道:“姨太太能答应?”按说香菱也是个苦命的,现如今薛蟠很改了些性子,至少能过得比从前好些,可是这么一来,夏金桂不就没处露头了?再说了,薛姨妈拿儿子当命根子,一心盼着他好,只怕不会让他抬个妾当正妻。   不过薛蟠不是早把香菱扔到脑袋后头去了么,怎地忽然又想起来了?   这个展眉可不知道了,不过贾琮另有耳报神。贾环来瞧他,也提起此事:“我听说,柳相公应了薛大爷,只要他好好儿娶一房媳妇,往后不去惹是生非,认真做生意,就跟他结契呢。”   贾琮猛地睁大了眼,随即失笑:“薛大哥有这心思怕不是一天两天,到底被他称了愿。”   盛华朝约定俗成,男子间结契与寻常‘交个朋友’不同,相对固定也长远得多,虽不似娶妻要拜天地高堂,也是有仪式的。   贾环点头,也笑了: “薛姨太太原是给他相看了桂花夏家的姑娘,也不知薛大哥哪里打听来的,说那一家子太爷早没了,只有老奶奶带个姑娘过活。那姑娘生得虽好,心中也有些丘壑经纬,却惯爱使性弄气,家里丫头们轻骂重打,老母又百依百顺,着实娇养太过,因此断然不肯。”   这就是了。薛蟠既心有所属,则香菱禀性柔顺,万事不争,相比娶个风雷性情的进来,到底安宁些。   别人家的事说过便罢,贾琮笑问:“二叔回来才几天你就往外跑,可小心他问你的书?”   贾环便一撇嘴:“老爷一心只用在宝玉身上,我姨娘说他夜夜都睡不安稳,哪还有功夫管我?再说了,我就直说是来见你,老爷也只有乐意的。”   贾琮也不由一叹。贾政重嫡,贾珠去后他将对长子的期盼全都转到贾宝玉身上,偏偏这二儿子压根就不是这一路的人,如今入赘林家,更是什么也不必说了。   犹豫一下,还是向贾环道:“皇命难违,以后家里的事情,宝二哥怕是不好说话,再者凭他跟林姐姐的性子,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兰哥儿还小,二叔能指望的就剩了你一个,你往后的路子,可想好了么?”说小只是托词,贾兰年方十四,看这二年的行事,已经颇具城府,只是李纨到底不是那等气量宽宏的女子,教出的儿子胸中格局有限,遇事只求明哲保身,莫说照拂家人,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袖手旁观,却实在是能做得出来的。   贾环顿时默然,许久苦笑:“我还能怎么着,老爷压根看不上我,我这几年写的功课比宝玉多得多,他随手一翻就搁下了,连句好坏也没有。”   “我原一心盼着老爷回来,好歹叫我考一回,就不中我也死心了,如今这么上不上下不下的,真真好没意思。”   贾琮沉吟片刻,正色道:“二叔经此大变,方寸已乱,一时三刻间怕是顾不上你了。你若真有意下场,我便替你筹划一二。”   自己这进士来得有水分,韩远可是真本事,当姐夫的替小舅子看文章,理所应当不是么?   ******   怡红院中,宝玉心中亦喜亦忧,还带着丝丝惘然。   从儿时的懵懂到后来情根深种,如今鸳梦得成,委实是人间天上,第一件称心如意之事。   然而自此之后,父母亲长悉数成了外姓,虽近在咫尺,却倏忽远隔天涯。   隐约有一丝痛意自心底而出,绵绵不绝。   相比贾政的忧心,贾琮并不担心贾宝玉会觉得入赘辱没了他,毕竟从此不用碰八股——那是他再求不来的,只是这桩姻缘,说到底有一大半是被自己拗回来的,钱钟书曾说贾林‘佳偶始或以怨偶终’,只是如今原著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是不会有了,然而将来如何,只能让他们自己去走。   大局已定,贾琮本不想再插手其间,但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来走一遭。   “我听说林姐姐回来后,姐妹们为她接风,席间拈花名为令,林姐姐得的是一支芙蓉?那上头的诗,你还记得么?”   有关黛玉,宝玉自是记得清楚:“莫怨东风当自嗟。”   贾琮淡淡一笑:“前头一句呢?”   这句诗出自欧阳修,原句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从古到今,但凡那等出色绝伦的女子,上天多是要生出些事故来磋磨一番,美貌如西子王嫱,才情如谢道蕴李清照,莫不如此。林姐姐才貌双全,世间少有,老天也必不肯让她太平过一世的。”   “夫妻与兄妹,相处大有不同。林姐姐心性率真,你却也是给人恭敬惯的,日子长了难免有呕气的时候,也不用你事事让她,小心陪得过了,反觉得假——但凡在情在理,林姐姐并不是个说不通的。夫妻贵在相扶相知,切忌相疑。你只莫忘了,这半年苦等林姐姐的滋味便好。”   “林家也只剩了林姐姐一个,虽说圣旨叫你入赘,这里还是舅家,老太太太太也会给你筹划,家计之事倒不必担心的。”   听贾琏说,林家还有两个死忠的老管家,掌着林家几处祖业,至今不肯赎身。至于贾家这边,是准备把林之孝两口子拨过去,   林黛玉并非全然不知经济,不然也说不出“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这样的话了,她只是不喜欢而已,或者说,压根懒得多管。   宝钗初来时她目无下尘,十五岁的她对着来送燕窝的婆子,却也知道给茶赏钱,还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在宝玉看不见的地方,她早已成长。   但她还是她,那个‘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的林黛玉。   这样的黛玉和宝玉,能不能携手林泉,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几天贾琮忙翻了,凭空给人抓了差,本朝太傅,曾为两代帝师的沈畅沈老大人,在第三次递上辞朝本章之后,终于获准离任,回乡颐养天年。   皇帝恩旨中有赐书百部,沈老大人请自家学生开后门,在懋勤殿中挑选一批孤本抄录,做为日后传家的珍藏。   恩师为官数十载,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如今离别在即,这点面子阳昊自不会不给,不但大方点头,还亲自动手抄了一本,押上私印送去。   其他的,一股脑儿交给了贾琮。   得,抄吧。   抄书也就罢了,横竖他这二年也没少抄。偏阳昊总是添乱,得着空儿便寻他厮缠,烦得贾琮忍不住在肚里抱怨,都说当皇帝的日理万机,那家伙哪来那么多时间?   摇摇头甩去脑中那双含笑的眼,贾琮见砚池中墨已无多,便放下笔,用小铜勺舀了水研墨,霍霍声中何平一步进来,笑道:“贾舍人,可又得了几本?皇上要看呢。”   贾琮眉尖微扬,只向一旁的大案上抬了抬下巴:“都在那边,你拿就是。”   他只管动笔抄写,至于订册装祯自有专门的人去做,成书由黎太监再行验看,并加盖印鉴方可送出。   何平拿了书却不走,向贾琮笑道:“奴婢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若是万岁爷要问什么,只怕回不明白呢,贾舍人能走一趟么?下头新贡的果子,万岁爷可留了尖儿给您呢。”   就你,不识字?丢过去一个白眼,无非就是要他去紫宸殿,看看今天的进度已经差不多,那就去吧。   他才没老是想着那家伙呢。 作者有话要说:     ☆、79   阳昊正在批阅奏章,似是遇见了棘手的事情,脸色微有些发沉,见着贾琮进去,方才露了笑:“且先坐罢,朕这边就好。”   贾琮淡淡点了个头,管自找个地儿坐了,何平送上一盘果子,色如蜡黄,形似鸡心,拿起一个吃了,肉脆汁多,甚是可口,更似有一股子凉气直透胸腹,呼吸为之一畅。   阳昊看完一摞折子,抬头就看贾琮一手拈着枚果子往嘴里放,一手翻着书页,许是为了方便,淡青色官服的袖子翻起,好不悠闲自在,顿时心头一热,却舍不得把眼睛转开。   见阳昊搁笔,贾琮放下书坐到他边上:“忙完了?”   “嗯。”阳昊揽住贾琮,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有些为难,最后只是从旁抽出一本折子塞过去,示意他看。   贾琮无言接过,一准又是那帮不省事的亲戚,却不知这回是哪个撞在了枪口上。   三两下扫完,不由眉头一挑。   “已经查实了?”贾琮仍是一脸平淡。   阳昊淡淡点头:“只怕会连你父亲也牵扯上。”虽是贾政这一房惹出来的事情,官面上贾赦才是荣国府的掌权人,管束不力,也是罪过。   贾琮微晒,他对贾家并无多少情义,对王夫人的贪婪也实是不喜,便宜爹心宽皮厚,无非挨上几句训,不疼不痒,只道:“你该怎样就怎样,不必顾及我。”   阳昊却道:“难保他们不会叫你打探虚实,你可有法子应付?”   贾琮眼神一掠,眸光流转,刹那间的风情令阳昊如着电激:“要不……你想个法子,把我扣在宫里几天?”   ******   一连五日被阳昊留在宫里,绸缪之处自不必说。至于由头索性省了,荣国府事情一发,哪个还不知道是皇帝有意令他避嫌。   贾琮才到家,刚下车就见贾琏迎面疾步走来,还不及行礼就被一把扯住:“琮弟你可算回来,家里被抄了!”   荣庆堂上,贾母面罩寒霜,倚在榻上不言不语,贾赦刑夫人坐在一边,也是脸色铁青。贾政立在下面,微微发抖。   王夫人跪在贾政身侧,满脸是泪:“是妾身无知,想着既是老亲,能帮且就帮一把,将来人家复起了,也念咱们的好处。也不知哪个走了风声,引来都察院的人……”   贾政早已怒气横胸,将王夫人一脚踢倒:“甄家的案子早就定下了,若果真只是相助,那时你妹子嫁女,大可趁便将东西送还,为何留到如今?分明是你贪求无厌胆大妄为,私匿甄家财物为已有,以致今日之祸!”   王夫人被说中心事,不由惊恐万状,忙起身扑过去,抱住贾政的腿哀求:“老爷,妾身虽办了糊涂事,可是一心都是为了娘娘和宝玉,为了这个家啊……”她呜咽着,“从那年省亲之后,府里就一日不如一日,哪一年不打饥荒?若不是逼得紧了,妾身也不会贪图些谢礼,平白惹祸上身……”   贾政将她重重推开,怒喝:“休提娘娘和宝玉,有你这般的母亲,羞也羞死了!你既主中馈,府中用度不足,为何不将就俭省着?开源节流之法甚多,为何定要走邪径?到如今事已败露,还要在此支吾!”   王夫人还想分辩,却立脚不稳,耳中听着丈夫的怒斥,想到自己房中箱开柜破,积攒多年的私房尽数一空,如今只能在佛堂栖身,不由捶胸大哭。   贾母只冷眼看着王夫人被带回佛堂,一个字也不想说。刑氏虽说蠢些贪些,胆子却小,凡事只听贾赦的,反是这王氏,大家子里出来的,那胆子可大了去了,甄家的案子通了天,当今动了大气,连甄家亲外甥、当今的亲弟弟恪敏郡王阳昱都不敢求情,一众老亲谁敢掺和?她竟无知至此!   贾赦一脸讥嘲:“二弟也不用向弟妹发火。你在外几年,怕是不知道咱们府上到了什么地步,连你侄女的嫁妆都办不齐了,还得我们拿私房。眼看着宝玉成婚,三丫头环哥儿都要说亲,可不得多扒拉些么。”   其实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不过贾赦挨了一顿狠批,窝了一肚子气,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刑夫人也不再遮掩,冷笑:“可不是么。可怜二丫头,挺着老大个肚子,还要替家里提心吊胆。亏得姑爷厚道,还每日来瞧咱们,话说得那叫一个慰贴。这也是二丫头命好,若是给到个不修德行、跟红顶白的人家,怕不得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呢。”她是大房媳妇,嫁进贾家二十年,竟没当过一天的家,有老太太压着她争不得,现在二房自做孽,带着大老爷也受了连累,她还忍个什么?   正想再刻薄几句,贾母将手上捻着的十八子往旁一撂,啪啦一声脆响,刑夫人吃了一吓,不敢再说。   贾赦一声冷笑:“母亲经多见广,且说说可有什么想头?”若非老太太偏心二房,让王氏占了掌家太太的身份,她能惹得出这场祸来?   贾母被儿子一呛,立时大怒,正要喝骂,却见贾赦起身站到她面前,沉声道:“二弟任官在外,儿子便是手再长,也没有管到兄弟内宅里去的。王氏闯下大祸,惊动天子,请母亲痛下决断,以免累及阖家。”   贾政倒吸一口冷气,贾母怒喝:“胡说!休了王氏,要娘娘和宝玉儿如何做人?!”   贾赦冷笑:“那我只有请旨分家,省得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贾母气极:“我就知道你容不得你弟弟!”   贾赦也豁出去了:“我容不得老二?母亲这话忒也无情!若真容不得他,当年父亲去世,母亲命我不必挪动,却叫二弟住了荣禧堂时,我就该发作了!还用一等几十年?我劝母亲想明白些,这等妇人,留在家中只是祸患!”   袖子一挥,贾赦转身便走,他屋里的玩器碎了好几件,正心疼呢!   贾母这一气非同小可,颤巍巍地抬手指着贾赦,却见儿子大步离开,并无丝毫停顿之意,不由“呃”地一声,倒栽过去,唬得贾政鸳鸯等忙上前拍胸抚背,好一刻才缓回气来。   荣国府被查抄得十分突然,贾家上下都是反应不及。   当时正是宝玉探春等给贾母请安的时候,一众军士虎狼般闯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男子悉数锁拿,妇女一概逐入荣庆堂中看守,另一路进门就喝问贾政王夫人居处,随即冲去翻箱倒柜,一张张封条贴起,其他人的房舍亦封了,命将有职位的贾赦贾政贾琏等带往有司问话,其余无职男丁并女眷禁于府内,不得外出。   女眷中唯王夫人被单独关押在佛堂里,因是贵妃生母,并未多加为难,却有几个健壮妇人死死看住,半步路不得多走,连吃食衣物也要几经察看后方才送了进去。   大观园里何曾有过这般惊悚,实在是鸡飞狗叫,鹤跳鹿跑,被如篦子似得好好‘过’了一遍,各处都乱成一团,独李纨因是节妇,稻香村并未抄查。   贾母惊魂方定,见刑夫人唬得着实不堪,只得叫她且寻个地方歇息,自与凤姐儿调排,李纨也赶了过来,分派各人栖身之处,先将就几日,再做计较。   正忙乱间,一个女禁子直直走到贾母面前:“哪个是史湘云?她家里人来接她。”   贾母一怔,便知史家已得了消息,忙将湘云唤出,交付来人带去——只要有人出去便好,现下外面只知贾家被抄,里头的情形一概不知,不管走的是谁,总能带个信儿与人知道。   接下来两天直如府里上下皆做了一场恶梦,贾赦等虽被放回,却只许在府中走动,门上严禁出入,直到三日后,有人来揭了封条,贾赦等方稍安下心。   解了门禁,头一桩就是各处打探消息,又急着寻有力之人代为关说,又不敢做得太过引得上面知觉,四下忙个不了。   后廊所居一众贾氏宗族,俱各惶惶不安。看在贾琮眼里,‘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架势已渐渐出来了,马车一路过来,搬家的倒见了三四起。   路上已经听贾琏说了始未,进荣庆堂刚请了安,王夫人一头撞了进来,见到贾琮,便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般:“琮儿……好侄儿,你成日在万岁跟前侍候的,替家里求个情……”   贾赦转头瞪向贾政:“二弟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贾政又羞又恼,面皮发紫:“蠢妇休得胡言乱语!琮哥儿官才八品,皇上面前哪里有他开口的地方?误了差事,岂非更添罪过!”骂得王夫人一脸绝望,不敢再出一声。   话虽如此,终究不免有些小小期望,当今捡着这当口儿把贾琮留在宫里好几日,庇护之心显见,若能……   贾琮沉吟片刻,摇摇头:“我在宫里当值,一步路也不敢多走的,也没认识几个人。”   “听说老圣人最喜茶花,我庄子里有人寻来几株异种,世面上从没见过的,等腊月进了花期,老爷就好献上去,当今性子纯孝,必定欢喜。”   腊月?贾母眉头一紧:现下是在七月里,还有足足四个月,这是皇命交办的案子,哪里能拖这么久?   正要说话,却听贾政木然道:“我家世受皇恩,如今不能报效朝廷,反干犯国法,还要去奔走钻营,以求宽贷?唯在家自省,静候发落便了。”   说得轻巧!   贾赦险些骂出声来:这世职本不是你的,便收了去你也不用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80   回到大房院里,贾琮先进里面给卧病的刑夫人请过安,再折转去书房。贾琏垂手立在边上,贾赦心事重重,只向他摆摆手道:“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必多管,有我跟你哥哥呢。你把差事办好了,比什么都强。”   贾琮心头微热,情知贾赦因他官小职微,不欲他搅进这些事里面,想想便道:“老爷可是有主意了?”   便宜爹可不象表面看着那般没成算的,果然被他一问,贾赦先是咬牙不语,半晌从牙关里挤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颤音:“无非是拼上我这二品将军罢了!”   他坚持要贾母同意休弃王夫人,不成便要分家,实在也是这些年被打压得狠了,往日里二房把着府里财权,琏儿媳妇管了几年事,赔了多少嫁妆进去,也是个蠢的!直到这二年生了儿子才算聪明些。   别看贾赦嘴上说得绝断,其实他也明白,贾母肯定不会放弃王氏,不说别的,贾政外任回来,新差使还没派就来了这么一出,那起子小人看皇上恼了贾家,未必不会就此把人搁起来,吏部候选的官多着呢,等上个十年八年的也不是没有?这当口王子腾不就能使上劲了么。   再说了,王氏被休,琏儿两口子一样面上无光,就为了这一条,他这做父亲的也抽身不得。   在家里闷了几日,等外面风声略止,贾赦换了家常衣服,只带着单大良和他儿子两个,去外头兜了一圈,近晚才回来。   因是家里出了大事,贾琮回了静远轩暂住。这日一进外书房便听见父亲一句怒骂:“天杀的贾雨村,家里何曾亏待过他!”   贾琮莫名其妙,贾琏忙凑到边上轻声说了几句。   “贾雨村?”贾琮眼神闪了闪,便向贾赦看了一眼。   贾赦把眼一翻,没好气道:“有话就说,这当口还避讳什么不成!”   贾琮垂下眼睛,道:“听说那年薛家大哥哥在金陵的案子,就是他办的,断得糊里糊涂,到如今当地还有人说嘴,亏得那一家已没了人,不然日后怕还有麻烦呢。”   贾赦登时火了:“这什么时候,还管人家的闲事!”   贾琮便将香菱身世,以及甄士隐赠金贾雨村的事情大致说了,道:“我也是听来的,可那人说得头头是道,连香菱眉间天生有颗朱砂痣都说出来了,想必不会错的。”   贾赦听得嘿然冷笑,明知是恩人之女,见其落难而不加援手,其人心性可知!   贾琮见老父闭目不语,轻声问贾琏道:“薛家的事情多少年了,香菱如今当了薛大娘子,为婢为妾那一条尽可揭过,旁的也不与咱们相干。倒是那贾雨村,这些年也不曾和他谋事,怎么还牵扯上了?”    贾琏微微冷笑:“我就说他那官儿未必保得长——甄家事败,有人说他原是一党,参上一本,故此降了。他就把咱们家攀咬出来。先前珍大哥和他最好,老爷也喜欢,连着他夫人也时常往来,哪个不知?也是二太太行事不谨,落在人眼里。”   贾琮只点点头,其实已经有人告诉他了,雨村夫人并无实据,只是心下猜度,偏贾雨村脱罪心切,索性赌上一把,居然押了个正着。   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大约是前儿王夫人想要换自己庄子里的管事,某个小心眼护短的家伙趁机借题发挥?   贾赦终是长叹:“罢、罢!如今也不由咱们说了算的,尽人事,听天命就是。”   贾琮垂眸,他无意为二房求情,一则王夫人确实犯了国法,二来他也想让大房摆脱那一家子,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贾赦用上当年贾代善留下的人情,才算打通关窍,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出来吃茶。那夏太监还带来一个姓周的,也是宫中头面人物。   随意扯了几句,夏守忠指着“还有差事”抽身去了,只留下周太监跟贾赦说话。   东拉西扯一阵,贾赦送出一件‘仨不值俩的小玩意儿’,方说到正事。   周太监一面翘着兰花指拿杯盖抹着茶,一面笑咪咪地道:“庆裕郡王是当今堂兄,当年刚一受封就请了外任。现下年纪大了要回来,因是京里没有王府,少不得要指上一处。我想着,府上那处园子是极好的,听说当年原有图样留下,倒要请赦公行个方便,借来瞧上一瞧,好做个参照。”   贾赦心领神会,说来这荣国府他实在住得憋屈,这二年还好些,贾琏兄弟入仕前,哪个想得起他贾赦才是荣府袭爵之人?缴上去也罢,顺势跟那一家子分开来,他还过得自在些。   周太监见贾赦识趣,心下满意。大观园占地甚广,之前内府将宁国府收去后也并未拆除,只将先前的夹墙又原样修起,两边隔开了事。如今只要将墙一推,再按着规制把前面改造一番,可以省不少事呢。   ******   一时间大房二房各自筹谋,连筹划了许久的贾母八十大寿也顾不上了。但因风声早放了出去,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贾赦等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来支应,将原定的连宴七日改为去寺庙做法事,并刻印经文散发,总算敷衍过去。   八月初三是正日子,有史家、王家一班亲戚女眷,并族里几位常来往的妇女登门来贺。王夫人抱病不出,客人们也很知趣的没有提起,贾母只带着刑夫人迎接。只是不管主人也好,来宾也罢,皆知这只怕是荣国府最后的谢幕之举,于那锦绣繁华之中,未免透出一丝萧凉意味。   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因是刚受了斥责,便不敢叫戏班,只寻了两个嗓子好的清唱几段,然后无非听戏放赏,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一时送客毕,只忠靖侯史鼎夫人带着湘云并王子腾夫人留下,另行招待。   贾母心知王子腾夫人另有别图,略问候几句,便命鸳鸯带了她去见王夫人,又打发湘云去探春处,自与史鼎夫人闲叙家常不提。   史鼎夫人算来是贾母娘家侄媳,因保龄侯史鼐迁委外省大员,此时不在京中,适逢卫家要迎娶湘云,忖着侄女打小儿一年里倒有半年是在贾家,如今若不让贾母过问一二,反倒显得史家过于势利了些,少不得提上一句。   贾母近日百事缠身,忽闻此事,倒是心下欢喜:“云丫头十六了啊,也是时候了。”顿了一下,到底问出了口:“卫家那孩子,你见过么?”   史夫人忙笑道:“我和老爷都见过的,生得齐整,学问性情都好。”若不是怕被指点,她都想说给自己闺女了。   贾母便点点头,又问:“可都预备齐了?”   史夫人便答道:“老爷吩咐了,大嫂当年的东西,一件不落都给云丫头带去,另按府里姑娘的规矩置办。”   贾母也没多的话,如今她自家事尚未理清,哪还有精神去管娘家,也只能白问问。   湘云被史家接回备嫁,与探春二人已有近月未见,说起那日情形,犹有余悸:“往日也听过哪里抄家,谁想竟叫我亲眼见了——真真吓煞个人!”   惜春冷冷一笑:“你却好了,全当长了个见识,我们可不知道下面还有哪一出呢!”   湘云默然,探春叹道:“那年甄家坏事,大家私下议论,说他们家里自已好好的抄家,后来果然真抄了。咱们可不也是?可知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立身不正,谈何长久?   探春敏慧之人,府中种种弊端皆看在眼里,便是外头的事情,她背地里也听了不少。此番抄家说来是王夫人私藏甄家财物,其实便没这事,怕早晚也逃不过一抄。   看着风波已经过去,但要说就此无事,又谈何容易?   解禁已过半月,姐妹俩至今还是睡不安稳,一有声响就会吓醒,只能相拥着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已。往日里探春颇有几分自负,相比迎春,她才干容貌都胜上一筹,如今看看大房三个儿女,再相比自已兄妹几个,难免有些气闷。   便是湘云父母双亡,昔年少不更事时还会说婶娘待她严苛,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要她磨性子罢了,早早儿为她定了亲,也算是有个归结,自己姐妹,又何时方是个了局?   这日大朝,礼部上奏:开国荣国公之孙,一等将军贾赦,以其年事将老,精力渐衰,请将世职传与嫡长子贾琏,并纳还荣国公府。当今龙颜大悦,圣喻敕封贾琏为三品威远将军,并赏将军府一座。   贾赦大喘口气,从此无官一身轻,尽可抱着心爱的古董,自觉再好没有。贾琏更是意外之喜,早年被人指说‘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家务’,他虽口中不言,心下却有些着恼,这荣国府本是我父袭爵,怎么我就成了住在叔叔家里?直到做了官,才渐渐忘怀,如今另赐将军府,自已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子。   至于二叔那边,这二年行事越来越不成章法,宁可远着些。   毕竟这世上奉养父母祖母原是正理,却没有哪家是侄儿养着叔叔一家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卡结尾了,肿么办?      ☆、81   圣旨既下,贾赦等打点迁居,贾政更急着寻个下处,别的犹可,宝玉和黛玉的婚事是钦定的日子,却是拖延不得的,偏他又不惯俗务,一时忙上加忙,乱上添乱,最后还是贾母将自己陪嫁的一处五进大宅给了贾政,叫人赶着收拾出来。   因王夫人房中财物尽被充公,贾母将自己私房分出一半,交与宝玉收好,流泪道:“我疼了你这些年,如今也不要你为官做宰,你只好好跟林丫头过日子,便是在我跟前尽了孝了。”宝玉呜咽应承,大拜三拜,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贾赦这边,饶是有现成的房舍,到底连忙了两个月,才算将诸事底定。   住进正院的贾赦两口子是百感交集,活了大半辈子,当了几十年大老爷,总算是翻身做主人了啊!   凤姐儿重掌家事,虽说论规模将军府比荣国府差得远,好不过如今事事无人掣肘,刑夫人又不是个精明的,被凤姐儿几番奉承,乐得当起甩手掌柜。   新家新气象,上下皆是井井有条,唯有两件让凤姐犯难:一是惜春,按说她虽长在荣府,却是贾敬亲女,贾敬去世,她自当回宁府守孝才是正理,只是贾珍贾蓉父子声名狼藉,那边不来接人,贾母也便不提起,如今把她往哪里安排?老太太身边也成,偏惜春性子孤拐,老太太年事已高,喜的是宝玉湘云那样会说爱笑、能热闹得起来的小辈,她在府里就一向不太上前,且又在孝期,平日里穿着浅素,饭食不动荤腥,老太太见了也未必欢喜。   二是妙玉,荣国府被封,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栊翠庵里,若按刑夫人的意思,当初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自是由王夫人去安置,只是搬家时她和惜春都跟在贾母身边,也就一起来了将军府,如今却不好再把人打发出去。   思来想去,凤姐儿将惜春跟巧姐儿安排到一处住着。巧姐儿眼看到了十岁,也该自己单有一处小院子,惜春能诗会画,让她姑姑带着学点子也好,再说身边还有个高嬷嬷,耳濡目染之下,于惜春也有益处,正是两全之举。   横竖惜春今年也十六了,明岁孝期满后,给她相看一门亲事,好好把人嫁出去,也算尽到这些年相处的情份了。   至于妙玉,凤姐儿可没那么多耐心仔细参详,一天趁着给贾母请安,直截了当地问起贾母和刑夫人:“若要留下呢,已经在家里住了这些年,人品性情都很知道,留下倒也合适;若不留呢,也须寻个妥当处安置才好。”   刑夫人摇头:“我不爱跟这些人打交道。只要心诚,菩萨自然保佑的。老太太若是喜欢,倒可以留下说说话。”   贾母皱眉:“我懒怠理她。若有积古的老人家来了,倒好说谈说谈。”   听了这话,凤姐儿一下子想起刘姥姥,从那回老太太带着游了大观园,去时各人送了些银钱用物,时常送些瓜菜到府里,年年不空的。   那是个淳厚老人家,人又风趣有见识。   因笑道:“老太太不必说,我知道了。倒不是想老人家来,是想新下来的枣子倭瓜呢。”贾母先是一怔,接着也笑了。   算算时间,刘姥姥就这几日必要来的,凤姐儿便留了心,叫人吩咐门上:“务必留下,老太太想她说话儿呢。”   一面又打发人出去访察,找了一处院舍精洁、修持诚正的尼庵,大大布施一笔香油钱,方将妙玉送去。   将军府诸事得宜,贾琮便把心思放在另外一头儿,他许了要替贾环谋个出路,自然不能空口说白话,但迎春产期临近,也不好总是打扰韩永,须得另想主意。   贾环现在的处境比荣国府好一点,总算告别了‘未成年’生活,搬到外院一处小院子里,跟贾兰做了邻居。   把数得着的几个人在心里扒拉一遍,贾琮请彭辉出面,为自己引见范述老先生。   范老先生年近八十,看去很和气的一个人,对出主意帮着小徒弟编书的贾琮也有些好感,贾琮也不绕圈子,直接把贾环拎出来,说这是自己弟弟,仰慕老先生人品学问,想在他授课的时候旁听,态度很是恳切。   贾环按贾琮说的,只穿了身八成新的银灰绸布衫,脚下深青布鞋,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先生略考问几句,便捋着胡子呵呵一笑:“贾公子友爱兄弟,老朽岂有不允之理。”   贾琮起身大礼相谢,背过头又交代贾环:“先生教的必定有大半你听不懂,只要牢牢记住,我托了彭光庭和二姐夫,问他们就好,先生是做大学问的人,莫要扰了他。”   贾环认真应了,贾琮又往贾政新宅跑了一趟,把事情一说,贾政喜出望外,没口子地称谢,又要备厚礼送去,被贾琮拦住:“老人家心性高洁,不喜阿堵之物,寻常束脩即可。”又再三叮嘱贾环不能使性子:“你就是托人情进去的,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可别叫彭兄弟也跟着做难。”   贾环好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每日勤学苦读,风雨无阻,连着赵姨娘也收敛了性子,只盼着儿子出息。   贾琮自己却有了麻烦,贾老太太也不知怎生想的,这边厢刚消停没几天,就替他操上心了,每次他跟纪氏两个去请安,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们快些生养,瞧那意思,再没个孩子出来,老太太一准会往他房里塞人。   贾琮都想要骂人了,您老人家安安生生看看戏听听笑话不成呐?   就不能少折腾点儿!   这还不算,刑夫人也来凑热闹,贾琮接连几次请安,刑夫人身边都立着一个模样娇俏的丫头,半低着头规规矩矩立着,那小眼神儿时不时就往他身上瞟一下。   贾琮冷着脸回了不言居,等到再去将军府,他就让纪氏把莞尔和嫣然带上了,两个绝色丫环在身后一站,纪氏笑得一脸温良:可不是她管着自家爷,是爷自已不肯要么。   ******   说来也是有缘,迎春的儿子居然就生在贾琮生日当天。众人都笑道:“这可好,往后舅舅外甥一日庆寿,倒要我们备两份礼只好喝一处酒。”   韩永把温文尔雅丢到一边,自顾笑得傻兮兮。贾琮抬手推他:“你这可是有子万事足了,倒是名字起了没有?”   韩永仍收不住笑:“叔叔起的,大名叫做韩靖,小名唤松寿。”   韩永成家晚,他得了儿子,已经升了礼部尚书的韩道同样欢喜。   刑夫人带着凤姐儿进了里面,抱着大红锦胸缎裹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小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福的。”   迎春靠在枕上,面上的喜气好似能闪出光来:“亏得有太太处处关照。”   刑夫人将孩子交给凤姐儿抱着,挨着床边坐了,拉起迎春一手合在掌心,叹道:“你叫我一声娘,我能不多看着些么?这月子里可不兴想这想那的,把身子调养好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今刑夫人是真的把迎春当自己女儿了。   小孩儿见风长,等到满月酒时,已经全然变了模样,白里透着轻红,小胳膊小腿圆滚滚,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且是不畏生,哪个来逗都咧着嘴笑得无齿。   贾琮的贺礼是几册抄本,那是他之前抄书夹带的私货,当然一块小玉锁也是少不了的。韩永把玉锁给儿子挂上,摸着几本书如获至宝:“还是三弟知心。”   贾琮失笑:“不知道的看见你这模样,还当我送了什么呢。”   “三弟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韩永晃着头,一本正经地道:“你出身世家,旁的或许不足,银钱却比我多,更不说如今到了那个所在,历代精华尽汇一堂——焉知我等穷措大,每常觅得一书,偏是囊中羞涩,少不得东挖西凑了来,若还是不够,便只能盼着那书坊主人大发慈悲,降甘霖于我等……”   贾琮忽然有种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感觉,看着韩永如痴如醉的模样,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从今往后,姐夫时不时追着自己讨书的情形了……   这天贾琮下值回来,独自在书房里静静坐了好一阵。直到天色将黑,刚要打发人去喊贾环,外头一人嚷嚷着“琮哥琮哥”已经冲了进来,兴奋得满脸通红:“老爷说替我捐了监,明年就下场呢。”   看着贾环欢喜的模样,贾琮实在不想打击他,只得静静看着他在屋里连转了几圈,方抬手示意他坐下。   见贾琮面色沉凝,贾环似是感觉到什么,渐渐收了笑。   贾琮轻声叹息,徐徐道:“我得了个信儿,三姑娘——许是要去和亲。”   贾环登时僵住,骇然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82   贾琮为贾环寻了名师,贾政又要替他捐监,连着贾兰也借机沾光,看在王夫人眼里,那就是在往她心窝里扎刺。   这还不算完,又有人来赶冷灶,欲求探春为妇。   贾政受了申斥,带累得连荣国府都丢了,原先来求亲的人家自是没了下文。这番来的是贾政原先在工部的同僚,本身官位不过六品,却是儿子争气,小小年纪中了举,家里便想着往上送一程——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虽不比从前,老底子还是有一些,那人多少清楚贾政秉性,料得自家儿子必能看得中的。   果然,拿话略试探一二,贾政并无推辞之意,他心里自然也有个小九九:自家虽在外任官几年,考绩平平而已,如今又刚受了斥责,三五年内恐难有出头之日,待得众人淡忘,自己大约也到了告老的时候了。   这来求亲的人家,虽非大富,却也殷实,最要紧的是家中只此一子,且又青年有才,说不得自家儿子孙子日后还能多个帮扶。   那同僚讨了贾政口风,心下暗喜,自去筹划不提。贾政自觉替女儿觅得良缘,也有些得意,吩咐王夫人为探春打点备嫁,务要办得体面,不能在贾赦一家面前落了话头。   王夫人自从迁出荣国府,只觉看什么都是一股火,虽有宝玉再三劝慰,也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是当着贾政面前,勉强陪笑而已。   被贾政这么一说,便好似戳了肺管子,眼看贾政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转头就去了赵姨娘屋里,更是一把无明业火直冲顶门,险险咬断几颗牙齿。   挨到第二天,便收拾了去见贾母。   她自已已经不能出入宫门,贾母二品太夫人的诰命仍在,是可以进宫去的。   贾政夫妇如今虽不住在一处,隔上三五日,必定过去请安,刑夫人跟她是相看两相厌,每每指一事走开,倒方便了王夫人说话。   贾母虽憎厌王夫人,但小儿子的脸面却要留住的,且是相比之下,刑夫人同样不得她喜欢,倒也不会太给她难看,反是这次,王夫人的想头,让她皱了眉思忖起来。   探春性子精明,若能入了当今的眼,的确能给娘娘做个臂助。娘娘至今未育,将来诞下龙嗣,便可抱养在膝前,自然也亏不了探春。   只是,在宫里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倘是探春不成,岂非白白赔在里面,还不如现在就寻个好人家。   前思后想,贾母决定先听听元春的意思,毕竟,这家里最了解皇帝的就是她了。   元春万没想到,家里竟然想送探春进宫。   “当今勤于国事,甚少在后宫流连,也只有长宁宫去得多些。”元春踌躇着:“探丫头我只在省亲那年见了一面,如今必是极好的,只是……”有些事她也听了些风声,却哪里敢传出宫外。   后宫的女人,说到底看的就是皇上跟前的体面。现在上下都知道她不得皇帝欢心,若非在太后跟前还有些脸面,早被人踩着上位了!即便如此,她也仅能自保,探春入宫,她却是无力庇护的。   贾母失望而归,王夫人险险咬碎几颗牙,终不能死心,借着王子腾爱女有孕贺喜,回娘家向嫂子讨主意。   王子腾夫人闵氏原先跟这小姑子并不亲近,近来因王夫人有意讨好兄长,往来多了些。这时听她半哭半诉地说完,心下暗自摇头,因劝道:“你比我强。虽说珠哥儿去得早,到底留下条根,宝玉赘到林家,难道不是你儿子了?环小子虽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论礼法也得叫你母亲——将来他就做了官,那诰命也要落在你头上,你愁个什么呢?”她生平只得一女,老爷那些年一房一房纳进来,这日子不也得过么?   王夫人却听不进这话。只要想起自己儿子一个早逝,一个从此前程无望,只能靠着林家过活,贱妾所生的贾环却得了老爷看重,从此翻身上青云,就觉得心里烧了一把火。   她是王子腾亲妹,闵氏将她和王家几位年高辈长的老亲安排一处,好躲开官眷间的应酬,此举正中王夫人下怀,她现是庶人身份,最怕遇见的就是那些原先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人。   怕什么来什么,本想从角门悄没声地一走完事,居然跟几个穿着体面、做管事媳妇装扮的女人当头遇上。   所谓相由心生,王夫人虽力持镇定,眉宇间隐约的戾气却瞒不过人去,贾家那点子事情,又哪里经得住有心人打听。   正在贾政坐等官媒拿着庚帖上门,王夫人绞尽脑汁计算分家时不多的一点产业,想方设法能省则省,又不能让探春的嫁妆太过简薄招人取笑的时候,南安郡王妃入宫朝见太后,希望认贤德妃之妹贾氏探春为义女。   ******   元春第一时间把信送了出来。   贾政目瞪口呆,王夫人也是傻了,她不忿赵姨娘母子,也想过让探春入宫争上一把,却没想过要探春飘洋过海,和亲外藩啊!   再怎么说,那也是她一手养大的姑娘,起小儿就跟前跟后,一心孝敬她,连生母亲弟都靠了边儿……   贾琮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是阳昊亲自告诉他的。   茜香国女王病重,唯一的小王子年才十三,虽说有几分聪明,毕竟嫩了些,女王上书□□皇帝,请以帝室女下嫁。   阳昊有些头疼,就算是宗女那也是他阳家的姑娘,嫁到海外这辈子怕是想回娘家看看都难,要他说最好的法子是派一支兵马过去驻扎。   但这话自然不能明面上说的,宗正令在族谱上划拉一遍,回报称现在本族中并无适婚之女,南安郡王嫡女今岁及笄,正可许嫁。   异姓王也是王,这时候一样能派用场。   这话传到南安王府,王爷犹可,王妃当时就要往宫里冲,被丈夫一把抓住,她都快疯魔了,放在手心里捧大的女儿……   正在五内俱焚,去王子腾府上送礼的心腹献上一计。   王氏不是瞧着小妾碍眼么?把妾生的女儿嫁到万里之外,最是解气不过。她这可是给人帮了忙呢,不是么?   对南安王妃的请求,皇太后并未有所表示。   南安郡王是异性王,从上一代王爷在时就谨小慎微,连选王妃都挑了承恩候家结亲,娶的正是她的娘家侄女,小县主也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一口一个“太后姑姥姥”叫得脆甜,自是不忍心让她嫁到孤悬海外的茜香国去。   哪怕是要当王后呢,那弹丸小国的王后,有甚稀罕?   可是南安王妃想以义女代嫁,她却也不好点头的。虽说此等事历代屡见不鲜,但谁家的女儿不是娇养大的,将心比心,哪个做娘的舍得把姑娘送到天高地远、一辈子未必能再见上一面的地儿去?!   和亲以皇女为贵,宗室女次之,册封之女在身份上便要差一等了。且贾妃之妹是庶出,家里未必会善加教养,若是去了反添掣肘,那还不如不去。   阳昊也在犹豫。   因着贾琮的关系,贾家的几个人物他知之甚详。   茜香女王求亲,为的是自己去日无多,想给儿子寻个依傍。茜香王子年少,倘若这边操作得当,数代后纳土归附,也不无可能。   以盛华朝的立场来说,嫁过去的姑娘不必端静淑娴,倒是精明些为好,从这一条论,南安府上的县主远不如探春合适。   若换了一家的姑娘,他许就顺水推舟下了旨,余下的让南安王府自行解决就是。偏偏,那是贾琮的堂姐。   身为一国之君,委实不应该在考虑国事的时候掺杂私情,但想到贾琮那将重视的家人全揽在翼下的护短性子,还有次谈史论今,他提起‘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的淡淡不屑——思量一番之后,他终是唤来了贾琮,亲自分说。   “若非茜香女王等不得太久,以我朝之广,要一个心思清明、志向高远的女子,大约也还能挑得出几个。”   贾琮登时拉了脸:“你手底下那么多暗卫,这时候不正好派用场?”顺便到海外设几个情报站。   阳昊摇头:“女王以王子正妃之位求亲,子以母贵,若有子嗣,便是日后的储君。嫁过去的女子,身份上不能太低。”   明白了,就是不能让以后的茜香王有个出身低微的母亲,叫人觉得□□不厚道。   贾琮垂眸,探春于他并无多少情分,却不能不考虑贾环的感受。终是沉声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家老太太和二叔是必定会应下的,你既来问我,我便要问问三姐姐自己的意思。”他霍然抬头直视阳昊:“若她不肯去,你待如何?”   阳昊顿得一顿,摇头不语。贾琮苦笑:“是我魔障了。你是皇帝。”做到这一步,已经难为你了。   他们都很清楚,探春会同意的。她一直渴望立一番事业。   但贾环显然不能接受,他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凭什么!南安王的女儿是女儿,我姐姐就不是了吗!她不愿嫁就叫我姐姐替她嫁?!我不答应,该谁就是谁!太后圣人不也没发话吗,难道能强抢不成!”   贾琮默默看着贾环发泄情绪,等他气咻咻地停下,方轻声道:“这是国事。当今也是权衡过了,广益阁计议下来,大有可为之处,南安府县主并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对一个王朝来说,开疆拓土,那是莫大的荣耀。   或是世代修好,也足以青史留名。   贾环听懂了贾琮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如今见识远非从前可比,如何不知道这样的功劳会刺激到多少人。   低头红了眼眶:“姨娘知道了,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贾琮抿了抿唇,沉声道:“且往好处想吧。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我们四姑姑倒是嫁在京城,不几年跟着姑丈外任,一去就没能再回来。三姐姐如今嫁得远,焉知将来没有长居京城的时候?”   三日之后,贾环带来探春的回音:“愿效解忧之志。” 作者有话要说:     ☆、83   探春被封为郡主,封号‘海平’。   贾政整个人都痴了。   他膝下三子二女,长子早去,大女儿深宫十数载,好容易回来一次他这父亲却连个面也照不得,次子赘到林家,总算还能不时回来看看,这次本想着小女儿能寻个称心夫婿,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骨肉家园抛闪,一朝去国万里,叫他怎不痛彻心腑!   虽是如此,女儿被册封也算家族幸事,少不得开了祠堂祭告祖先,私底下还要安抚哭闹不休的赵姨娘,幸好贾环仿佛一夜间长大许多,让他有些安慰。   南安王府给探春派了不少人过来,她需要在出嫁前这几个月之内重新习学礼仪,尽可能符合一位□□上国郡主的身份。   贾琮却道:“旁的尽可靠后,先学会那边的话怎么说第一要紧。茜香王子才十三四岁,未必会说多少□□话,到时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难不成还得有个通译跟着?”   茜香国是南洋上一个岛国,从海图上看,大概就是现世的加里曼丹岛。前明年间有位国主仰慕中华文明,带了王妃子女和大批随从远来中国,受到永乐皇帝盛情款待,不料染病不治,留下“愿体魄托葬中华”的遗愿。   永乐帝缀朝三日以示哀悼,下令以王礼具办,并立祠为祭,至今香火犹存。   有这样的渊源,再加上本朝年间茜香国朝贡殷勤,现下有了难处,□□既以宗主国居之,自是要帮上一把的。   话如此说,他这些天就是一百个不对劲儿。   ‘火烧到谁身上谁疼’,事情临到自家人头上,才真正知道其中滋味。   探春虽自愿和亲,到底还有挂心之处。她素来思虑深远,这日见着王夫人,话里透出希望在她离开之前,定下贾环的婚事。   这是要走得安心的意思了。   给贾环定亲不难,这当口贾政王夫人赵姨娘都不会反对,问题是跟哪家定?   贾环人物并不出众,虽说有个监生头衔挂着,也不过是银子买来的,往后前程难说,且二房如今家资不多,日后能分给他的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能挑拣的范围便小了许多,加上日期紧巴,也没那功夫细细打听。   贾政无奈,又把难题推到了母亲那里。   贾母人老成精,对小儿子那是真疼,眼看老二身边只剩下贾环,少不得替他结一门好亲,好把人拢住。细细吃了一盅茶,便说出一番计较来。   “本来环小子上头有姐姐,且轮不到他,你们想不到也是有的。既时间赶得紧,外头的一时打听不来,倒不如就在亲戚家的女孩儿里挑。”   她提出一个人选,刑岫烟。   “这丫头心性极好,耐得寒苦,富贵乡里也不失体统,虽门户上差了些,如今也不计较了。”高些的人家贾环是攀不上的,钱财多的也不成,一点点大的小子手里有了钱,难保不生出些心思来。   岫烟是老大家的娘家侄女,许到老二家里,亲上做亲,也是美事。听说琮小子跟环小子处得好,日后也是个帮扶。   见贾政无话,贾母当时叫了刑夫人过来,硬做保山。刑夫人虽不很情愿,碍着贾母当面,也只得应下,自去与哥哥嫂子说话。   刑忠两口子膝下唯此一女,原就盼着刑夫人能说一门得力的亲事,老来也有个靠傍,刑夫人当着贾母气怯,哥嫂面前却不肯失了脸面,捏着鼻子夸了贾环几句,又说贾政应了将来让贾环给他们养老,二人自无不从。   贾环亲事贾琮插不上手去,只将原先合办的铺面另一半份子做了贺礼,这些天他气性忒大,亏得阳昊处处容让,直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火,才算消停些。   这日探春遣侍书送来柬帖,说是邀了众兄弟姐妹在自家花园一聚,请他务必前往。   除了已经随夫离京的宝钗,原先大观园中诸人加上贾琮贾环,团团坐满一张圆桌。   宝玉和黛玉婚后琴瑟甚笃,这日相携而来,却是满面伤感:“世间男儿无数,却要一女子为国抛家别亲,羞杀天下须眉。”   见众人难掩别情,倒是探春强颜欢笑:“我这会子还在这里呢,你们就这样。等我真走的时候,有多少只管哭去,这会子且都把泪收起来罢!”   见她如此,大家也放开心怀,各自送出临别赠礼。   贾琮送的东西最特别:一对鹞鹰。   这些天他也想开了,和亲说穿了还是政治联姻,莫说现下是封建王朝时代,就是后世,这种事难道少了?不就是嫁到外国么,后世远嫁海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过得好不好,还不是看各人?   “这双鸟儿是内府里高手训出来的,善能飞行。姐姐往后写了信,就叫它们送回来,比派人送信可快多了。”   这对鹰是阳昊帮他弄到的,拿出十二分本事刻了两付脚环扣上,便是两位绝好的信使了(此法来自《哈利波特》)。   探春也不多问,不管是鹰还是书画诗稿,一概来者不拒。   这一日,众人皆是大醉。   转眼两个月过去,贾环赶在年前就成了亲。虽办得有些仓促,但三书六礼一样不缺,刑家人还算满意。   既然是南安王府的郡主,总没有在贾家过年的理,探春虽是不舍,却也不能再留了。   赵姨娘哭得花了脸,扯着探春说什么不肯放手,王夫人也在落泪,还是贾政下力劝住,少不得又叮嘱几句:“家中事无须记挂,善自顾惜。”   贾环坚持要背着探春出门,道:“人家姑娘出门子都是做兄弟的背着上轿,日后你要出嫁我却送不得。今儿背你一回,也算是——”他说不下去,胡乱拿袖子揩了揩脸,大步跨到探春前面,反身半蹲下来。   探春再是刚强,这时候哪里还禁得住,伏在弟弟身上,那眼泪一滴滴落在贾环颈间。不知不觉间那个小冻猫子似的贾环已经长成,是个可担当的男儿了。   ******   贾家这个年过得好生没趣,贾母成日里恹恹的,任凤姐儿如何凑趣也打不起精神,只黛玉两口子来时,勉强能说几句话。贾赦刑夫人都不是会逗乐子的,贾政王夫人更不必说,贾琮每次去都憋闷得不行,干脆寻着由子躲了,阳昊那里每到过年就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不想去添乱,又懒得跟一班朋友吃酒,索性就在自家宅着。   闷了几日,被看不下去的老何顺从书房里拖了出来,适逢雪后初晴,正在亭子里架了个泥炉,似模似样地摇着小扇子烧水泡茶,刚品在口中,就感觉有人走近,挨着坐下——   回过头轻笑:“你来得倒巧。”正待再倒一杯,却不防来人抬手取过他刚喝过的老竹七贤人物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   回眸轻笑:“果然好茶!”   贾琮抿唇一笑。阳昊向外一招手,何顺便忙过来,另设了一张案,又端水给阳昊洗手。   案上有琴,阳昊略一沉呤,扬指拂弦,一缕清音汤汤洋洋流泻而出。   贾琮于音律一道并不甚通,也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风风韵韵,说不出的悦耳可听。   耳中有曲泠泠,眼中有人如玉。   一曲既终,犹有余韵悠然。情知这些天自已心烦气燥,被阳昊看在眼里,故来相慰。   得侣如此,亦是人生幸事。   早春天气微凉,小坐时心神俱清,老何顺却不肯让二人久留,候到日渐西斜,忙忙上来请示:“主子晚上可在这里用么?若要回宫,这时候也好动身了。”   阳昊向贾琮看了一眼,含笑道:“今日无事,朕明儿一早再回去。”贾琮挑眉,不语。   阳昊来这一趟并不只为安抚贾琮,晚饭之后,他携了贾琮在书房坐定,说起从茜香国使者处探听到的内情。   茜香国四面皆海,盛产各色香料、珍珠、珊瑚之类,因此历来海商云集,舟船如织。   十几年前,一伙西洋人为了生意方便,成立了一家叫做‘联合公司’的商行,起初也不过仗着财雄力厚多抢些货源,渐渐成了气候,在国内大肆吞并商行,渐成垄断之势。   非但如此,联合公司还买通当地官员,划地盘踞,成了国中之国。   这些年下来,联合公司已经控制了茜香大半经济,其间也不是没有人看出弊端,却总因洋人势大,不敢放手行事。   原来如此!   贾琮咬牙,想起后世那段历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词,让阳昊派人去寻英吉利来的商人:“这东西他们那边拿着做染料用的,想来不难弄到。”顿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道:“运送务必小心,炸起来可了不得。”算时间苦味酸已经问世,只是还没有用在军事上。   想想又说:“要能学会怎么做就更好了。”   阳昊眼神一闪,会意点头。   贾琮便转了话题,修真中人最怕因果缠身,他不能把那些还没有的杀器凭空整出来,拿现有的来用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用到什么程度,那可不是他贾琮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   前后一年半的时间,眼看就要和朋友们告别了,真有些舍不得。      ☆、84   看看又是阳春,贾琮快步走进紫宸殿内,耐着性子等阳昊批完了奏章,便催着他去换衣服:“今儿没别的事了罢?正好,我带你去瞧个新鲜的。”   阳昊挑挑眉,无可无不可地起身,让何平侍候着换了便服,坐车到了西山一处庄园。这地方是暗影帮他找的,属于暗卫的据点之一。   阳昊看到的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上方悬空浮停着一个老大的圆球,似乎是软的,却不收口,边上垂下十几根绳索,连着一个吊篮,里面还跳了两个人出来,向阳昊施礼。   贾琮三两下爬进吊篮,在众多暗卫警惕的目光中把阳昊也拖了进去。向外打个手势,众人转动绞盘,阳昊便觉身下一阵轻微的晃动,摇摇向上升去。   坐在藤篮里细细打量,才发现‘圆球’口里还有个铜盆,里面也不知烧的什么,青白色的火焰时隐时现。   了然一笑:“这便算上天了?”   贾琮一抬下巴,哼声道:“这算什么!怕你胆子小,底下有绳子牵着呢。要是真放起来,早飞到半天云里了。”   真真是酒能误人,贾琮本没打算将修真之事告诉阳昊,只想着既然有这段缘分,与他厮伴着过完这一世也就罢了,日后送他入了轮回,自己便可无挂无牵,安然修炼。   之后二人情好愈密,贾琮渐渐动了想与阳昊结为道侣的心思。只是事情过于惊世骇俗,亦不知他到时能不能抛下手中权柄,尚不曾开口。   那一日送走探春,贾琮虽说明知道她此去并非全无底气,看着赵姨娘母子,难免心头怅然。不由分说拖了阳昊去喝酒,阳昊倒是好性儿,半哄半劝地任他灌了小半坛子玉露春下去,倒在人怀里也不知说了多少了不得的话。   等到第二天酒醒,睁眼就看见那家伙两眼含情地看着自己,顿时面上一热,转过身正在收拾的功夫,冷不丁地听到那人一句笑语:“朕竟不知琮儿好大本事,还能上天入海,踏月逐星。”   贾琮顿时一僵,暗骂自己糊涂。   修真一事是他除了转世重生之外,最大的秘密,尤其阳昊身份特殊,自秦皇汉武,多少人间帝王苦求仙道不可得,若是知道自己身边就有个现成的修真弟子,万一……   一瞬之间贾琮心思百转,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肩头一暧,阳昊抬手拥住他,轻笑:“上天入海还想带着朕,可见琮儿情意。”   没来由地安了心,随即扬眉:“敢情你当我说梦话?少瞧不起人,回头我做样东西,叫你开开眼!”   找何顺要了材料人手,热气球新鲜出炉。   有符阵作弊,这东西做起来一点不难,倒是找合用的燃料很费了一番功夫。   虽已试验过多次,但因有皇帝在上头,地面上的人到底慎重些,升到十丈开外,便停在半空里飘着。   阳昊微觉寒意,不由将斗篷往身上裹了裹。贾琮见状微微一笑,随手在袖中摸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晃,瞬间燃尽,阳昊只看见一道淡淡金光闪过,顿时身上暧了起来,且吊篮四周似是笼了一层罩子,里面竟是一丝儿风也没有了。   阳昊眼神闪动,却是默默无语。   贾琮扬眉:“不问?”   阳昊淡笑:“你把我弄到这里来,不就是要给我知道的么。”他心下其实早有猜测,只不曾想贾琮会来上这么一手,难怪他深藏不露,若非自己亲眼所见,怕也不能信的。   那天被拉着喝酒,看着贾琮闷闷的,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不免由着他多吃了几杯。小家伙犯了酒性,在他怀里一个劲扑腾。琮儿自来就是淡泊稳重的做派,这般模样从未见过,倒是有趣。   闹了他好一阵子,好容易哄得消停,他也着实困顿了,正把人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不防贾琮拱到他耳边,含含糊糊地道:“你好好干,当个不世明君。等你满六十岁退了休,我带你上天入海踏月逐星,访遍三岛十洲!”   阳昊当时只觉心神一凛,睡意全消。   他早知道贾琮有些特异之处,只是一开始既然没问,到如今他也不想问了,反正贾琮那懒性子他看得透透的,坑谁也坑不到他身上。   只是,上天入海?踏月逐星?访遍三岛十洲?   这口气是不是大了点儿?   有些事不想还罢,一想起时,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暗影早便私下向他说过:“贾琮三爷年纪不大,一身精气内敛,就是属下,恐也未必能胜他。也不知他如何练出来的。”按理说他的亲信,不拘什么身份历来就是见官大三级,唯独对上贾琮,也不知为何便自行矮了一头。   问题是,任他百般查根究底,也探不出贾琮从哪里学了这一身稀奇古怪、花样百出的本事!   阳昊总觉得贾琮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他虽喜静,但并不孤僻,见人谈吐有致,举止从容,很讨一班老大人的喜欢。但不知为何,当他单自一个,或看书,或写字,或烹茶的时候,那种遗世独立的气息便会隐隐透出,让人觉得他已超然物外,拂袖间便要别红尘而去。   每次看到这样的贾琮,总是没来由的有些不安,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实也够可笑了。   轻轻探手试了试,触手处似无形又似有物,想来是仙家妙术,非凡人所知。   转过头看着贾琮,仍是那样一付漫不在意的神情,眼中却闪过几不可见的紧张——忽然就放松下来,只觉心里说不出的轻快,然后一点点、一点点的飞扬起来。   将贾琮双手合在掌中,阳昊释然而笑:“琮儿应了带朕去访三岛十洲,日后莫要忘了。”   ******   光阴荏苒,物换星移,晃眼间又是几度春秋。泰安宫巍峨依旧,立于朝堂的却早换了一代人。   贾老太太寿享八十有四,到底看见了宝玉和黛玉的儿子,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贾琏是嫡长孙,须要守孝三年,好在他这些年做得不错,上司打了包票说这个位置必定给他留着,一出孝就复了职,还有望再升上一升。   巧姐儿已经及笄,前些日子阳昊出面,将她指婚给懿兴郡王阳显的嫡三子阳瀚,家里正忙于为她备嫁,幸而凤姐儿这些年借着掌家之便收了不少好东西,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这门婚事于贾家是意外之喜,懿兴郡王是皇帝在世的兄长中最大的一个,性情威肃自律,与王妃甚是相得,膝下三子皆是嫡出,府里一向清静。阳瀚生得眉清目秀,言语温和气量宽宏,绝对的好相公人选,不少有女初长成的人家都盯上了,却叫贾家得了天大的好处。   贾琮也守了一年孝,其后仍在懋勤殿值守,品阶已是从六品的中舍人,还挂了个广益阁书令的头衔,二十几岁就做到从六品,官运可谓亨通,唯一不尽人意的就是贾琮至今尚无一男半女,碍着是皇上赐婚,贾赦也不好明着赏人,刑夫人事不关己,贾琏背地里劝过两次,贾琮只是笑:“子孙缘天注定,我若命中无子,强求也是无用。日后寿哥儿肩挑两兆,亦无不可。”贾琏也只得罢了。   贾琮本非此世间人,如今血缘因果已偿,儿女之事便不放在心上——终有一日要离开,那些身外之物带不走的,留给贾琏的后人便是。   倒是阳昊,有意从皇族中选一个幼儿让他教养,毕竟如今通晓格物的人却寻不出几个,出类拔萃的更是凤毛麟角,相比之下,贾琮所知可称高深莫测,若不能传承下去,实为可惜。   若有所成,大可再收几个学生。   贾琮笑着应允,他本就是这个时空的异数,有机会稍改国运,他自当出力。   阳昊毕竟是个皇帝,真要把人拐了走,总该不留遗憾才好。   往后的日子,也便如此了。   贾琮的想法阳昊又怎猜不到,只盼日后这小家伙记着应过的话,走的时候,莫忘了带上自己。   不过……阳昊忽而傲气一笑,便忘了又如何?自己总会提醒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们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番外不会有,平安想不出这些人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呵呵。   对热爱红楼的姐妹们来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大观园。   我从小爱看红楼,那时只是单纯的觉得很好看,随着年龄增长有了一些经历,又看过诸多前辈对红楼的分析点评,才慢慢开始想象我心里的红楼。   人生没有定格,有些人的感情因为岁月变得美丽,有些人最美的感情往往只在一个片刻,过后了,日子还是那样的过。   红楼中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我喜欢林黛玉,但我想如果我身边真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我会跟她做笔友,而不是生活里的好友。   我不喜欢滴翠亭移祸的宝钗,但她身上也有许多可取的地方的。   凤姐如果在现在,那就是个标准的女强人。   宝玉就更不用说了,放在现代,估计会有许多女孩子愿意跟他做闺蜜吧,哈哈。   还有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姑娘们,我总会想着如果……怎样怎样,她们就会有一个不是那么悲惨的结局。   我不是一个勤奋的作者,二十几万字的文磨了这么长时间,感谢大家一路陪我走过,感谢大家容忍我迟钝而拙劣的文笔!   新文正在构思中,还是红楼,重生的,除了对将来的一点预知,没有任何可依仗的东西,如果说贾琮是个边缘人,那这一位就是个搅局的。   目前的打算是十月中开写。   一个半月的时间,朋友们不会那么快就把我忘了吧?哈——   那么,到时再见!       ╭*||▂▂ ▂▂||*╮    ╰||| o o |||╯     ||╰╭--╮ˋ╭--╮╯||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浅沫】整理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